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半夜里,我突然被哭聲驚醒。側耳一聽,是個女人在嚶嚶地抽泣,平緩細弱的嗚咽聲中夾雜著喁喁切切的訴說。我聽不清楚話語的意思,迷迷糊糊之中,一時也聽不出是誰,又為什么會在半夜里啼哭。但是,我卻從那極力壓抑的凄楚中,明顯地感覺到了一種令人痛入骨髓的悲哀。
我心里一個冷戰,接著馬上明白了,哭聲是從房東三奶奶屋里傳過來的。
三奶奶是個怪人,從租了她的房子那天起,我就有了這個定見。
你見過年近八十的老太婆天天化妝嗎?三奶奶就有這個癮。也不清楚是什么習慣,她還不化簡妝,化的是舞臺演員們的那種一底兩定的繁妝。每天很早起來,主要就是為了化妝。黑眉紅唇,濃描細抹,脂粉洇暈,絲絲不茍。我和她相處小半年了,從來就沒有看見過她素面朝天。記得才搬來那兩天,我一看到她那張粉嫩的老臉就忍不住想笑,可是又不敢笑,勉強憋住,背過臉就送了她一個綽號老妝癖。有天早上她的妝化得過濃,我好奇地多瞅了兩眼,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僭越呢,就看見三奶奶的老臉一寒,低低地說了聲,輕浮。
三奶奶不茍言笑,眼睛厲害。經常是別人說東說西的,她一個眼色便作了回答。那天為了租房,我一敲門,就聽見有人叫道,進來!亮嗓門嚇了我一跳,我猶豫了一下才推開門。三奶奶當時坐在屋子中間桌邊的太師椅上,見我進屋,單刀直入地開口道,定了嗎?不嫌貴?我遲疑一下,說,定了,不嫌貴。三奶奶停一停,又問,為啥不嫌貴?我答道,租房是單位上同意的,租金可以報銷。三奶奶略顯吃驚,問道,報銷?那好。租金再加一倍,租不租,你吐個話吧。我心里根本沒準備,嘩地開了鍋,老太婆訛人呀。租金本來就高,如果不是看中了這棟房子奇特,我絕不會自找上門挨宰的。現在一眨眼她又要翻倍加錢,不說領導那里如何交代了,就憑她聽說租金報銷立馬變卦,就是一個典型的老市儈,真要是住進來恐怕問題還會多。正在猶豫,三奶奶又開了口,她說,知道你不當家,租不了吧,請了,挪步高就啊。說完她頭一偏咧了咧嘴唇。也就在發現她鄙夷表情的那一刻,熱血忽地涌上頭來,我硬了口氣說,租!明天我就搬來。心里想,大不了一個老太婆,大不了自己出租金,誰怕誰呀。
后來證明,我當時的果斷不僅不草率不猛浪,反而絕對稱得上英明。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幾個月前我考取了占城市市委宣傳部的公務員,報到時,部長倪大星談完工作后說到住處,首先表示歉意,他說,叫你這個大博士擠集體寢室,實在是抱歉。不過,部里幾個領導商量了個折中辦法,就是你先擠兩天大屋,部里安排人幫你在城中租房子,雖說住社區里也少不了嘈雜,但畢竟清靜。再說,最多不過兩年,我們市里的城北開發區就建成了,到那時候,好房子挑著住。你才來,這幾天先熟悉情況,上街走走看看,小廣告也行,遇到合適的房子你就租。費用不必操心,特事特辦,由部里解決。其實,房子好壞我并不在意,住居民區更是求之不得,能跟老百姓打成一片啊。倪部的話算是正中下懷,跟我到占城來工作的初衷暗合了。在學校的時候,我讀碩的專業是民間音樂,讀博時就選了北方戲曲專題。博士論文答辯通過后,我沒有選擇留校當教師,開始東奔西跑地找工作,其間幾乎沒有在學校落過腳,我心里只裝著西西梆幾個字。那天,接到導師白中原先生病危的電話,我正在疾馳的火車上。之后立即往回趕,等我急匆匆走進醫院重癥病房,先生已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想想三年來先生對我的關心和期望,想想自己一味地瘋跑,還未來得及把跑的結果和自己的心里話向先生傾訴,就成天大的缺憾而且永遠不能彌補了,自己是有愧師恩有負重托啊。我跪倒在先生床前失聲痛哭。師母勸我說,孩子,不,不哭了,先生放心你,他昏迷前一直在喊著你的小名幺女子,他早就把你當成自己的姑娘了。師母抽泣著,把一個舊皮包交給我,說道,這是他留給你的。他說,這是他一輩子的心血,也是唯一的遺憾。唉,師母深深嘆口氣,幾十年了,我明白,他心里忘不了她呀。他說,你能繼承他的志向,他相信你,他在天上也會幫你的……我聽著師母的泣訴,想著先生的師恩,心中越加悲痛和感傷。我把皮包緊緊抱進懷里,暗暗發誓,先生安息吧,學生用生命起誓,絕不辜負于你,一定要把那頁空白填補起來。
我的導師白中原先生,一生從事中國戲曲史研究,知識宏博,著作等身。他的學術成果在中國戲曲研究領域無人可比,他的系列論著是國內外同行公認的權威理論。然而就是這樣的大家,有一次卻向我這個學生披露了一段潛藏心中多年的苦衷。先生對我說,在外人眼里,都以為我是什么大家,什么權威,其實,浪得浮名啊。其他的不論,僅就你選的北方戲曲這個專題,我的書中就還有一個大的空白點,它就是西西梆,一個產生于山陜豫鄂交邊之地,雖然為時短暫但在戲曲發展史上卻具有承前啟后的意義。可惜,對于它的興衰演變我就沒有徹底弄清楚,而那是戲曲史研究中絕對不應該缺少的一環。五七年因為我發表了一篇關于西西梆的文章而被打成了右派,罪名是誣蔑李自成農民起義軍。一晃幾十年過去,改革開放之初,我又進了大山,當時的西西梆一片凋零景象。年老的去世了,年輕的沒人學,極少幾個專業劇團,不是關了門,就是變了種,西西梆幾個字已經在人們生活中消失得沒了蹤影。再要深入研究,那種難度遠遠不是我這個老病號所能克服的了。唉,歲月無情,浪打漂萍,一想起當年的經歷心里就刀扎似的難過,為了西西梆,我在商洛山中欠下的事業債人情債,這一輩子還能了結嗎……當時,受先生感染,我即要求允許我來繼續他的研究。先生聽了久久沒有出聲,最后說,你目前的學習任務是系統研究北方戲曲理論,不能抓芝麻丟西瓜因小失大。如果你真是有志于此的話,那就應該把它作為一生的追求去做。這件事,等你畢業的時候我們再談吧。
時光如箭,三年的學習臨近結束時,先生找我專門談了一次西西梆。介紹完學術上的有關問題,先生又著重交代了一個人,一個西西梆女演員。先生說,她是一個天才,一個具備了西西梆演員全部長處的演員。不僅演藝高超,坎坷的身世和曲折的從藝經歷無異就是西西梆的真實縮影,她保存有一本手抄集子《西西梆詞曲總匯》,那是幾代人的心血結晶,堪稱無價之寶。如果她還健在,找到她就等于找到了西西梆。先生沉痛地嘆息道,唉,當年,她就是因為替我進山取那本書,才被山洪沖走了,茫茫千里的商洛山啊……看著先生極度的悲傷,我忽然想起師母曾經給我講過的故事,就問道,老師,你說的是叫天子?我聽師母講過,她,她真是你當年的女朋友?先生沒有出聲,眼睛漸漸濕潤了。半天半天,他微微仰起頭,看著遠遠的天空,輕輕地說道,去吧,西西梆值得你去做,就是不為寫全那一章,只為她,只為那些傳唱有功默默死去的藝人,也應該去。只要心里想著他們,相信你一定能夠成功……
正是基于這樣的背景,我才報考了彈丸小縣占城市的公務員,因為它是最宜尋找西西梆的城市,三面都與商洛山接界。也正是立定了鉆研西西梆的抱負,我在認真觀察過三奶奶的房子后,才不在乎高租金的壓力,不懼怕老太婆的怪脾氣,咬牙切齒般地租下了這座又破又舊的老房子。
這時,從三奶奶屋里突然傳來一聲壓抑的尖叫,接著又聽到了撲通的響聲,像是有什么東西倒地了。我趕緊剎住回憶,翻身下床沖出了屋門。
二
幾大步便穿過廳屋到了三奶奶門前,推門而入,我又是大吃一驚,原來哭泣的不是三奶奶,是一個不認識的女人。此刻,那女人正費力地摟著歪倒在太師椅上的三奶奶急促地喊叫。腳下有個側翻的小板凳,顯然是她撞倒的。
我顧不得多想,上前掐住三奶奶的人中,問道,怎么了怎么了,你是誰?
