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路殺手”:超標農用車的魚龍亂局

2004年，我國修訂出臺的國家強制性安全標準《農用運輸車安全技術要求》明確規定，農用三輪運輸車最高設計車速不大于1小時50公里，最大設計總質量不大于2000公斤;車身總長不得超過4.6米，寬不得超過1.6米，高不得超過2米。2008年10月，我國新修改的《機動車運行安全技術條件》保留了這些技術要求。可是，不少農用車生產廠家，竟“根據客戶需要”，制造了各種各樣的大噸位、大功率、超長、超寬的“超標巨無霸”。近幾年來，我們經常看到治理違章駕駛農用車肇事之類的信息，但鮮有媒體關注另一個重要因素——違規、超標制造這些“馬路殺手”的廠家。針對此問題，記者進行了深入調查。

“冰山一角”:一位農民的3年舉報路

2005年，時年34歲的河南省周口市淮陽縣馮塘鄉農民常樹行，已經不停地舉報超標農用車3年了。當年3月份之后，他又自費調查了河南省15個市農機部門存在的銷售不合格農用車的違法行為，并向河南省工商行政管理部門進行舉報，要求依法查處。

這次舉報后，常樹行發現幾個市的農機部門仍在出售不合格農用車，他認為省工商部門接到舉報后沒有履行產品質量監督的法定職責，遂一紙訴狀將省工商行政管理部門告上法庭。由此，一個普通農民與“超標農用車”較量3年的故事浮出水面。而這個被媒體稱之為“堂吉訶德式的執著農民”的執拗舉動，源于兩起交通事故——

2002年9月的一天，常樹行駕駛農用三輪車去河南登封拉煤，這一車煤裝了11噸。他后來才知道，國家頒布的標準是:三輪農用車核定載重量半噸，即500公斤，而他當時的載貨量，整整超載了22倍!

凌晨3時，常樹行駕駛著他的農用三輪車行至一下坡處，剎車突然失靈，農用車翻扣在農田里。所幸，常樹行和車上的另一個同伴僅受了輕傷。事后常樹行算了一筆賬:3萬元買車，2000元買煤，1000元賠償莊稼損失，1000元拖車費，7000多元修車費。常樹行說:“最后我把三輪車當廢品僅僅賣了5000元。”

另一場悲劇的主角是河南省駐馬店市西平縣農民周憲峰，他和常樹行是相識多年的朋友。2002年年初，常樹行介紹周憲峰購買了和他同樣的一輛農用三輪車。2002年11月，周憲峰和父親裝載11噸多沙子行至河南省確山縣境內時，發生了重大交通事故，周憲峰的父親被當場撞死，死亡的還有兩名無辜行人。周憲峰因此被判刑入獄兩年。

對于周憲峰的悲劇，常樹行時常覺得很內疚，“都是我害了他，他也是超載太多，導致剎車失靈。但最重要的是，農用三輪車經過生產廠家私自改裝，嚴重超過國家標準。”但他們當時索賠無門，因為制造這種農用三輪車的廠家周口某企已不復存在。

此后，僅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常樹行偶然看到了一本《農用運輸車安全技術要求》，寫明當時農用三輪車的國家強制性標準是“車身外廓長不大于4米、寬不大于1.5米(2003年修改為4.6米、1.6米)”。而他的那輛農用三輪車長6.5米、寬2.3米。

從此，常樹行開始了漫長的舉報之路。2002年年底，他向河南省漯河市工商局舉報當地市場有兩家單位銷售超標農用車，但無人理會。2003年4月，他拿起法律武器，狀告漯河市工商局行政不作為，要求其履行職責，限期查處，但他一審敗訴。上訴后，二審法院要求一審法院重新審理。2004年年初，常樹行和漯河市工商局調解結案，對方支付他3000元舉報獎勵。第二次舉報在周口，然后是許昌、駐馬店。2005年3、4月間，常樹行奔波于鄭州、安陽、濮陽、三門峽、洛陽、南陽、信陽、商丘、開封……每到一處，他先打聽哪里集中賣農用車，然后去看車的長寬是否超標，再記下生產廠家和銷售單位。前前后后，他自費搭進去2萬多元“調查費”。當年4月20日，他發傳真至河南省工商局經檢總隊，但無回音;5月18日，他再次寫了一份措辭激烈、但言語懇切的信，直接寄給河南省工商局局長，要求“省工商局履行職責，迅速查處不合格農用車，維護廣大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但是，到了當年的6月中旬，常樹行在河南省的周口、商丘、南陽等地依然看到，他舉報的農機公司仍在出售不合格農用車。

2005年5月17日，常樹行狀告省工商局行政不作為。當年9月12日上午，該案在鄭州市金水區法院開庭審理，但法庭最后駁回了常樹行的訴訟請求。法院的意見是，省工商局批轉當地部門處理，已經履行了法定職責，故判常樹行敗訴。

