上中學(xué)的時候,我家隔壁住著一位女教師,她是個上海人。她皮膚白皙,說著好聽的上海話。她的嘆息都是好聽的。由于我們家和她的住處之間,所隔僅為一薄薄的板壁,所以我能聽到她發(fā)出的一切聲音:她愉快的歌聲,她用水的聲響,甚至她看書時發(fā)出的翻動紙頁的聲音。每當周末,她的丈夫來了,她那兒就比平時熱鬧多了。他們輕聲地嘰嘰咕咕地說著話,當然說的都是上海話。有時候,她會高聲撒嬌,罵他“十三點”。而他則威脅說:“你再罵?你再罵!”她于是更大聲地尖叫。也許他正在擰她吧。很多年以后,我得知她終于調(diào)到上海去了。因為我們的鎮(zhèn)子離上海很近,我們雖然不是上海,但我們是整個江蘇離上海最近的地方。女教師當年在我們鎮(zhèn)上教書,就是最大限度地靠近了她的家鄉(xiāng)。雖然她一時還不能返回自己的家鄉(xiāng)工作,但她總算是盡可能近地挨著她的上海了。她的丈夫在一家上海的軍工廠工作,他每到周末,就騎著他的鳳凰牌自行車,來和她相聚。
我們的小鎮(zhèn),確實離上海太近了。每年春季,我們學(xué)校總要在通往上海的公路上舉行一次越野長跑比賽。熱愛體育的我的父親,身為副校長,總是擔(dān)任越野長跑賽的總指揮。他用粉筆,親自在公路的柏油路面上畫上一些必要的標志,里程,警戒線,以及激勵人們斗志的口號。其實他沒有資格這么做,至少他應(yīng)該會同交通部門共同來做這些。但當時車少,好像也沒有交警。長跑開始了,大家在公路上麇鹿一樣奔跑。沒跑多久,就跑到了上海的地界上。雖然是同樣的路,同樣的田野,同樣的村舍,但這是上海了呀。可以看得到波光粼粼的淀山湖了!大家的腿腳,感覺更有勁了,相信再努力一把,就能跑到虹橋機場附近,就能抬頭看到飛機這個龐然大物向空中飛升的動人身影了。再往前跑,就跑到西郊了,就能看到郁郁蔥蔥的西郊國賓館,以及令人神往的西郊動物園了!
那時候的車,那么破,那么慢,從我們小鎮(zhèn)開到上海市內(nèi),也只需一個多小時。經(jīng)常會有真假難辨的消息傳來,說我們的小鎮(zhèn),甚至我們整個縣,從哪一天起,將劃歸上海了。但是到了那一天,我們還是沒有變成上海人。我們還只是緊傍著大上海的一個小小的外地鎮(zhèn)子,仍然歸江蘇省轄管。這樣的不實消息,一年到頭都有,時不時就冒了出來。因此鎮(zhèn)上人自嘲說,我們的鎮(zhèn)子,謠言是最多的。雖然這些謠言年復(fù)一年給人們以失望,但是,它畢竟也一次次點燃起了小鎮(zhèn)人希望。能搖身一變而成為上海人,那多好啊!工資會漲上去,貨物的供應(yīng)也會豐富起來了。當然內(nèi)心那點兒虛榮,也會因此而得到滿足。我們終于成為一個上海人——盡管即便如此,也還只是一個上海鄉(xiāng)下人。
因為住得離上海近,作為外地人,我們對于上海其實是那么的熟悉。什么時候建地鐵了,哪條馬路上架天橋了,哪些商店服裝開始打折了,這些,有關(guān)上海的種種細節(jié),向來就是我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部分。多少年來,我們的電視機里,播放的也都是上海的節(jié)目。曹可凡、袁鳴、倪琳、豆豆姐姐,這些人在我們的小鎮(zhèn)上,知名度甚至比趙忠祥還要高。我家的一個鄰居小孩,還未上小學(xué),他就能非常準確地說出上海市委、市政府、人大和政協(xié)四套班子領(lǐng)導(dǎo)的名字了——他是上海新聞的忠實觀眾。
我們的內(nèi)心,對上海從來都有著一種依戀,甚至說是迷信。上海的產(chǎn)品,對于我們來說是最可信賴的。我們從來都不會懷疑上海產(chǎn)品的質(zhì)量,更難以想象有毒有害的食物會產(chǎn)自于上海。誰誰誰生了什么嚴重的病,則多半會把他送進上海的醫(yī)院治療。在我們的印象中,上海的醫(yī)生,基本上都是有著起死回生的神力的。凡在上海都治不好的病,我們也就認命了。
多少年來,我們一直緊貼著這個大都市,聽著它前行的足音,感受著它健康的呼吸。有這么一句話,經(jīng)常掛在小鎮(zhèn)人的嘴上:要是全中國都像上海一樣……后面沒有被說出來的意思是,要是全中國都像上海一樣,那么中國早就是現(xiàn)代化了。
當然,在寂寞的深夜,有時候我們也會看著東南方向的天空,看著這東方大都市騰起的粉紅色光霧,為我們終究還是沒有被上海接納而感到一絲惆悵。她是那么近,又是這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