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國漢:匯率與主權無關

以人民幣匯率是中國“主權”的說法，來反對外國要求人民幣升值的論點，明顯科學性嚴重不足。道理很簡單，兩個國家之間只有一個“匯率”

有關人民幣升值與否的爭論，在國內學界基本形成了兩大派觀點，即“支持派”和“反對派”。持“升”與“不升”觀點的專家和學者們，在這個問題上的爭議由來已久，且大有“水火不相容”的味道。

人民幣該不該升值?升值后會對中國經濟和企業產生什么影響?在國際貿易與投資、國際貨幣危機等方面多有著述的香港科技大學商學院院長鄭國漢教授，接受了《新財經》記者的采訪，他對人民幣升值問題的看法，給我們帶來了許多新意。

中美為匯率“相持不下”

《新財經》:鄭教授，在人民幣升值問題上，中美雙方已爭論了多年，可謂是“相持不下”。美方在這個問題上一直持強硬態度，但又找不出更多讓人民幣升值的理由。對此，您是怎么看的?

鄭國漢:在這個問題上產生爭議，原因很容易理解，中美之間的貿易差額，應該是主要原因。貿易差額會受到很多因素影響，但雙方都聚焦于對己方有利的因素，并把問題的責任推給對方。譬如對“需求”本身而言，除了受價格因素影響外，還會受到“總支出”因素的影響。

國內有學者指出，中美貿易差額跟直接影響價格水平及相對價格的人民幣匯率無關;美國之所以對中國出現龐大貿易逆差，主要是美國人消費過度、儲蓄不足。

《新財經》:這樣的說法成立嗎?

鄭國漢:我們可以仔細分析一下:美國人要增加儲蓄，就必須增加生產，減少消費，要改善貿易逆差，必須將所生產的產品更多出口，但若美元匯價高，如何出口呢?從這個角度看，認為“貿易差額與匯率無關” 的立論，本身就有矛盾之處，很難自圓其說，更不要說讓美方接受。

還有一種說法是，美國應當通過創新或其他方法去提升產品的競爭力，而非依靠調整貨幣的相對價格來增加出口，減少逆差。這個論點也很難得到別人的認同。因為，在國際貿易與匯率史上，匯率是經常用來調節國際貿易失衡的重要機制。

當貿易出現嚴重、相對長期的失衡，大部分國家對有關的貿易伙伴作適當匯率調整都是有所期望和要求的，以前是這樣，現在如此，將來也必如此。道理很簡單，國際貿易必須獲得共贏，讓各方得以通過貿易獲益。

《新財經》:我聽到有這樣一種說法，人民幣升值會損害全球經濟。會有這么嚴重嗎?

鄭國漢:如果有選擇，有哪個國家不希望自己國內的引擎馬力更強大?匯率便是決定國內與國外引擎馬力分配的重要因素之一。說人民幣升值損害了進口國，理由是中國出口貨品很難替代，人民幣升值只會令進口國付出更高的價錢，令他們物價上升。對這種說法，美國方面有反駁文章，認為通脹會稍有惡化，但因來自中國的進口在美國總體消費中所占份額有限，所以不會太嚴重。

假如中國所出口的產品是像石油一樣，需求剛性高，價格彈性很低，難以替代，那人民幣升值10%，對中國出口的需求影響可能只下降5%，甚至更少，明顯會令中國獲得更大益處，那中國為何不領情呢? 事實上，中國政府擔心的是，人民幣升值可能打擊國內出口商，令國內失業問題惡化，并損害中國經濟增長勢頭。

人民幣升值不是災難

《新財經》:有一份分析報告上說，若人民幣升值5%，國內會有大量生產商倒閉。您認為，人民幣升值后，會出現這種情況嗎?

鄭國漢:假如這些分析是準確的，那所謂外國對中國貨品的需求剛性大，價格彈性小的論點顯然是錯誤的。在需求剛性大、彈性小的條件下，人民幣升值對廠商的生產只會有輕微影響，而他們賺到的外匯卻會有所增加。

這個說法的主要依據，是國內生產商的毛利率低。毛利率低，只表明個別廠商自身成本的增加，在競爭者林立、成本不變的情況下，這個廠商再無加價余地，只能虧本倒閉。然而，若所有中國廠商的成本都因人民幣升值而同時上升，大家實際是在同一個水平上競爭，并非必然會導致大量倒閉。

再說，競爭力高的廠商淘汰競爭力低的廠商，本身就是進步，不是壞事。雖然世界上很多國家都是中國出口產品的潛在競爭者，但以中國強大的競爭力，在稍高的價格水平上，根本沒人有能力大幅度奪取中國的出口市場。

《新財經》:在人民幣升值與否的爭論中，有人說“人民幣匯率是中國‘主權’”，您是否贊同這樣的觀點?

