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普通訴訟時效的期間及其起算是訴訟時效制度的基本問題。我國普通訴訟時效期間太短以及普通訴訟時效的起算規定不明確,是我國訴訟時效制度的兩大缺陷。我國法律規定兩年普通訴訟時效期間,不符合世界訴訟時效立法潮流和我國民事流轉的實際。建議立法將普通訴訟時效期間延長為5年,在司法實踐中貫徹誠信原則及賦予法官自由裁量權;將訴訟時效的起算原則由“侵害說”改為“可行使說”,并增加特殊情況的具體規定。
[關鍵詞] 訴訟時效期間 缺陷 立法完善
訴訟時效制度的目的在于穩定法律秩序、促進經濟流轉正常運行、敦促權利人及時行使權利。我國訴訟時效制度存在的問題頗多。法律對于訴訟時效的規定過于簡單,不明確,可操作性不強,其中,普通訴訟時效期間太短、普通訴訟時效期間的起算不明確是比較突出的問題。司法實務部門理解不一,適用起來五花八門,司法效果與制度目的背道而馳的情況時有發生。研究和解決存在的問題具有現實意義。
一、普通訴訟時效期間太短,是我國訴訟時效制度的最大缺陷
(一)缺陷分析
從訴訟時效期間的發展歷史來看,羅馬帝國的晚期規定的消滅時效為30年,早期的德、法、奧地利效仿羅馬法,亦規定30年,隨著經濟的發展,訴訟時效期間有縮短的趨勢,晚期的瑞士、意大利民法規定的訴訟時效為10年,德國2002年的債法由30年普通訴訟時效改為3年。現在,法國民法典規定的普通訴訟時效期間為30年;瑞士、意大利民法規定的普通訴訟時效期間為10年;日本民法典規定普通訴訟時效期間債權為10年,非債權的財產權為20年。我國民法規定的普通訴訟時效期間為2年,比上述國家的規定均要短,不符合世界訴訟時效立法的現狀。
我國《民法通則》規定2年的普通訴訟時效期間是照搬前蘇聯的立法,屬計劃經濟的產物,是社會主義建設過程中存在的浮夸、不切實際在立法上的表現。我國2年的普通訴訟時效期間的規定,與我國的經濟發展水平、民事流轉速度不相適應,從而導致諸多問題,具體表現在如下:
1.不利于維護債權人利益,浪費了大量的司法資源。大多民事案件都有訴訟時效之爭,是否超過訴訟時效,往往成為決定案件勝負的決定因素。許多權利人在訴至法院之時,就超過2年的普通訴訟時效期間。債務人因訴訟時效的抗辯而“依法”逃避自己應履行的義務的案件經常發生。
2.有損社會誠信和社會和諧。“欠債還錢,殺人償命”是中國人傳統的價值觀。超過2年訴訟時效期間的債權,不受法律保護,普通民眾是接受不了的。許多民眾不知道2年訴訟時效期間的規定,即使了解該法律規定,基于中國人信奉“溫情”“面子”的觀念,不一定會在2年夠短時間內,采用重新確認債務、催討等手段中斷訴訟時效或訴至法院,債權人基于法律規定不得不訴,有損社會和諧。少數債權人在法律范圍無法實現債權的情況下,常常訴諸私力救濟,造成社會混亂。
3.易被惡意利用,侵吞他人財產。債權訴訟時效超過,即喪失勝訴權,盡管實體債權沒有喪失,但債務人往往不再履行債務,債務人就“合法”地侵吞了他人資產,特別是國有企業、國有金融機構的資產,損害了國家、集體、他人利益。我國銀行不良貸款數額驚人、居高不下,催收工作受到銀行高度重視,而對于催收工作人員而言,如何保全訴訟時效,又是催收工作中最重要部分。由于我國訴訟時效制度的不完善和不合理,實務中理解和適用又不統一,催收工作人員往往無所適從,盡其全力也難免有漏網之魚,致使國有資產流失。
訴訟時效制度設立之目的在于促進經濟流轉、催促債權人及時行使權利,然而,由于時效期間太短,實際起到的作用是增加債權人保全訴訟時效的成本,浪費司法資源,損害債權人利益,甚至成全不誠信的逃債以及借此侵吞國有資產。
(二)制訂司法解釋,以誠實信用為原則,賦予法官自由裁量權,解決當前現實問題
為了解決普通訴訟時效期間規定太短的問題,最高人民法院頒布了多個司法解釋,其中比較典型的有法復(1997)4號《關于超過訴訟時效期間當事人達成還款協議是否應當受法律保護問題的批復》和法釋(1999)7號《關于超過訴訟時效期間借款人在催款通知單上簽字或者蓋章的法律效力問題的批復》。法復(1997)4號《關于超過訴訟時效期間當事人達成還款協議是否應當受法律保護問題的批復》規定:“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九十條規定的精神,對超過訴訟時效期間,當事人雙方就原債務達成還款協議的,應當依法予以保護。”