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越大越有腦
20世紀90年代,英國的人類學家、進化心理學家羅賓·鄧巴(Robin Dunbar)完成了一項有關靈長目(猿猴類)的有趣研究。靈長目都是社會動物,進行或大或小的群居生活,我們人類也是靈長目的一員。鄧巴分析了靈長目(猿猴類)幾十個種的“新皮層比”(腦的新皮層容量和腦的其他部分容量之比)和種群規模的關系,發現二者呈現比較明顯的線性關系——也就是說,靈長目物種的種群越大,新皮層占全腦的比例越高。
鄧巴的研究為“社會腦假說”提供了有力的證據。這個假說認為,比起其他的哺乳類,靈長目之所以有如此發達的新皮層,是因為靈長目個體必須懂得處理種群內部的社會關系,而新皮層的主要功能正是為了處理這些關系。所以,今天人類發達的大腦最初其實是為了搞好人際關系才進化出來的。鄧巴進而推測,甚至語言也是為了搞好人際關系而進化出來的;語言最早的功能,其實是用于傳播有關張三李四的閑話,增進每個個體對群內其他個體的了解。
人的種群規模:150
到這里為止。這似乎還只是一個純粹的生物學研究。但是接下來鄧巴干了一件大膽的事:他根據靈長目新皮層比和種群規模的線性關系,用今天人類的新皮層比,推算出了適合人類的“種群規模”:平均為150人左右。
鄧巴指出,今天人類的大腦實際上和一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大同小異,所以對于一萬年前那些營狩獵一采集生活的原始人來說,其穩定的氏族規模應該在150人這個“鄧巴數”水平以下。超過這個水平,氏族里的個體就難以再充分了解身邊的每個人,于是只有分家一條路。在農業社會早期,以氏族為基礎的村莊人口數變化應該也遵循相同的規律。提出這個假說之后,鄧巴果然找到了一些能支持它的考古學和人類學報告。
現在,這似乎已經成了一個人類學研究。但是鄧巴還不滿足,他進~步認為,甚至連現代人也沒有擺脫新皮層容量的限制,今天的每一個人能密切交往(能記住和對方交往的大部分細節)的其他個體的數目同樣也在150人這個水平以下,達到這個水平之后,一個新的密友的加入總是要伴隨對一個舊友的淡忘。鄧巴同樣找到了一些能支持這個假說的社會學研究結果,比如一項研究表明,美國人平均每人寄出的圣誕賀卡為154張,而我們知道,圣誕賀卡一般只寄給關系密切的人。
社會的水平分裂與垂直分裂
鄧巴的工作迅速得到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因為他的這個“鄧巴數”理論無疑會引發社會學理論的一場革命。到目前為止,主流社會學對一個社會的分析還是主要從階層入手,認為一個社會首先應該劃分為不同的階層,階層的分裂是最主要的社會分裂。如果用“等級金字塔”來表示整個社會,用粗線表示最主要的社會分裂,那么在主流社會學看來,這些粗線大體和階層的分界線平行,呈水平走向,我們可以稱之為“水平分裂”。
但是按照鄧巴的理論,最主要的社會分裂其實往往不在階層之間。實際上,由于一個人最多平均只能和150個左右的其他個體保持密切聯系,所以即使在今天,貌似熙熙攘攘的“地球村”,也仍然要分割成許許多多個規模等于或小于“鄧巴數”的小圈子(當然,小圈子之間是有復雜的重疊關系的)。
按照心理學理論,小圈子主要通過四種方式聚集在一起:血緣、地緣、業(職業)緣、趣(興趣)緣。盡管趣緣群體常常都屬于同一階層,但很多時候,血緣、地緣和業緣對個人的“扎堆”起著更重要的作用,由此形成的小圈子卻未必都屬于同一階層,更可能是幾個階層的混合(比如同一家族的人就可能既有企業家、公務員,又有知識分子、白領工人,還有藍領工人甚至無業游民)。當小圈子和小圈子再按照血緣、地緣和業緣結合成更大的群體時,其內部成員階層的混雜性就更加明顯了。