當時采訪此案的一名記者在其采訪手記中寫道:這是一場農民與廠家的“雙重博弈”。據這位記者當時查閱到的數據顯示，僅2003年，全國農用車產量223萬輛，就有100萬輛左右超標。一方面，生產廠家在激烈市場競爭中為追求高利潤，故意違反國家強制性標準，將許多超寬、加長和載重量大的農用車投放市場;另一方面，這些“超標車”也填補了農村市場的需求，迎合了一些農民愿意“多拉快跑”的心理。于是，在相互盲目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同時，都忽視了安全問題。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相關政府部門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工商質檢部門監管乏力，導致超標農用車輕松上市;公安交通管理部門把關不嚴，致使超標車主輕松上牌、隨意上路等等。所以，常樹行在當時對媒體說:“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是全社會的事!”

生產廠家:為滿足顧客要求隨意更改國標

2007年4月，中央電視臺曾針對超標農用車做了一期題為《企業違規生產問題農用車暗藏隱患》的特別報道。據報道，央視記者在山西、江蘇等地調查時發現，個別企業私自套用國家批準的型號生產超標農用車的現象十分嚴重，給城鎮購買使用者埋下了重重隱患。

山西省高平縣農民畢文武購買了一輛“奔馬”牌農用車，但這輛車給他帶來了很多煩惱。因為他的那輛車雖然車身上標的是拖拉機變型運輸車，但卻是生產廠家套用的屬于汽車系列的一種運輸車生產出來的超標車。畢文武去交養路費時，因為車型不符被拒收，因此他的那輛車也就不能使用。后來畢文武慶幸地說，幸虧這輛車超標、型號不符上不了路，不然他也早就沒命了，因為“這輛車裝上貨后，剎車根本就不靈”。

畢文武這輛農用運輸車是2004年花了3.7萬元錢從山西高平市供銷社買來的，當時為了求質量有保障，所以才買了“奔馬”這個很知名的“大品牌”。據了解，河南奔馬股份公司屬于國家二級企業，并且有著“中國著名品牌、中國農用運輸車市場用戶滿意、消費者首選”等榮譽。央視記者來到這家企業，在該企業的一個院子里，看到停放著20多輛酷似重型卡車的“巨無霸”農用車。他們發現，我國明確規定農用車整車最長不超過6米，但停放在那里的待出廠車竟然普遍超標。宣傳圖冊上標明的一款BM5815P車的貨箱長度應為3.9米，但實際車輛總長應在6米左右。

央視記者在采訪河南奔馬股份有限公司屬下的銷售公司時，一位名叫王秀林的工作人員說:“車長光后貨箱就是7米，總長可能有9米多。標的和做的尺寸不一樣，標的少，實際長，超了標的。”當記者問及“按照國家規定，這種車的核定載重量最多不能超過一噸半，實際上能拉多少貨”的問題時，王秀林坦率地說:“裝個十七八噸、十六七噸吧。”

在隨后一周的調查中，央視記者先后深入山西、河南、江蘇等地近十個農機銷售網點。結果發現，像這種套用國家核準型號，隨意更改相關參數的情況并非個例，其中國家級知名企業也遠遠不止河南的“奔馬”一家。據稱年銷售量位居全國前五的江蘇一家農用車生產企業——江蘇英田集團，原本一個型號的車，他們居然能生產出大中小3個尺寸來，其中至少有兩個尺寸超標。而他們設在山西的銷售點，服務更是個性化:可以根據顧客要求隨意更改國家標準。

2006年12月，陜西省治理車輛超限超載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在其啟動的“強化治超”工作中發現，農村及城鄉結合部農用三輪車和低速載貨汽車非法改裝現象十分嚴重。短短兩個多月，他們就強制拆解非法改裝農用車2097輛。

通過以上資料可以看出，部分農用車生產廠家為了迎合車主多拉快跑、偷漏國家稅費等心理，違規生產一些大噸位、大功率、超長、超寬的超標農用車，已經成為普遍現象和嚴重問題。

超標農用車緣何成為“馬路殺手”

近幾年來，各地因農用車發生交通事故導致人員重大傷亡，令人觸目驚心。

2004年2月10日上午8時，陜西丹鳳縣寺坪鎮村民彭海駕駛一輛“五征”牌農用車，車子因剎車失靈沖下懸崖，造成19人死亡、4人重傷。

2004年3月5日，湖北省鄖西縣一輛滿載20人的農用四輪車在急轉彎時翻下陡坡，造成7人死亡、13人受傷。

2005年10月26日，陜西省合陽縣發生一起農用車翻車事故，導致13人死亡、10人受傷。

2006年前4個月，云南省農用車非法載客發生特大道路交通事故3起，造成40人死亡，分別占該省特大道路交通事故起數和死亡人數的50.0%和44.9%。

2007年9月16日，寧夏中衛市中寧縣喊叫水鄉一輛農用卡車違規行駛，撞上一輛載著23人的農用四輪拖拉機，致使11人死亡、12人受傷。

2008年5月15日上午，貴州貴定縣一農用車翻入河中，造成28人死亡、15人受傷。

……

在這些事故背后，大多存在著“超標農用車”的陰影。早在2003年，中國消費者協會就農民常樹行舉報的部分企業生產的三輪農用車超標之事，委托中國消費者協會農機產品質量投訴監督站進行了調查。調查結果表明:三輪農用車超標現象嚴重，影響穩定性，存在很多安全隱患。