那女人哽咽著說,我、我是她閨女,都怪我,惹她生氣,她的老毛病又犯了。娘,娘呀,你醒醒,醒醒呀——
是她閨女?三奶奶有女兒?她從來沒有提起過呀,我也從來沒有看見過眼前這個人。不孝子孫。我掃一眼,暗中罵一句,又用勁掐三奶奶人中。
三奶奶終于唉地長出一口氣,醒了。
三奶奶睜開眼睛就看見了我,接著又看見了那女人,此時,她臉色驟然一變,用力地說道,走!你走。回、回去。走呀!那女人很為難,結結巴巴地說,娘,我走,我聽你的話,我走。可、可是,也總得等你緩過氣來,聽我把話說清楚再走吧。話沒有說完,就把你氣病了,這種樣子,叫我咋走得了!我不叫你管!三奶奶打斷那女人的話,似乎更煩躁了,連連叫道,走走走,你一走老子就好了。撅啥尾巴屙啥屎,玩那點花花腸子,老子清清楚楚。回去告訴他,咋送出去的咋拿回來,老娘不信那一套!走走走,你走不走?站在這里挺尸,存心想氣死老子啊!那女人不再回話,但也沒有動身,一只手捂住臉又哭了,哭著哭著竟然猛地往地上一蹲,放聲痛哭起來。
我愣愣地站著,不明白她們生氣的原因,更不清楚她們之間的關系到底如何,只覺得兩個人一哭一怒,的確都是動了真情,所以也根本不敢勸。
哭聲中,那女人抬高了聲音說道,娘,你是親娘啊,你的心也太硬了。你氣我們,你罵我們,都該,誰都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可、可是,我們落到如今這個寒酸樣子,不就是聽了娘的信了娘的嘛。幾十年了,大半輩子了,又圖了個啥?娘,山里的日子不好熬呀。我們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個門道了,換點錢先救救急。娘的兩個孫子,明年一個要升大學,一個要讀研究生,少說也得幾萬塊。我是你閨女,我是外人,他呢,他可是你的兒,是你叫他拉的班子,一家子老小,一個班子三十多張嘴,天天要吃要喝,他就不難?錢在哪兒?娘,你也得體諒,答應了吧,你就點點頭,啊……
不行!三奶奶突然坐起來叫了一聲,接著顫巍巍地下了床,我連忙去攙扶,她一甩胳膊說,用不著。然后走到又大又舊的立柜前,打開柜門在里面一陣翻動,包了一些東西遞過去說,回去吧,把首飾賣了,存折上的錢取了,再湊點,夠他們的學費了,今后咋辦,走一步看一步。回去給他說,立馬把東西給老子追回來,追不回來,你姐弟倆就來城外大河里撈我的尸骨!還有,他那個班子,還是當初的樣子?那是雞窩!王八窩!你把話帶回去,他只要不改,老娘早晚找他算賬!走,回去回去,幾十年都過去了,現在倒找后悔了。唉,老天爺,親兒親女,你們真是下得了手!明明知道那是老娘的命根子,還非要往外拐,為了幾個臭錢,親娘老子都不顧了,口信都不透一點,你們干脆拿刀來把娘殺了吧……
娘!那女人撲通跪在三奶奶面前,大聲說,娘,不是那個意思,對方說了,那東西還要給我們留根兒的,拿到大城市里去辦,完了就送過來。他們還說,賣給他們就保險了,比放在我們手里穩當——
放屁!老子收了一輩子,哪一點不穩當?那是老子的命根子,誰說不穩當?不是你們吃里扒外,哪里會不穩當?走走走,錢有了話說了,快走,趕緊回去把它給老子追回來!你們啥子不清楚?它何止是娘的一條命,那上頭有數不清的人命,為了幾個小錢,就敢把它賣了,你們,你們壞良心啊……
聽到這里,我總算猜了個大概。陌生女人的確是三奶奶的女兒,而且住在遠處的大山里。因為日子艱難,她和兄弟把三奶奶的心愛之物,大概也就是首飾之類的東西,偷偷給賣了。三奶奶知道了堅決不行,執意要叫女兒追回來,眼前就是要趕著女兒連夜往回走。三奶奶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對她非要趕女兒出門的倔勁有意見,特別是一想到她平時的不近人情,再看看她女兒,六十出頭的女人,大山里來的,深更半夜的能往哪兒走啊。
想一想,按著當地的稱呼習慣,我說,三奶奶,天太晚了,班車早停了,你叫大姑往哪里去?干脆在我房里將就一晚上,明早再走行不行?
不行,沒車自己想法子。快走!三奶奶口氣硬了起來,沒有通融余地。
我忍不住了,怪她說,天黑不安全,她是你閨女,你也莫太認真——
一句話沒說完就被三奶奶打斷了,她說,狗拿耗子,多余。我自己家里的事跟外人不相干,不勞你費心。
我、我,我噎得一時說不成句子,大聲叫道,她是你女兒,深更半夜的你叫她往哪里走?再說,你就不想想,要等天亮才能到銀行取錢!
是的,她是俺閨女,可我還是她親娘哩!折子在她手上,錢早晚都能取。三奶奶不跟我說了,她轉臉對著女兒叫道,不想要娘的老命,你就馬上走。城里通宵都有私家車,包一個回去,到家也不能睡,得趕緊找那人要東西!
三奶奶的閨女抹抹眼淚準備走了。她對我說,大妹子,俺走了,俺娘有病,多謝你,還請你多照看。
我還沒有接腔,三奶奶就叫道,廢話少說,我好得很,叫誰照看!你倒是快走啊,東西一到手就趕緊給我遞信來。
那女人終于哭著出了門。我實在氣不過,禿嚕了一句,不近人情。
不料,三奶奶竟然聽見了,狠狠剜我一眼,冷冷地回道,不近人情也比你貓哭老鼠強。一個姑娘家,讀書不學好,整天迷三道地,你想糊弄誰?好,我問你,平白無故,你為啥死乞白賴非要租我的房子?加了租金還要租。大門上有鎖不行,還非要自己房門也上鎖,不同意你鎖就不高興。三奶奶三奶奶,當面叫得比親奶奶還親,背下里又刨根問底打聽老婆子的家長里短。我就奇怪了,這到底是咋回事,是撞了哪路大神了,放著市委大院里的官不好好當去,盯住我八十歲的老太婆干啥?幾個月了,我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這都是你的好心關照。
三奶奶說累了,坐下來連連喘氣。我根本想不到她會說出這么一番話,一時有點發愣。不過我并不氣她,因為她說的全是誤會,全是小事。有些她自己也早就給我說明白了。比如租房子,她其實并不是真想出租,看我一連三四天圍著房子轉,又是個姑娘才動了心。后來當得知我是公家人時,又不想租了,就翻倍加租金,沒想到我不在乎,一口答應了。她騎虎難下,最終只好也應了。到交租金時她又想變卦,只收半年。見我堅持按合同辦,她才猶豫著收了一年的,但撂下一句話,說,就一年,到期不扯皮,自己搬走。
我正想給三奶奶解釋一下,沒等開口,三奶奶又說話了。她大聲嚷道,你讀書多,不錯,可是都讀到耍心眼兒上了。你以為老太婆是傻子,容易上當是吧。真虧了你的學問!你想弄明白西西梆,去找西西梆呀,纏我老太婆干啥。西西梆在山西陜西,你跑到湖北的占城來吃風喝沫呀。乳臭還沒干,就夢想賺大錢了,可惜你沒摸住門,離西西梆還差十萬八千里呢。我說也是怪,為啥非要租我這破房子,原來是你把它看成個戲臺了,看成你夢里的西西梆戲臺了。實話給你說,這房子的確是個戲臺,如今只剩了一小半,其他的全毀了。你能認出它,書真是沒有白讀。只不過你看走了眼,它不是你想找的戲臺,它不唱西西梆,它是個說墜子書的破臺子。你呀,白費心思了……
三奶奶!我大叫一聲打斷了她的話,說,你、你看了我的東西?