這樣一來,最主要的社會分裂其實是跨階層的,把它表示在“等級金字塔”上,就是一些和階層分界線相交、常常垂直的粗線,不妨稱之為“垂直分裂”。
這也就是說,雖然階層的分別是客觀存在的,同一階層不同血緣、地域、職業的人,也往往會有一些共性,但是同屬一個階層的人其實是很難團結起來的,哪怕是在某種宣傳的號召之下暫時團結在一起,過后也很容易重新分散。更多時候,階層只是人們頭腦中幻想的共同體,而現實社會中真實存在、穩定的共同體的范圍卻要遠小于階層的范圍,而且常常是跨階層的。
認知精英與大眾的分裂
但是從經驗來看,至少還有一條水平分裂是很明顯的,在現代社會的分裂中和眾多的垂直分裂同樣占據著主要地位,這就是認知精英和大眾的分裂。由于認知精英常常屬于最高的治國者階層,這就使得現代社會分裂的全貌更像是“等級金字塔”頂端的一條水平粗線下面懸垂著許多垂直粗線,宛如一張珠簾。
為什么這條水平分裂會這么明顯?原因其實也很簡單:對現代社會的治理越來越需要豐富的知識和嚴密的邏輯,一個人的認知能力越強,他就越能勝任這個治理工作,所以在一個正常的現代社會中,治國階層和認知精英往往是高度重合的。
按照進化心理學理論,人類雖然先天就具有理性,卻是極其有限的理性。比如說,少年時代沒有受過數學教育的人可以無師自通學會加減法,但是在成年之后要掌握乘除就較為困難,要想掌握微積分、概率統計等高等數學知識就更加困難,因為這些高等數學知識是和我們的某些先天心理相悖的。對于其他很多學科——包括乍一看去似乎比自然科學簡單的社會科學,情況也一樣。從文藝復興時期開始,這些學科就已經逐漸發展到超越了人類直覺理解能力的高度,有的學科甚至在古希臘時期就已經如此了。
我們很難想象,一個現代國家的治理者僅憑文藝復興(甚至古希臘時代)之前的直覺式知識和邏輯,就可以把這個國家治理得很好。事實上,如果治國者在認知上缺乏現代性,最大的悲劇還往往不是國內狀況的混亂,而是讓國家被外國牽著鼻子走,甚至干脆被吞并。所以為了能讓自己的國家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所有的現代治國者都必須努力讓自己擁有更高的認知水平,這就是為什么治國階層多為認知精英。
認知精英的趣緣小圈子
然而,認知精英們太容易形成趣緣小圈子,而和認知能力不如他們的大眾隔膜開了。正是這種沿著認知能力差距產生的斷裂,造就了現代社會中唯一一條明顯的水平分裂,進而造就了整個現代社會珠簾式分裂的大格局。
何況,還有一個更壞的消息:人類的認知能力有部分是遺傳的,這已經被遺傳學研究所證實。甚至還有人(比如英國遺傳學家Robert Plomin)找到了影響認知能力的基因,盡管這些發現并沒有得到所有遺傳學家的公認。但不管如何,隨著科技的進步,未來國家的治理會比今天更依賴于高認知能力的人才,而導致高認知能力的基因又會逐漸集中于社會上層的話,那么誰能保證那種高智力種族統治低智力種族的可怕的“反烏托邦”社會在未來不會出現呢?
我們當然都厭惡那樣的專制社會。但是為了避免這種事情發生,理性的做法絕不是像對待艾滋病那樣,掩耳盜鈴式地打壓揭露了艾滋病傳播真相的調查人士,而去惡意詆毀進化心理學以及鄧巴這樣的科學家。
對于普通人來說,面對一個“珠簾式分裂”的社會,你愿意通過后天努力來提高認知能力,從而最終躋身于認知精英隊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