法釋(1999)7號《關于超過訴訟時效期間借款人在催款通知單上簽字或者蓋章的法律效力問題的批復》規定:“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4條、第90條規定的精神,對于超過訴訟時效期間,信用社向借款人發出催收到期貨款通知單,債務人在該通知單上簽字或者蓋章的,應當視為對原債務的重新確認,該債權債務關系應受法律保護。”這兩個司法解釋體現最高人民法院依誠實信用原則對訴訟時效期間屆滿后的債權進行保護。類似的審判指導意見還有:《最高人民法院經濟審判庭關于廣西第四地質隊、吳進福訴廣西玉林地區飲食服務公司、玉林地區商業局購銷麻袋合同貨款糾紛一案是否超過訴訟時效問題的復函》,即批復因客觀原因不能主張權利可以延長訴訟時效;銀廣夏證券民事賠償案延長3個月時效等。
前述司法解釋及批復是最高院針對個案作出的,普遍適用的效力差,同時,適用的條件較苛刻,實踐中難以達到,如法復(1999)4號批復和法釋(1999)7號批復,由于超過訴訟時效的債務不具有法律強制力,理性的債務人,特別是惡意討債者,一般是不會確認已過訴訟時效的債務或達成新的還款協議來約束自己。故對于修正訴訟時效期間過短的作用有限。筆者認為最高人民法院應就延長訴訟時效期間出臺一個系統、全面的司法解釋,將誠實信用原則確定為延長訴訟時效期間的基本原則,同時賦予法官自由裁量權,以擴張訴訟時效延長制度的適用。
我國《民法通則》第137條對訴訟時效延長制度作了規定:“訴訟時效期間從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權利被侵害時起計算。但是,從權利被侵害之日起超過二十年的,人民法院不予保護。有特殊情況的,人民法院可以延長訴訟時效期間。”其中的“有特殊情況的,人民法院可以延長訴訟時效期間”的規定,賦予了法院延長訴訟時效的權力,也是最高人民法院制定司法解釋的依據。何謂“特殊情況”呢?至少要包括如下情況:(1)惡意利用訴訟時效制度逃避債務的;(2)基于特殊親情關系成立的債權債務;(3)不計利息的民間借貸;(4)利用訴訟時效制度侵吞國有資產等。
(三)完善立法,確定訴訟時效期間為五年
通過制定司法解釋來修正時效過短的缺陷,實為權宜之計,因為賦予法官較大自由裁量權,這將要承受法官的道德風險,也使法律預期程度降低。通過立法,修改普通訴訟時效的期間,才是根本之道。
普通訴訟時效的期間具體規定多長為宜?需要綜合考察如下因素:(1)我國傳統的商業習慣和道德價值觀,相對于其他資本主義國家,我國債權人對債務人要寬容;(2)我國的經濟發展程度,我國尚屬于發展中國家,經濟發展程度比德、法、意、日等國都要低;(3)民事流轉速度,其與經濟發展程度、經濟增長速度成正比;(4)立法的前瞻性,法律是調整制定之后的法律關系,因此需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5)借鑒外國立法例,進行國家間的橫向比較。然而,這并不是一個可以量化計算的問題。梁慧星先生主持編制的《中國民法典(草案建議稿)》第197條規定:“普通訴訟時效期間為三年”。筆者認為三年似還嫌過短,在綜合考慮前述因素,結合筆者經辦的大量實際案例,建議我國未來的民法典規定普通訴訟時效為五年,更顯合適。
二、訴訟時效的起算規定不明確,是我國訴訟時效制度的又一缺陷
(一)缺陷分析
訴訟時效的起算,即訴訟時效開始計算的時間。我國《民法通則》第137條規定:“訴訟時效期間從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權利被侵害時計算”(我們可稱之為“侵害說”)。除這一極其原則性的規定外,我國法律關于訴訟時效期間的起算另無具體的規定。其缺陷主要表現在四個方面:
第一,只有原則性規定,沒有特殊性規定,致使法律適用爭議頗大、標準不統一。
第二,訴訟時效制度適用于債權,債權包括合同之債、侵權之債、不當得利之債、無因管理之債四類,在無因管理之債中,不存在“侵害”問題,以“侵害說”為原則不能涵蓋所有的債權類型。
第三,在一些情況下,債權人只知道自己的權利被侵害,但不知道侵害人是誰,則無法行使權利,顯然以“權利人知道權利被侵害”作為時效的起算點是不合理的。
第四,“知道”與“應當知道”是主觀的,在有些情況下義務人難以舉證證明,法官在認定時,隨意性也較大。
(二)制訂司法解釋,解決現實問題