我的腦子猛一熱,顧不上聽到回答,幾步跑進自己屋里,從床下拉出行李袋,打開一看,白中原先生的那個舊皮包沒有被人動過的痕跡。我松了一口氣,本人沒有秘密,三奶奶看我的什么都無所謂,只有這個包不行,里面的東西屬于個人隱私,一旦叫外人看了,我對不起九泉之下殷殷深情的先生。
再一想,我明白了,三奶奶說的那些事,都是從我的日記上看到的。這也是不禮貌的行為,我不能不提醒她。
我走回三奶奶屋里,說,你,你怎么能隨便翻看我的日記,這是——
三奶奶打斷我的話,哼了一聲,說道,笑話,你早晨上班走得急,電茶壺沒斷電,水一開流了滿桌子,我要拔插頭才進了你的屋。本子放在桌子上,差一點浸了水。我替你收拾的時候順便掃了一眼,你說說,又有多大了不起?快八十的人了,看你的日記干啥?再說,我、我又不想找西西梆。
你,三奶奶,你、你咋這樣說話?我、我找西西梆,是因為喜歡它,這、這不犯法吧,我……我氣極語塞,神情很尷尬。
三奶奶不看我,冷冷地說道,我老了,猜不透你們的心。不叫上鎖你不滿意,進屋拉電你也不滿意,還說我偷看,你還是搬走吧。住了三個月,我不收租金,錢全退給你。啥時候找到住處啥時候搬,我也不催你。這總行了吧。好了好了,我累了,你也趕緊睡,明天還要上班,回屋里去吧。
三
我怏怏地退出來,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內。
重新上了床,卻久久不能入睡,腦子里亂糟糟的,耳邊一直響著三奶奶叫我搬家的聲音。當然,我不是在為退房發愁,心情之所以不平靜,是因為剛發生的事又引起了我琢磨三奶奶的心思,我斜靠著床頭對自己說,睡不成了,就干脆坐起來理理心緒。
是的,三奶奶是個怪人,怪得有點不近人情。但是,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的下意識之中,總覺得她怪是怪,但怪的少見。她的怪不俗,不惡,不陰不詐,甚至往往能叫你從她那種怪里感到不少暖意。年近耄耋的老人,生活卻很有規律。一座破戲臺加上兩邊的小廂房,處處都收拾得清清亮亮,幾根紅漆柱子擦得能當鏡子用。話少音重,卻又從來不亂方寸,講規矩講到了咬牙切齒的地步。大事小事到她面前,絕沒有難題,件件都能做出一種驕氣甚至是一種霸氣來。這種怪,文雅一點說就是大家閨秀的氣質。如果沒有一定的家庭背景和文化修養,你是哭都哭不出來的。譬如三奶奶的化妝,才開始我只覺得新奇,背后還笑她有妝癖。日子一長,我才發現她不僅化妝不茍且,卸妝更仔細。先用紙擦,一下一下,從耳根發際開始,細細地往臉中間擦。最后擦嘴唇、眉毛、眼圈,全完了才打香皂。先洗手后洗臉,仍然是慢慢地輕輕揉摸,至少換三遍水才洗完。前前后后,比化妝時間長多了,那種專注和認真遠不能只用一個癖字去解釋。
有一回,我在旁邊看三奶奶卸妝,見她太投入,一時看呆了。三奶奶突然開口道,有話就說。我一驚,心里賭一句,好啊,這可是你叫我說的。就問道,你化妝認真,卸妝也認真,何必呀?三奶奶脫口答道,我愿意。我說,愿意不假,可浪費時間呀。三奶奶立即堵上說,那是在你。我也來氣了,回她一句,真要是我,保證用不了一分鐘,少麻煩。三奶奶哼一聲,說,那當然,人上一百,形形色色,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還不吃不喝呢。我一下子噎住,頂她道,你、你倚老賣老不講理。三奶奶這次半天沒答話,卻突然撲哧地笑了一聲,說,你琢磨我多久了,才知道我不講理?直說吧,做人做事,我最瞧不起虎頭蛇尾。洗臉化妝,小事一樁,可我喜歡,真喜歡就不能馬虎!
三奶奶很少有笑臉,那天不光是笑了,說的話也叫人心動。就像租房子那次,我頭一回接觸她,雖說一番唇槍舌劍有點驚懼,但也明顯地感覺到了她身上具有一種說不出的吸引力。當時我就覺得這個女人有點不尋常,隨著相處的時間越來越長這種感覺就越加明顯了。莫看她平時神情沉悶,身上像有架大山在壓著,言談舉止都不輕松,處處事事好像都不如她的意,稍一心煩就會大發脾氣。但是,只要她開口說話,哪怕只說一個字,總是眼睛先亮,目光一閃,灼然四射,盯住你的一剎那間,能叫你渾身上下一陣熱辣辣的緊張。她的話猛一聽也可能很絕情,但過后細細品味,又能叫你佩服得心里頭發顫。按常理,像三奶奶這樣的人,經歷一定曲折,身上一定會有許多故事……
哎呀,我忽地坐直了身子,腦袋像爆炸一樣轟開來,我大叫一聲,天!你這個笨蛋,太糊涂了,為什么不放開思想,三奶奶!她,難道就不會是——我飛快跳下床,拉出床下的行李袋,從中拿出了老師白中原先生的皮包。
雖然我還不清楚三奶奶的人生背景,雖然因為初來乍到時間太短,我的西西梆研究還沒有真正開始,但僅就我接觸到的人來說,三奶奶的怪已經足以叫我深思了。她身上的一切都給人一種極其特別的感覺,而且——她的住房就是個戲臺,她的嗓子又圓又亮,對了,她還喜歡化妝,化法只有真正的演員才會用!這一切難道全都無足輕重嗎?先生叮囑我在采訪中一定要重視人,我為什么就忘了呢?退一步說,即便三奶奶根本和叫天子不沾邊,就從她身上開始自己的西西梆探索,又何嘗不可呢,總比現在坐困愁城強得多吧。
我回到床上,把先生的皮包放在胸前打開。當把厚厚的三本日記往外拿時,我的手輕輕地顫抖了,我的心更是抖得厲害。由于一直為工作忙碌,我還沒有認真看過先生的日記。現在,我要用心地去讀一讀,并不奢望一定會有奇跡,但心中似乎已經生出了叫天子離我不遠的預感,愿先生的在天之靈保佑吧。
下面就是白中原先生在1953年的日記中記述叫天子的實錄:
1953年4月16日(農歷三月初三)星期三 陰 北風
早晨6點從商城出發,汽車破舊,山路險峻,速度不比牛車快多少。走進丹南縣城時天已經黑定了。沒想到劇團“公勝班”下鄉演出去了。吃過飯,我提出要往柳石鄉趕。縣里的文化干部老吳不肯。告訴我,夜路難走不說,怕老掌柜“哈墩兒”(方言吃)。他說的老掌柜就是狼。我說不走心里急。他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叫天子跑不了。
叫天子是個西西梆名角,我這次進山一是找“公勝班”,二就是找她。
不行,聽說劇團下鄉得半個月,我等不及。我進山是專員安排下來的,縣長都不敢馬虎。我只好對老吳下了“命令”。
老吳聽說非要走,立刻黑了臉。出去弄了條獵槍,點了個燈籠,就領我上了路。山深夜靜,時有狼嚎。老吳悶聲前行,根本不理我。我發覺山里人不好相處,一見面老吳就不痛快,這會兒更是怨氣上了臉。
到了柳石鄉已經是下半夜,不好打擾別人,敲開一家騾馬店將就著睡下。我聽著老吳的鼾聲,在小油燈下寫完日記。明天就能聽到西西梆了,很激動。
1953年4月17日(農歷三月初四)星期四陰 風
天麻麻亮我就醒了,是被人唱醒的。我抬頭聽聽,有人在山上吊嗓子,是個女腔,聲音格外嘹亮。正想仔細聽聽,突然又剎住了。一會兒,老吳進來。我問他誰在唱?是叫天子?老吳冷冷地答道,沒人唱,你是在做夢吧?