鄭國漢:對人民幣匯率“升”與“不升”的討論，實在是存有很多互相矛盾的地方。以人民幣匯率是中國“主權”的說法，來反對外國要求人民幣升值的論點，明顯科學性嚴重不足。道理很簡單，兩個國家之間只有一個“匯率”(例如人民幣兌美元或美元兌人民幣，是一個匯率的兩種表現方式，而非兩個互相獨立的匯率)，說不清楚是哪一個國家的“主權”。

在中美對人民幣匯率爭持火熱之際，有人以1985年的“廣場協議”為例，當時西方國家聯手要求日元升值，最后導致日本國內經濟泡沫破滅，陷入衰退深淵長達十年。

關于這一點，我最近收到一位日本經濟學者對于“廣場協議”和“失去的十年”的文章，他的觀點同上述的看法迥異。這位著名經濟學者名叫伊藤隆敏，在東京大學任教，他在英國《金融時報》發表文章，指出中國目前的房地產泡沫，與日本當年有點相似。他認為，日本經濟之所以“一沉不起”，主因是日本的資產超級泡沫破滅得太厲害，當泡沫形成之初，日本政府沒有適當和適時地處理，以致種下禍根。到最后，這個超級泡沫破滅所激發的超級破壞，成為日本經濟嚴重受傷的元兇。

升值要采用靈活機制

《新財經》:人民幣一旦走上升值之路，是否會對中國經濟造成嚴重的負面影響?

鄭國漢:國內很多分析員的說法，往往過于跟隨官方當時采取的政策，有太多為現行政策護航的色彩，但這些分析對中國的發展并沒有真正的幫助。記得2004~2005年期間，我曾在內地演講，也發表過文章指出人民幣應該升值。當時，很多人都異口同聲地認為，人民幣升值10%，中國經濟便會遭受重創，貿易盈余會變為巨大赤字。

今天回頭再看，人民幣升值已經超過20%，中國經濟不僅沒有垮掉，而且還不斷高速增長，也沒有出現巨大貿易赤字。我相信，通過不同的角度，實事求是，為中國政策調整提供客觀的分析與科學論據，對中國經濟的長遠發展更為有利。

《新財經》:人民幣升值，是否就能一下子解決中美之間的貿易問題?

鄭國漢:人民幣升值后，是否可以把貿易順差、逆差等糾紛問題一了百了?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新財經》:您認為，人民幣升值應該采取怎樣的策略?

鄭國漢:上世紀70年代中期，很多國家放棄固定匯率，各種比較靈活的匯率新機制出現，但重點始終離不開穩定與靈活結合。匯率設定上下限的“目標區”，最近十多年有不少討論，它的特點是上下限的區間較廣闊，而且區間位置可以調整。我認為這種匯率機制是適合中國的。在這方面，新加坡的匯率機制，值得中國借鑒。

不過，“目標區”的區間位置如何決定，依然是一個重要課題。一國的國際競爭力高低變化，要看該國生產力的提升速度減去通貨膨脹率之差與主要貿易伙伴的比較。除非中國出現惡性通脹蠶食了競爭力，否則中國產品的國際競爭力還會持續上升一段時間。因此，人民幣的匯率難以避免要面對一個長期的調整。這意味著，“目標區”的區間也必須適當調整。

由于中國的競爭力還在持續上升，因此，人民幣適度升值，不但無損中國的競爭力，更是消弭中美在這個問題上產生爭端的明智之舉。

編后語:在本文截稿時，6月19日，央行宣布進一步推進人民幣匯率形成機制改革，這意味著，中國結束了自美國金融危機爆發以來，我國為應對國際金融危機影響而采取的特殊匯率機制，匯率政策回到常規狀態。6月22日，央行重申匯改后的第二個交易日，人民幣匯率中間價突破6.80關口，創下2005年7月匯改以來的新高。

鄭國漢簡介

1952年11月出生，祖籍廣東省汕頭市潮陽區，美國國籍，現任香港科技大學工商管理學院院長

1975年，獲取香港中文大學經濟系學士學位，并于1977年及1980年分別獲取美國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經濟系碩士及博士學位

1980年，任美國佛羅里達州大學經濟系助理教授，1985年晉升副教授并獲終身教職

1992年起，參與香港科技大學創辦，任經濟系教授，1995年起任經濟系主任

1993～1996年，任工商管理學院副院長

研究領域:國際貿易與投資、國際貨幣危機、應用對策論、市場結構、科技創新與模仿;曾在多家主要國際經濟學期刊發表學術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