三輪農用車作為投資低、用途廣泛、以短途運輸為主的農用運輸機械，在農民的生產和生活中發揮著重要作用，是農民致富的好幫手。但三輪農用車3點支撐，與四輪運輸車和載重汽車相比，本來穩定性、安全性就較差，為此國家對其最高時速、載重量和外廓尺寸進行嚴格的控制。那些外廓尺寸嚴重超標、配備大功率發動機的三輪農用車，很容易造成嚴重超載，導致安全隱患很多。

從消費者的角度而言，三輪農用車因交費低廉，也是造成“超標巨無霸”泛濫成災的原因之一。據了解，由于國家對三輪農用車有較為優越的稅費政策，每年所繳的養路費、營運費、車船使用費、過路過橋費等約為3000~5000元，而四輪農用運輸車約為5000～9000元，三輪農用車使用費用大大低于四輪農用車及汽車費用。在這種背景下，生產企業盲目迎合用戶希望“多拉快跑”的不合理需求，完全按照用戶的要求生產，導致車身越漲越長、越加越寬，功率越來越大，速度越來越快。

相關數據顯示，在二三級公路上，80%的車禍都是農用三輪車所為。在一些地區，農用車事故已經成為農村人口非正常死亡的頭號殺手。而農用車的超標超載及安全質量存在問題，是這些事故發生的主要原因。

在“汽車下鄉”的語境下，如何面對“魚龍困局”

超標農用車泛濫的問題，已經引起國家有關部門的關注。

據了解，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及《實施條例》出臺前，農機部門和公安交通管理部門，都有對三輪汽車、低速載貨汽車和拖拉機等農用汽車及其駕駛員的管理權，農用車輛交叉管理、管理混亂等問題十分突出。新《道路交通安全法》正式施行以后，取消了農用車這一說法，以前的農用車現在變為“低速汽車”、“低速三輪車”以及“拖拉機”等。農機部門也只能給拖拉機上牌照，其他類型的車輛都歸屬于交管部門負責。國家強制性安全標準《農用運輸車安全技術要求》和《機動車運行安全技術條件》均明確要求，農用運輸車的車身外廓長不大于4.6米、寬不大于1.6米和高不大于2米。這些數據，是農用車生產行業必須遵守的“鐵規”。

2009年年初，備受關注的“汽車下鄉”政策由財政部審議并獲得通過。中央政府為了鼓勵微型車企業產品下鄉，由財政部牽頭設立專門的資金進行補貼，具體內容是“從2009年3月1日到12月31日，對農民報廢三輪汽車和低速貨車換購輕型載貨車以及購買1.3升以下排量的微型客車，給予一次性財政補貼。”

中央“汽車下鄉”政策出臺以來，一方歡喜一方愁。50億元“汽車下鄉”的補貼資金，很明顯支持輕型卡車的發展，因為只有報廢三輪汽車和低速貨車，換購輕型卡車才能享受國家補貼。一位生產三輪汽車多年的企業老總在談到這一補貼政策時，很是沮喪，認為是對農用車企業的直接傷害。對于市場今后的發展前景，他更是憂心忡忡。

價格低廉又實用的農用車，確實曾給中國的廣大農民和農村建設以及農田作業提供了最為合適的工具，并成為不少農民創收的得力幫手。輝煌時期的農用車產業，曾經年產銷高達幾百萬輛，僅目前的社會保有量就有驚人的幾千萬輛。雖然這幾年市場出現了嚴重的萎縮，但還是有年產逾百萬輛的規模。但年產百萬輛的背后，是一個隨時衍生“馬路殺手”的“魚龍亂局”。

有業內人士分析認為，中央拿出50億元推行的“汽車下鄉”政策，將讓農用車產業格局重新洗牌。農用車生產企業不僅要嚴格按照國家政策規范自己的生產標準，同時也會逐漸向別的產品延伸。

同時，值得關注和令人擔心的是，在“汽車下鄉”政策陽光下，現有的農用車生產廠家，是否會為了生存而更加肆無忌憚地“迎合消費者需求”，大肆生產“超標巨無霸”;大受政策支持的輕型卡車，是否會也為了“迎合消費者需求”，在普及到農村時，也步農用三輪車及其他農用車的后塵，而誕生新的“巨無霸”怪胎?!

這是在新政策的陽光下，在由50億元支撐的“汽車下鄉”的新的語境下，產生的新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