今天劇團停演,專門為我一個人清唱了十幾出折子戲。有傳統戲“三征”“三鍘”,移植戲“收姜維”“逼上梁山”等。從劇目、唱腔、曲調都按我挑的唱段清唱,樂器單獨演奏了所有的曲牌,鑼鼓也打了譜。我都一一做了記錄,真是一場精美絕倫的西西梆大展示。
可是我沒見到叫天子,也沒有人跟我提到她。
我追著問團長余銅錘,他不答話,直瞅老吳,老吳卻低頭不看人。我想了想,恍然大悟。吃過晚飯,就把老吳叫到我的房間里。
我沒有說話,拿出一張紙遞給他,那是副專員吉功成寫給老吳他們王縣長的信。上面說我是北京派來的專家,請縣委務必支持工作,特別提到采訪叫天子的事,要求縣里采訪要安排好,若叫天子沒大問題,群眾也有要求,要讓她出來唱戲,決不能再禁演了。吉曾經是我的同學,現在是這個地區的高官。我想叫老吳知道,軟抵硬磨不叫我跟叫天子見面,絕對行不通。
老吳低著頭看條子,看著看著,突然站起來吼一句,早就該了!說完一擰脖子走了出去。
我知道他是找叫天子去了,我等著。
1953年4月17日(農歷三月初四)星期四 陰 風
今天公勝班下村演出,我沒有去是為了整理筆錄。以下都是昨晚的補記。
終于見到了大名鼎鼎的叫天子。我跟她整整談了一夜。
叫天子二十出頭的樣子,年輕漂亮,皮膚白嫩,五官端正,是個標準的東方美女。她說,老吳告訴她我是從北京來的,有學問,找她是想給西西梆寫東西。她愿意把知道的都告訴我。這也是她干爹的心愿。她干爹就是團長余銅錘。
叫天子思維敏捷,語言利索,一晚上除了我簡單問話外,就是她一個人在講。她是個孤兒,三歲時余銅錘用兩塊半大洋從人販子手里把她買了來,從此就有了個名字余金玲。她六歲學戲,小生、武生、丑角、旦角,樣樣行當都學。八歲開始登臺,十四歲唱紅,名字掛了頭牌。因為她的嗓子清脆響亮無人可比,干爹就給她起了藝名“叫天子”,意思是自己的女兒就是天上的云雀轉世。當年的叫天子一個月已經掙到七八塊鋼洋,能糊住全團幾十口人的嘴了。日本人投降那年年底,公勝班唱進了縣城,萬萬沒想到災禍也從此開了頭。一年后,一個國民黨駐軍的錢團長非要娶叫天子當老婆,余銅錘當然不同意。那團長就找茬子,誣說余銅錘當年在山里唱戲為日本人搞過情報,是漏網漢奸。不由分說抓進了大牢。丹南縣位于秦嶺深處,與世隔絕,有槍就是王。眼看余銅錘快被折磨死了,叫天子一咬牙就答應了。她也提了要求,那就是錢團長不能再為難劇團,自己結了婚仍然要回班子去唱戲。
叫天子舍身救父時還不足十八歲,也可能是痛苦太深已經使她麻木了,在談到這段經歷時,她很冷靜,情緒沒有大的波動。
叫天子不往下談了,我卻不能滿足,我知道她嫁給錢團長之后的經歷更坎坷。而這一點正是我此次進山非要見她的一大原因,對她本人的命運至關重要。
我請她談談丹南縣解放那年三月三的事情。叫天子吃了一驚,她問我,那事跟西西梆也有關系?我告訴她有關系,我是受人之托要聽她講的。叫天子問是誰, 我說是他們地區新調來的副專員吉功成。聽到吉的名字,叫天子眼睛立刻濕了。她稱吉功成為吉司令,說只要是他想聽,她就把知道的一切都講出來。
現在,夜深了,叫天子有關三月三的敘述很長,明天再整理吧。
……
我是被三奶奶驚醒的,她用手狠狠拍門板,叫道,睡睡睡!太陽曬屁股了!我連忙打開手機一看,天!已經快到上班時間。顧不得多說,跳起來就去洗漱。三下五去二地弄完,轉來就看見桌子上有碗熱氣騰騰的湯面條,上頭還壓著兩個煎雞蛋。是三奶奶!我心里一驚,正想道謝,卻看見老太太已經提著寶劍出了后門。我知道,她又上河堤練劍去了。于是心里就笑自己,昨天晚上開始是又爭又頂,后來又是個一迷糊,真是想不到,這還有了獎賞了。
四
一上樓就看見倪部在走廊里踱步,我還沒打招呼他倒先開了口。大博士,就在等你,十萬火急,十萬火急。說完一扭頭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我連忙跟著,沒想到屋里已經有了幾個人,個個一臉緊張。
原來,占城市準備申報的非遺項目突然出了大岔子。
就在昨晚,占城市最偏遠的山區大榨樹鎮打來電話,說是老木匠余念吉準備遷回河南老家了。這消息不亞于晴天霹靂,余念吉原本不是木匠,他是搞木刻的藝人,文革大破四舊,余念吉就改了行。目前已經證實,他就是唯一健在的中國南派木刻年畫正宗傳人。作為占城市唯一的非遺申報項目和藝術大師,他真要是走了,十幾個專辦人員費心費力的工作泡湯事小,經過了市人大市政協專題討論審定的項目,突然半途而廢,如何向全體委員交代,如何向全市人民解釋?對占城文化經濟建設造成的惡劣影響怎么消化?對此,倪部心里當然清楚,別的一切都不說,事情鬧到頭,最難堪的還是主辦此事的宣傳部。所以他口口聲聲稱其為十萬火急,還真是沒有夸大其詞。
噼里啪啦幾分鐘會議,我和宣傳科的小劉小王擠到倪部的車上就往大榨樹鎮奔去。因為倪部說要做好住兩天的準備,我回家拿洗漱用具時,三奶奶不在,我就給她留了紙條,順手把先生的皮包帶上,心想到鄉下再接著琢磨叫天子。
趕到大榨樹鎮已經過了正午,跟鎮上領導一見面,才知道是虛驚一場,不是余念吉要回老家,而是他老家來人要叫他續家譜。之所以出岔子,一是鎮上打電話的沒說清,二是部里接電話的沒聽清。為此,飯菜一上桌,倪部就故意板著臉先罰了鎮長馬胖子三杯大榨樹老燒。吃過飯,倪部帶小王回城,留下我和小劉,要求我們盡快幫鎮上把余念吉的材料整理出來,以免夜長夢多無事生非。剛送走倪部,突然鎮辦主任老曹跑來找馬鎮長,說是余念吉家打起來了。馬鎮長一驚,叫道,咋可能!而后拔腳就走,我和小劉也緊緊跟著。路上我問余的為人,馬說,木疙瘩一個,樹葉掉下來也怕砸了頭。我說,那他還打架?馬說,兔子急了也咬人。說著便看見余家了,兩間舊草房前立著三個男人,劍拔弩張。馬鎮長老遠就叫,咋啦咋啦,有話好好說!余念吉說,鎮長,叫、叫他們滾蛋!馬說,老哥,修家譜是好事,你愿就愿,不愿也該好言好語,老家的親戚,用得著急赤白臉罵人?余念吉氣很了,結結巴巴說,好鎮長,你、你癔癥吧。他們、他們借著修譜,是要叫我回、回老家呢。我不答應,他、他們就偷我的木刻圖譜——什么!馬鎮長吼一聲,這還了得!轉身對著兩個外鄉人喝道,你們真做得出來!說是老余的貴客,鎮上安排你們住小賓館,陪吃陪喝,搞了半天是來拆臺子的。兩個外地人嘴直張卻說不出話。馬鎮長也不聽了,一扭頭大叫,曹主任,送客,這幾天的造銷不結了,大榨樹鎮不絕情。送他們到車站,快點,公交只有最后一班了。老曹他們走后,馬鎮長說,老余,這是市委宣傳部的領導,來寫你的材料,要積極配合。老余點點頭。我說,鎮長忙去,我們先跟余師傅談談。
馬鎮長客氣幾句走了,余念吉把我們讓進屋里,一股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說實話,我根本沒有看重余念吉,一個鄉下農民,不識字,手藝再高也無非多點鄉土氣而已,能有多大價值?這幾年挖掘非物質文化遺產熱過了頭,不少地方都是抓鴨子上架。眼前這個木訥呆板的余念吉,說不定就是個泡沫。
不料,進屋坐下一提木刻,余念吉干澀的眼睛便亮光一閃,接著胸脯一挺,精氣神突然就來了個天地變化。我心里一動,發現他那種眼神非常熟悉,正要認真想想,余念吉的話已經叫我不能分神了。
余念吉的確稱得上是個大師級人物,他談起木刻,行家說行話,滔滔不絕,很多敘述語言就是地道的藝術家評論。我和小劉都是外行,插不上言,只有加快記錄速度。余念吉整整說了兩個時辰,不顯累也不口干,精神始終都處在激昂和亢奮中。說到最后,他搬出一個漆得精光錚亮的黑木箱,在我們面前打開,口氣自豪地說道,且莫小看它,我師傅有句話叫,一箱子裝了半個國家的年。箱子里有一些精巧的工具,十幾塊五顏六色的木板,兩本厚厚的牛皮紙封面的書。余念吉拿起一本說,這就是木刻年畫圖譜,俺南派的傳家寶,幾十代人傳下來也就這點心血,他們竟然想偷走,干脆先拿走我姓余的老命罷了。
余念吉火氣上來了,兩眼圓睜,他拿起另一本圖譜說,我師傅說過,學手藝切忌扳倒樹捉老鴰,那是死學。他們想搶我的圖譜那就更下作。師傅還說,學手藝要用心,不光要學進去,更關緊的是學出來,敢闖新路,拿得出私貨才行。這本圖譜就是我謹遵師教做出來畫出來的。可惜一整套想法還沒有圓滿文革就鬧開了,造反派要下鄉抓我,我就連夜從老家跑到占城躲到了這里。
我接過余手中的圖譜翻看,的確,上千幅木刻畫中有不少新形式的圖樣。突然,我神經一繃,看見一張畫下面寫著“西西梆劇目連版”幾個字。我問道,余師傅,你刻的這是西西梆?余念吉說,對,全是西西梆的老戲,一套十二張,這不是年畫,是我為西西梆專門刻的新式畫版。聽著他的話,我的心開始狂跳打顫。再往后翻,又看見一張以一個女演員為主體構圖的刻畫。那畫中的女角,面如滿月,身若楊柳,鳳冠霞帔,玉帶錦袍,雙手高舉一柄偃月彎刀,擺了個戲劇人物亮相的動作。再看下面文字,寫著“西西梆第一名角兒叫天子扮穆桂英征西像”。我猛地站起身,問道,余師傅,你認識叫天子?余念吉吃了一驚,遲遲疑疑答說,對、對呀,認識。我又緊追一句,她還活著?住在哪里?余念吉的眼光忽然游移起來,他答道,活著活著,人還好,身體也還行,只是,只是,住在——哎呀,這個可有點不好說。我問,是她本人不讓說?好好好。我沒有再下去,心想,知道人健在,已經是奇跡了,找到她也只是早晚的事了。我忽然想起了師娘的話,在心里叫一聲,老師,你要在天上幫我呀。余念吉這時又開口了,他問道,你不是本地人,咋會知道叫天子?你也喜歡聽梆子戲?小劉在一邊接了話頭說,余師傅,你不知道,我趙姐是個大博士,戲曲研究專家,中國的戲曲她都清楚,當然也知道西西梆啊。噢——余念吉長出一口氣,喃喃道,我、我還以為她又出啥事了……我聽出他話中有話,問,她是誰?沒誰沒誰,余念吉趕緊岔開話頭說,請、請問趙領導,西西梆跟我這木刻也有關系?我說,大伯,我不是領導,是一般干部。西西梆跟大伯你這木刻,都屬于非物質文化遺產,對于我們民族和國家,都一樣重要。余念吉聽了似乎很感慨,深深點頭說,明白了,明白了,叫趙領導這么一說俺全都明白了。余念吉仿佛放下了很重的擔子,神情變得安然了。再往下,他又接著講木刻,一直講到吃晚飯,我卻幾乎一句話也沒有聽清楚,腦子里已經全被叫天子塞滿了。
因為一直在想著叫天子,晚飯時一桌子山珍野蔬都沒吃出滋味。當我靠在床頭打開先生的日記本時,對面床上的小劉早已入夢,并發出了輕輕的呼嚕聲。
腦子里因為叫天子在翻江倒海,先生的日記又把我帶進了那個遙遠而且陌生的歲月。
1953年4月18日(農歷三月初五)星期五 陰 云多
今天所記仍然是昨天的補充。
說到三月三,叫天子一開口就喊了冤枉。
其實,我到商城的當天,吉功成就給我介紹了叫天子和三月三的事情。
原來,三月三是丹南縣解放之初的一場反革命暴亂的代稱。暴亂頭子就是叫天子的丈夫錢團長。當時,解放軍南下經過丹南,打垮了錢的軍隊,解放了丹南縣,因要繼續南下,留下一個班和縣里的民兵組成了縣大隊來鞏固新政權。鉆這個空子,殘兵敗將的錢團長糾集了幾個山區縣的惡霸劣紳土匪地痞二千多人,要在陰歷三月三搞反革命暴亂,攻打丹南縣城。地委得到情報后,立刻派武工隊長吉功成帶了一百多戰士趕往丹南。吉當時剛剛由部隊留任地方,到丹南平亂時是商城地委武工隊隊長兼剿匪總指揮。經過敵情分析,吉認為力量懸殊,當智取為上。他了解到匪首錢司令的老婆正在城中,就親自找到了公勝班。此時的叫天子帶著剛剛周歲的兒子從錢的匪窩逃出來還不到兩個月,經過一番交談,叫天子答應了返回匪窟搞策反的安排。
可惜的是,叫天子最終吃了大虧。要說責任主要還在她自己。因為太年輕沒經驗,就在策動了一個主力營長,與吉功成完成聯系,決定當天深夜就要開始總攻擊的時候,叫天子突然生了惻隱之心,她竟然想把錢團長也策反了,那樣子不是省了許多事,少死許多人嗎?姓錢的再壞,可他畢竟是自己的丈夫,是自己兒子的爹啊,死到臨頭了拉他一把,也叫他良心發現一回不行嗎?當時,已經來不及給吉功成通氣了,叫天子內心斗爭一番,就自作主張地找了錢。結果可想而知,陰險毒辣老謀深算的錢,聽了叫天子一番言語,知道敗局已定,秘密處死了那個營長,就在總攻擊開始之前,匆匆帶上一個心腹逃跑了。很快,暴亂被平息,戰果卻不甚理想。吉功成受了重傷,首犯沒有抓住,反正的營長也被殺死了。一番排查之后,根子歸結在叫天子總攻前夕去策反自己男人的離奇事件上。千說萬說,叫天子沒有旁證,成了與匪首同謀的重大嫌疑犯。雖然吉功成在醫院還惦記著她,多次向有關領導反映,極力為她辯誣,說她出身貧苦,與錢有深仇大恨,本來已經逃出來了,是組織上安排她又返回匪窩的。何況她在總攻前去策反錢匪,不存在貪生怕死等因素,主要是因為太年輕沒有斗爭經驗才鑄成的大錯,情有可原。但是,具體到叫天子去找錢匪的諸多細節,吉也說不清楚。所以在吉被送往省城治傷后,叫天子還是被抓進了縣監牢。
叫天子出獄在坐牢一年之后,吉功成傷愈重返商城并升任副專員之時。
為叫天子的事,吉功成一上任就向上級有關部門寫出了專題報告,白紙黑字地為叫天子做保人。報告上說,叫天子作為西西梆最有影響的演員,深受廣大人民群眾歡迎,不能因為一些沒有證據的猜疑而長期關著。當年平息三月三暴亂,沒有叫天子深入匪窟搞策反,不可能一仗就徹底解決問題。至于匪首逃跑,反正人員被殺,并沒有直接證據證明跟叫天子有關。從目前情況看,叫天子應享受平亂有功人員待遇。至于策反錢匪動機等問題,擬可作為懸案存疑,納入常規調查,以待證據充分后處理。對叫天子,可保釋出獄云云……
我到丹南縣考查西西梆,正逢叫天子從獄中放出不久。采訪中經常聽到老百姓為她抱屈,沒人相信他們的叫天子會觸犯國法。更反感調查人員糾纏,怕長此下去會毀了他們的角兒,老吳跟余銅錘對我的態度就是明證。
對叫天子甘愿再入虎口的舉動,我甚為不解,今天見了面,問她原因,叫天子說,自己也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她一見吉功成就不覺得生疏,有一種見了親人的感情。再一聽他說話,句句貼心暖心,明白了天下窮人是一家的道理,心里越發熱乎。他想叫我回去見我男人瞅機會搞策反,我想都沒想,一口就答應下來,更別說怕不怕了,心里根本就沒有那個字。
叫天子說得很動情,目光被激情燃燒得晶晶亮。我想,人真是奇怪,只憑一種感情,素不相識可以在瞬間變為生死之交。這樣的人和故事,歷史上不少,現實中罕見,今天我是有了親身體驗了。
講到策反錢團長的動機,我告訴叫天子,吉功成說了,他只要你一句話,你對那個錢某是不是真的藕斷絲連?叫天子聽了一愣,臉色立刻變得灰暗,極傷心地說,不,不,不該,他不該問這話,我的事他最清楚啊。恨誰愛誰我都不假。蒼天在上,我叫天子問心無愧!
我本來就不清楚吉功成叫我代話的原因,聽了叫天子的回答,看她一下子那么感傷,頓時在心中怨起了吉功成。我想,即使當時叫天子產生了同情,有心救錢匪一命,也是拿準了火候的,否則錢匪不可能只殺了個營長就逃跑了。夫妻一場,不想看著他橫尸眼前也是人之常情,何況叫天子主要想的是策反他打起來能少死人,對自身的安危她根本就沒想。現在仗打贏了,抓她關她,審查不休,卻是一心想證明她是個壞人,這種做法真不可思議,太教條了吧。
我安慰叫天子說,聽了你一番話,不管別人如何,我反正相信你對平亂沒有二心。我是搞學術研究的,久聞你的大名,可是還沒有親耳聽你唱過一句西西梆。什么時候心情舒暢了,能不能請你唱幾段?
一提西西梆,叫天子立刻笑了,說,真巧,老吳剛才通知我可以唱戲了!明天唐堰開大會,會上演穆桂英征西,就叫我上。你聽過了選幾段,戲后我再專門清唱給你聽。
1953年4月19日(農歷三月初六)星期六 晴 小風
世事難料,人算不如天算。今天一大早,鄉里突然來電話,通知老吳,要他帶著公勝班的余銅錘和叫天子當天趕到地區民委報到,有緊急任務。一百多里山路,只有到縣里才能坐上汽車。時間非常緊迫,又不明原因,老吳很是緊張,三言兩語安排好公勝班,找了輛馬車就走。叫天子不在,我也沒了多的事,決定跟他們同行,一路上還能跟叫天子接著聊。老吳自然無話,余銅錘父女很高興,叫天子說,白老師是個好人,路上你想聽哪段,盡管點,我小聲唱給你聽。
從鄉里到縣里八十多里,山道顛簸。但只要我點戲,叫天子就小聲給我唱。有時候正拉長腔呢,遇上跌窩子,嗓子猛地顛得變了調,叫天子就叮鈴鈴一串笑聲。山野里已經泛了綠,天上有尖鳴的鳥兒,叫天子對我說,快聽,是云雀子,叫的響不響?年輕漂亮的叫天子純潔無瑕,天真的樣子叫人心里疼愛得直發顫。尤其是一唱起來,她就全身心地投入,雖然是小聲哼唱,但人和戲早就化為一體了。一路上,老吳咬了煙袋嘴不住口地吸,吧唧吧唧,映得臉頰成了月亮。余銅錘斜靠著車轅瞇了眼用手在膝蓋上打拍節。老車把式一路上沒說話,到了縣城民委大院,下車頭一句就是,小祖宗,聽你唱了一路,死都值了!
分手后我就去地委見吉功成,工作人員說他在開會,叫我先住下。晚飯后吉到招待所來,一見面我問他,見到叫天子沒有?他臉就笑成一朵花,說,見了見了,剛送走他們。還要走?到哪里?我問。吉說,送省城,時間太緊,他們要去北京,先參加慰問團集訓,而后入朝慰問志愿軍。我把丹南之行敘述一遍,吉聽完后說,感謝感謝。我說,當官學會了客套?吉連忙說,不不不,在老友面前用不著。唉,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始終就不相信她會有二心。我——吉功成突然很動感情,欲言又止,接著轉口道,一個山里姑娘,天分超人,心地又是那么善良純潔,真是叫人不敢想象。這次她入朝,也是我頂著有些人的質疑向上級力陳才獲準的。貧苦出身,千辛萬苦,獻身西西梆,在無數群眾心里,能聽聽叫天子的戲就是一輩子最大享受。從這一帶大山里入朝的志愿軍多得很,叫天子為什么不能去慰問我們最可愛的人!她那點問題算個啥嘛!對民間藝術家,有人習慣用政治標準去套,我想不通,真想不通。
我說,既然明白,你就多關照。如今你是他們的父母官,有資格也有條件。吉沒有說話,連連點頭。我又說,叫天子出差了,我也該回北京了,對她的采訪只算才開頭,西西梆在戲曲歷史上的地位太重要了,我馬上還要來的。
五
昨天又為叫天子熬了大半夜,躺下一眨眼天就大亮了。
早飯是曹主任來陪的,見面就道對不起,說馬鎮長昨天連夜進了城,來不了,今天就由我陪兩位領導,工作如何安排,請你們盡管吩咐。我笑他說,主任太客氣,你們有事盡管忙。老余都熟人了,采訪不用人陪。曹主任說,老余也進城了,其實就是老余屋里有了事,兩人一起走的。我吃了一驚,問道,老余城里還有家?出了什么事?不料曹主任也是一驚,說,他沒給你們說?隨即罵道,看看看看,這家伙太小膽子了。轉臉又說,扯起簸羅天動撣,話長,咱邊吃邊扯。
其實,我的飯已經吃不安生了,曹主任一番話,驚得我目瞪口呆。
曹主任說,昨天半夜,城里來電話說,老余的母親得了急病,情況不好,叫他連夜趕回去。馬鎮長跟老余一道坐鎮上車走的,鎮長當然該去,兩家扯親戚呀,是干親。馬鎮長的爺爺早年唱西西梆,跟老余的娘是師兄妹,也是個名角兒,可惜過世太早。所以,馬鎮長要叫老余表叔的。你問老余啊,嘿,啥余呀多呀,他不姓余,本姓錢,親爹是誰,咱不清楚,沒事打聽人家私事干啥。只聽說老余兩歲就叫他娘送回了河南老家,是在那邊長大的。后來,他想跟他娘學唱戲,說上天他娘也不準,硬叫他學了木刻。文革一鬧,老余又跑過來,那年頭,他娘也是自身難保,老余就悄悄投了馬家。他娘是誰?哎呀,這也不知道?你說老余這人,簡直是糊涂糨子一盆嘛!他老娘就是叫天子,西西梆的名角兒啊。年輕那時候,叫天子紅透半匝天!名氣一點也不比常香玉梅蘭芳差。
我被電流擊中一般,全身僵直,問道,老余他娘,住、住城里哪塊兒?
曹主任被我的樣子嚇住了,說,你沒事兒吧?她就住在城中原來的曲藝社。哎呀,老奶奶性子倔,為守那點房子跟開發商鬧翻了天。聽說,還惹惱了一個市里的頭頭。可他們拿老奶奶也沒轍,那是人家的私產,解放前就置下了,城里人誰不知道?問問老百姓,誰只要說有一個人愿意拆那個戲樓,我老曹敢跟他賭命!文革前,它可是城中唯一的西西梆戲園子!
天哪,全都明白了,三奶奶就是叫天子!我一時無言,百感交集,說什么好呢,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還是正道滄桑心有靈犀?但是,不管怎么說,白中原先生的遺愿有可能實現了,中國戲曲史完整無缺有希望了。我忽然感到,西西梆就是新的占城文化遺產,三奶奶就是西西梆藝術大師。這可是個非同小可的喜訊,應當盡快匯報。我走出飯廳,撥通了倪部的電話。
電話一通,我簡單談了自己的想法,剛要多說幾句西西梆和叫天子,倪部就迫不及待地搶了話頭。倪部說,“情況我都知道了。昨天,鄰省商城市委宣傳部為西西梆的事來了人。市委安排我接待,一聽口氣,就知道來者不善。他們說西西梆的根子在丹南,現在要接它回老家。還提到一本西西梆曲譜,說是叫天子現在爭得厲害,希望由我們市里領導出面加以勸止。還說只要西西梆一回老家,曲譜當然要還她,何必爭來爭去。我不明情況,派人去請叫天子,鄰居們卻說她頭一天有急事去了丹南。這老太太也是,快八十的人了,也不顧惜自己,性格倔得很。正在不明原因呢,市長電話找我,一去,馬鎮長帶著余念吉也在,也是為了叫天子,說她是余大師的親娘,昨晚在丹南得了急病,生命垂危,想請市里安排醫生到丹南去接人。市長找我是了解情況,最終還是市長決定,由我跟馬鎮長帶醫生立即前往丹南縣。正準備走,你電話就來了。”
我聽出來倪部好像并不激動,就說,倪部,西西梆的事你是不是想讓步?依據我了解的情況,作為一門藝術,它成熟的最后家園應該是在占城。
倪部說,“這個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不知道你這大博士志在研究西西梆,少了交流。你放心,我會尊重歷史的。這兩天,你和小劉就在大榨樹再辛苦一下,盡快把余念吉的材料整理出來。最遲后天,我派車去接你們,咱們見面再談。”
不料,倪部的預計不準確,他是五天后才從丹南返回的。
我和小劉由大榨樹回城時,倪部正從丹南縣向市委匯報對方在西西梆與叫天子曲譜一事上的意見。因為其中有牽涉縣市兩地整體利益的大事,倪部請求市委具體指示。其后兩天,按照市委常委會議的決定,倪部代表占城市與丹南縣草簽了一份文化建設協議,重點內容就是西西梆作為文化遺產由占城方面上報,在占城市內,以丹南縣為主成立聯合西西梆藝術學校和西西梆劇團。
見面后倪部對我說,此次丹南之行,我最大的功勞是接回了叫天子和那本你電話中稱之為無價之寶的《西西梆詞曲總匯》。
提到叫天子,倪部立刻臉現愧色,低沉地說,老奶奶真是個奇人,倔犟起來,根本不和你講理。為了保她那個戲臺,她拼了老命,說西西梆就剩這個根子了,她守了一輩子,非要拆就先殺了她。為此,她狠狠地罵我。可我也冤哪,那地塊,是市委提議并通過人大審定的“占城市文化中心”。可叫天子不管你三七二十一,決心以命相抗,最后驚動了市委書記,由他親自出面制止了開發商強拆。政府先毀約啊,賠了一大筆錢。唉,現在看來,真金不怕火煉,還是老奶奶做對了。想不到,我們的工作中還有不少極左影響。
我看倪部自責過頭,說他,都什么年代了,沒那條件了,還談極左影響?倪部說,不,不能那么看,別人不知道,就我自己說,當年負責拆遷,本來就有難度,老奶奶一鬧,就認為她是私心作怪,聯想到社會上對她的一些閑言碎語,心里就越發武斷起來,認定她是在故意刁難,組織強拆就成了名正言順的撒手锏。其實,真正不講理的不是叫天子而是我,是我們。事后,我幾次登門賠禮道歉,老奶奶一個臭不理,連門都不開。有人說,沒再罵你就不錯了。說良心話,當時,我還真想叫她再罵一頓才舒服。
我不再開玩笑,說,這也好,她病在丹南是你去接她,還找回了曲譜,又促成了西西梆劇團再生,你的禮你的心都盡到了。
這倒也是,倪部說,負責拆她房子的是我,負責在原地恢復劇團蓋房子的,又是我。市委叫我牽頭審定劇院的圖形,幾個公司競標,熬夜加班,已經出了五套圖紙,給書記匯報,他說必須讓叫天子先提意見,然后市委市政府再研究。可老奶奶一直昏迷,也不知道還能回轉嗎——唉,我這些天一直在心里禱告,老奶奶,再剛強一回吧,這可是你一輩子都裝在心里的大事啊。
隨著倪部的話音,我的心情也漸漸沉重。這些天我一直在醫院陪護,跟三奶奶的一個女兒和兩個兒子輪流值班。從省城請來的專家張教授說,老奶奶屬于重度腦中風,顱內大面積出血,如果能夠好轉,那就是出現了奇跡。我問能否考慮轉院,張教授說,轉到北京也是這樣的療法,何況病人從山里出來,病情加重,眼前再也不能顛簸遷移了。
跟倪部不同的是,我除了每天替三奶奶禱告上蒼的護佑,還常常在心中呼喚白中原先生的在天之靈。昨天夜晚在病房里,面對著白色被褥下靜靜躺著的三奶奶,我忽然有了一個想法,連忙去請教張教授,他笑笑說,難得你的真誠,成功與否都值得一試,我支持你,也叫醫護人員全力配合。
社會上不乏在親人召喚聲中蘇醒的植物人,白中原先生的日記,叫天子沒有看到過,我要把有關的篇章在她耳邊誦讀,向她伸出親人的生命之手。有她的堅強聰慧,有先生的在天之靈,有社會上眾人的敬重和親人的愛,朦朧中,我堅信一定會有好的意外出現。
醫護人員按專家的要求,把病房布置得淡雅溫馨。床頭柜一個大花瓶中插滿了鮮花,淡粉色的節能燈管發出柔和的光芒。人們都退了出去,四周纖毫無聲,我看一眼病床,心中叫一聲三奶奶,慢慢地打開了先生的日記本。
1956年3月13日(農歷二月初二)星期二 陰 多云
今天到丹南,是個好日子,二月初二龍抬頭。
所以從一開始就順,下車就有老吳來接,到了公勝班就見到了叫天子。分手兩年,她是越來越漂亮了。自兩年前回去后,西西梆一直掛在心上,幾次計劃報上去,研究所都未批。這次出差西安,總算說服了領導,順便來一趟。
兩件事叫我吃驚,一是公勝班改名叫丹南縣曲劇團了。問老吳原因,他不說,似乎有難言之隱。二是叫天子已跟吉功成結婚兩年,有了一個歲半的女兒,名字叫吉小林。我除了吃驚和為他們祝福外,也很感慨。吉功成能愛上叫天子,是學人之心,書生氣概。他沒有變成乏味的官僚。
新劇團成立,余銅錘當了導演,還是大花臉的架勢,見面上來就是一拳頭,接著一陣哈哈大笑。晚上給我接風,他倒先喝醉了。
因為高興,我也過了量,頭暈眼花,但還有理智。我感覺到大伙高興之外還藏了些東西。余銅錘一喝醉涕泗橫流,人們竟然一下子就全都鴉雀無聲了。
坐在床頭寫日記,夜深了,卻沒有一點睡意。
1956年3月14日(農歷二月初三)星期三 轉晴 多云
今天,無論學術上還是人情上,都是具有重要意義的一天。
叫天子一整天給我連唱帶做加講解,完完整整說了《樊梨花征西》《趙氏孤兒》兩臺大戲。它們的角色、唱腔、劇情、藝術特色分別代表了西西梆中傳統和移植兩大類戲劇。叫天子真不愧為稀世名角,嗓音的嘹亮高亢,情感的激越真摯,念白花腔中的咬字吐詞釘釘鉚鉚,我這個在中國戲劇研究界也算略有造詣的人,還從來沒有看到過外在與內質如此天成的演員。不僅如此,叫天子的戲外的功夫也極為高深,她對西西梆近三百年的歷史了如指掌,從創始立班講起,對歷代有名的戲班和名角兒,皆一一介紹,如數家珍。對此我甚為不解,但叫天子說,這不奇怪,因為是行規,凡是眾人公認的第一名角,都必須要有這個本事,除了唱好戲之外,還要擔起把西西梆往下延續的責任。不知道戲班的古往今來,就不配稱名角這兩個字。叫天子說,現在,她自己就是一個這樣的角兒。父親余銅錘對此要求得非常嚴,他經常提醒叫天子說,死了死了,不死就不能了!
叫天子說,舊社會唱戲下賤,藝人大多不識字,學戲全靠死記。所以西西梆早晚出息不大,唱不進大城市。現在好了,有你這個專家來給俺寫書,西西梆就有指望了。只要老師提要求,俺們拼命也要達到。
叫天子美麗的臉龐,一派天真無邪,我在心里說,你們的心血就是西西梆永存的根本,我能提什么要求呢。有很大一陣子,我都在心里為老同學慶幸,從心底里羨慕他能夠有叫天子這樣的女人作為終身伴侶。
說到自己的婚事,叫天子無限深情。她說,對他們的婚事,有人說小話,也有人說吉的立場有問題,共產黨的專員怎么能找國民黨團長的老婆。叫天子擔心了,她問吉功成到底為什么娶她。吉說,他看準了,她是個好女人,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叫天子說,他的話我聽不太懂,但我知道他是真心喜歡我。他把我跟兩個孩子當成自己的命。他在我心里不是官,就是個好男人。
1956年3月29日(農歷二月十八)星期四 雨 風
半個多月的采訪,搜集了不少口碑,正愁一個全面的了解,今天叫天子突然提到她保存了一本書,名字叫“西西梆詞曲總匯”,是他們公勝班的傳家寶。傳了多少代已經不清楚了。我聽了大為驚喜,真是出現了奇跡,立刻向她借閱。她說放在老家余洼子村,瞅個沒戲的空子回去拿。如果真是如此,畫龍點睛,我的采訪就基本圓滿了。太高興太高興,恨不得立刻就跟她進山去。
1956年3月30日(農歷二月十九)星期五 小雨 風
老話說,命途多舛,福無雙至,我常常為此懷疑自己的命運,為什么辦事總是坎坎坷坷。采訪西西梆,第一次半途而廢,這一次又是,眼看就要順利完成,卻又在眨眼間急轉直下。這種宿命,是我的,還是西西梆的呢。
叫天子是早晨走的,劇團昨晚接到緊急通知,全縣文教系統集中郊區龍王廟搞運動。自帶吃住用具,任何人不得請假。我是上午接到北京電話的,所長親口說要搞運動了,要我放下電話即刻動身返京,不得延誤。口氣很嚴肅。
明天就要離開丹南,不知何時能夠再來。此次最大的缺憾就是與《西西梆詞曲總匯》一書失之交臂。
我突然想祝福他們幾句話,顛來倒去只有四個字:平平安安,平平安安。
……
一個夜晚在我輕輕的誦讀聲中過去了,三奶奶絲毫沒有動靜,白凈的臉龐在柔和的燈光中猶如一尊圣潔無比的大理石雕像,莊重而肅穆。
天大亮時三奶奶的小兒子余明吉來了,他讓我趕緊休息,說今天晚上由他來讀日記。我謝絕了,說他,別忘了老奶奶還在恨你。余明吉咧咧嘴苦笑一下,說,知錯就改,浪子回頭,我也的確是窮昏了頭。
我昨天才知道,余明吉竟然是老師白中原先生的親兒子。這是倪部告訴我的,他還說,可惜的是,白先生生前很可能不知道這件事。
倪部的猜測是對的,先生在他的日記中雖然寫到了和叫天子的感情,但卻沒有更深入的敘述,因為客觀上已沒有他再沉浸于溫柔之鄉的條件了。
六
師母曾經對我說,你老師和叫天子之間有一段奇緣,戀愛時他跟我講過,我當然理解他。師母是先生的學生,和先生結合時,西西梆早已被塵封有年。師母說,老頭子說過,沒有真情成不了大事,為西西梆,他拼上了青春年華。
沒有真情成不了大事,這是先生終生踐履的人生準則。師母理解,叫天子理解,作為戲曲研究的后來人,作為先生的學生,我當然也理解。
又到了晚上,面對著白被褥下昏睡的三奶奶,我又打開了先生的日記本,輕輕念起來:
1957年6月10日(農歷五月十三)星期一 晴 悶熱
掛斷老吳的電話,我就找領導請假,理由是母親病危,急需回老家探視,因路途遙遠,特請假半月。我心如刀割,平生頭一次對人撒謊,還是拿母親做話頭,真是大不孝。可是沒辦法,叫天子出了大事,就是西西梆出了大事,我有責任前去幫助。領導懷疑地盯住我看了半天,最后問,你在會上的發言上墻沒有?我說上了,寫了八張大字報。這才點了頭。
日夜兼程,心如湯煮。耳邊一直響著老吳嘶啞的聲音。他告訴我因為叫天子的事,吉功成被打成右派分子,昨天自殺身亡了。
到底怎么啦,一個堅定的左派革命者,怎么會變成了右派分子?槍林彈雨中闖蕩出來的硬漢子,怎么會突然就自殺了?我想不通,想了一路,腦袋快炸裂了,還是想不通。
1957年6月13日(農歷五月十六)星期四 晴 天氣反常 悶熱
事實如鐵一樣冰冷。吉功成的確自殺了。
我是晚上趕到的,草草吃了飯就去守靈。站在吉的遺體前,我一再告誡自己要冷靜。逝者已矣,生者何依,眼前重要的是幫助叫天子走出悲傷。我默默對吉說,放心去吧,你的心意我都清楚了,我一定幫助她活下去。
在吃飯時,老吳給我講了不少。老吳說,吉和叫天子的婚事,余銅錘曾經堅決反對,認為門戶不當。叫天子卻是愛得死心塌地,余銅錘很為難,就請老吳找吉去說清楚。當著老吳的面,吉功成說,我愛叫天子是真心,至死不變。我年輕時候的志向就是研究中國戲曲,后來投身革命,是為了先打出太平世界,再坐下來實現理想。叫天子是上天賜予我的福分,她美麗善良藝術天分奇特,她就是中國戲曲的代表,也是我的理想的代表,為她獻出生命我都心甘情愿。更可貴的是她也愛我、理解我,我們是志同道合的伴侶。什么門戶、地位等等,在我們的愛情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懇求余團長,接受我們吧。
老吳說,運動開始后,吉功成先為西西梆劇團被無端改名的事寫了文章,后來又在地委宣傳口三千人大會上,主動對輕視民間藝術工作做了檢討。為此,有人以吉撫養叫天子前夫之子,喪失階級立場為由,抓住吉的文章和講話不放,定吉為極右分子。吉被關三天之后,就自殺了。
我為吉斷然棄世深感痛惜。但更多的是敬佩,我明白他是為了叫天子。
1957年6月14日(農歷五月十七)星期五 晴 天氣反常 悶熱
晴天霹靂,叫天子上吊自殺,被余銅錘發現,踹開屋門救了下來。自從吉功成入土,三天三夜,叫天子不吃不喝,反關屋門,兒女哭叫也不開。余銅錘日夜擔心,為勸她嘶啞了嗓子。
我趕到時叫天子已經被放在床上,脈搏停止,氣若游絲。我顧不得多想,俯下身給叫天子做人工呼吸。一屋子老少屏聲息氣看著,老吳不停地給我擦汗。有人要替換,我不許,我要自己做,我要自己救活她!三個多小時過去,叫天子終于活過來了。看見她胸口有了明顯起伏,我眼前一黑便暈倒了。
醒來時我睡在床上,老吳和余銅錘陪著。老吳說,放心吧,她好多了。余銅錘眼含熱淚,抓住我的手連叫恩人。
要說恩人,他們才是。我一個讀書人,心比天高,命如紙薄,只有一種在少數人眼中一錢不值的真誠。
叫天子不死,西西梆不死,我還要盡大力。
1957年6月17日(農歷五月二十)星期一 晴 持續悶熱
叫天子醒了,情志麻木,目光呆滯,不吃不喝不語不睡。幾天過去,眾人憂心如焚。最后,老吳叫大伙都退出屋子,讓我單獨陪著她說話。
我心中一陣陣刺痛,口里不停地說著話。我要用真情真意喚回叫天子。
我說和他們最初認識的激動,說對她過人才華的敬佩,說對她美貌和純真的愛憐,說對好友吉功成娶她為妻的稱贊和相比之下的慚愧,說對老吳和余銅錘的敬重,說對他們劇團善良人們的祝福,說西西梆在中國戲曲史上的重要地位,說她在西西梆這門古老藝術中的價值和意義,說我立志獻身中國戲曲研究的決心和計劃,說西西梆是老百姓的藝術一定前程無量……說著說著,我涕淚滂沱,嗚咽難言,我任憑狂跳欲出的心發出了吼叫,叫天子,嫁給我!為了吉功成,為了西西梆,為了老百姓,嫁給我吧!讓我和你一起生活,一起唱戲,一起發展西西梆!你答應我!說話啊,叫天子!
叫天子沒有說話,她猛地坐起來,一聲尖叫,撲進我的懷里。隨即,她哭了,撕心裂肺,驚天動地,聲沖九霄。
1957年6月27日(農歷五月三十)星期四 晴 悶熱之極
今天是叫天子起死回生整十天,她的情緒已經平穩。我們商定,等她身體稍一恢復正常,就一起回北京登記結婚。
病中的叫天子對我特別依戀,她把我當成她生活內容的全部,片刻也不愿分離。我理解她在遭受巨大打擊之后的精神需求。
1957年6月28日(農歷六月初一)星期五 晴 悶熱更甚
征得余銅錘同意,我和叫天子明天將去余家洼村取《西西梆詞曲總匯》。該書的發現,對西西梆具有重大的歷史意義。
今天的確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1957年6月29日(農歷六月初二)星期六 晴 悶熱更甚
今天早上正要動身,突然縣文教局來人讓老吳通知我到機關去一趟,說是有外調人員找我了解情況。我一驚,立刻想到,糟糕,我來丹南的秘密被發現了。
我去不成鄉下,勸叫天子也不要去。余銅錘卻說由他跟叫天子走一趟。半個多月天氣悶熱,一旦變天下雨,山洪暴發,幾個月將會路斷跡絕。
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松口同意他們父女成行。
下午三點,暴雨傾盆而下,片刻時間,小小的縣城內一片汪洋。
此時,我已被關在縣文教局了。那里沒有外調人員,只有兩個北京的民兵在等著我。他們說要抓捕極右分子白中原,訓斥我馬上跟他們走。
想著叫天子他們,我憂心如焚。
我請求來人準許回劇團拿行包,他們說,不行!有人去拿,走!
在長途車站等車時,遇到熟人說,叫天子父女叫山洪沖走了,消息傳開后,城里的人們都出城找去了。
五雷轟頂,我一下子蒙了,拼命喊了一聲,叫天子……
……
快起來,快起來,老奶奶醒過來了!我被小劉從夢中叫醒。
我大為驚喜,問道,真的?什么時候?怎么現在才叫我?小劉說,你昨晚剛離開,老奶奶就有了動靜,天剛露亮老奶奶就醒了。專家們很驚奇,立即對老奶奶進行全面體檢,又召集醫師進行會診,討論新的治療方案,剛剛才結束。局外人都插不上手,所以倪部不讓驚動你,想叫你多睡一會兒。
我跳起身來,匆匆洗漱完畢,趕到醫院病房。
剛進走廊,張教授和倪部迎面走來。張教授對著我搖搖頭。倪部說,老奶奶一醒就在找你,她現在極其虛弱,你進去見了面,不要多說話。剛才,這些天的變化已經給她簡略地講了,你不必再重復了,你自己也不能激動。
我明白了,老奶奶是回光返照。
我壓壓悲情,平靜了一下,進屋來到三奶奶的病床前。
一見我,三奶奶的眼睛立刻涌出了淚水。
我小聲說,三奶奶,我看你來了,你別動,別難過,別——一句話未完,我的眼淚卻止不住流了出來。
三奶奶吃力地說道,閨、閨女,奶奶,錯、錯怪你了……我一直把你、你當成明吉他、他們、一伙了……唉,閨女,你讀、讀他的日記,我都聽、聽見了,你信吧,奶奶真的,都、都聽見了。唉,我不該呀,不該誤會他騙了我……大水一沖,干爹死了,我被救了,可,他卻從此不見蹤影……閨女,奶奶把劇團遷、遷回占城,就是為了不想再見他,我一直以為他騙了我……唉,誰知道他、他遭的罪還、還要大,先生啊先生,叫天子對不起你呀……
我連連勸她道,奶奶別傷心,別說話了。其實老師他一點也不怪你,他一直都在想念你。現在,靠奶奶的力量,老師的理想就要實現了。
三奶奶輕輕閉上了眼睛,她累了,淚水從蒼白的臉頰上滑過。
我靜靜地坐著,似乎能聽見三奶奶顫抖的心跳。看著她清癯的臉龐,我心中一動,輕輕說道,奶奶,奶奶,讓我給你化化妝行不行?
三奶奶沒有睜眼,臉頰突然哆嗦了兩下,淚水又浸了睫毛。我拉住她的手,感到了她微弱但入骨的定力。
我知道老人家同意了,輕輕附在她耳邊說道,奶奶,你放心,我一定用心地化,我要把奶奶化成天地間最漂亮的奶奶。奶奶,你要快點好起來,西西梆藝校、西西梆劇團都等著你剪彩呢,新劇院建成了,奶奶往大舞臺上一站,還是當年的征西元帥穆桂英啊……
我輕輕地化著,細細地描繪,三奶奶眼睛輕閉,一聲不出,只有清淚不斷地滲出。我邊化邊為她擦拭,小劉在旁邊不停地換紙巾。直到最后一筆化完,三奶奶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再睜開她那目光如劍光的眼睛。
終于,我看見了,三奶奶的嘴角微微向上,細細的眉毛輕輕顫動,有了微微的笑意了。
此時此刻,端莊凝重的三奶奶,已經成了一尊羊脂美玉雕像。
一天后,三奶奶辭世,一個美麗的靈魂飄然西去。
藍天白云,碧空如畫。
我知道,宮殿的大門早已敞開,清越的西西梆也早已奏響,陽光燦爛的西天之上,極樂的天堂已經擁抱了自己的一瓣馨香叫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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