在《民法典》出臺之前,最高人民法院借助司法解釋解決實務中急待解決的法律適用問題,無疑是務實之做法。總結實踐經驗,建議最高院司法解釋可對以下特殊情況的訴訟時效起算問題作出規定,以統一適用。
1.分期履行合同的時效起算點。對此問題,存在三種不同的觀點。觀點一認為分期履行的合同,訴訟時效期間從最后一筆債務履行期限屆滿之次日起計算。觀點二認為分期履行的合同,訴訟時效期間從每一筆債務履行期限屆滿之次日起計算。觀點三認為,分期履行的合同,分期履行的債務具有獨立性的,訴訟時效期間從每一筆債務履行期限屆滿之日起計算。觀點一是合理的,因為基于同一合同所約定的債務具有整體性、分別起算會割裂合同的整體性、損害債權人利益,分期履行合同的訴訟時效應從最后一筆債務履行期限屆滿之次日開始計算。
2.未定履行期限的合同的時效起算點。對此問題,存在兩種不同的主張,一種主張認為應從請求權發生時(即債權成立時)開始計算;另一種主張認為應從債權人向債務人明確的債務履行期屆滿時開始計算或是債務人明確向債權人表示拒絕履行債務之時開始起算。第二種觀點較為合理,因為在未定履行期限的債權中,期限未確定或債務人未確定表示不履行債務,則應屬履行期未屆滿的情形,不存在權利被侵害的問題。《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民商事審判適用訴訟時效制度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第三條的規定可資司法解釋借鑒,即:“債務沒有約定履行期限的,訴訟時效的起算根據以下情形確定:(1)債權人要求債務人履行債務,并向債務人明確債務履行期限的,訴訟時效從債權人確定的履行期限屆滿之日起計算;(2)債權人要求債務人履行債務,債務人明確表示拒絕履行的,訴訟時效從債務人表示拒絕履行之日起計算;(3)債務人向債權人出具了履行債務計劃,債權人沒有異議的,訴訟時效從履行計劃載明的最后履行期屆滿之日起計算。”
3.滾動支付的合同的訴訟時效起算點。當事人約定結算后給付款項的,訴訟時效期間從結算之日起計算;當事人未約定結算后給付款項的,訴訟時效期間從約定的最后履行期限屆滿之日起計算。
4.合同解除所生損害賠償請求權的訴訟時效起算點。合同解除有三種情況,因此也應分情況分別規定:(1)約定解除合同的,當事人約定損害賠償金給付期限的,訴訟時效期間自約定給付損害賠償金的期限屆滿之日起計算;約定了損害賠償金但未約定損害賠償金給付期限的,按照未定履行期限的債務處理。(2)因一方當事人違約而解除合同,訴訟時效期間從權利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違約行為發生之日起計算;(3)因不可抗力解除合同,因一方當事人過錯而產生的損害賠償請求權,訴訟時效期間從權利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違約行為發生之日起計算。
5.合同無效所生返還財產、賠償損失的請求權,訴訟時效期間從合同被確認無效之日起計算。
6.合同被撤銷產生的返還財產、賠償損失請求權,訴訟時效期間從合同被撤銷之日起計算。
7.持續性侵權行為損害賠償請求權,訴訟時效期間從權利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侵權行為發生和侵權人之日起計算。侵權行為持續的,訴訟時效期間從侵權行為實施終了之日起重新計算。
8.返還不當得利請求權,訴訟時效期間從權利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不當得利事實及不當得利人之日起計算。
9.無因管理中,請求給付必要管理費用的請求權,訴訟時效期間從無因管理行為終了并且管理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受益人之日起計算。
10.生效法院裁判文書或仲裁裁決作出后方知道侵害事實及侵害人,訴訟時效期間的起算。人民法院裁判文書或仲裁裁決作出后才知道侵害事實、侵害人的,對侵害人主張權利的訴訟時效期間,從人民法院裁判文書或者仲裁裁決生效之日起計算。
(三)完善立法,以“可行使說”代替“侵害說”
對于普通訴訟時效起算原則規定的修改,不是司法解釋能做到的,需在未來的《民法典》中加以規定。根據時效制度的本旨,應以權利人可以行使而怠于行使請求權以致逾越時效期間的,權利人才應承擔法律后果。為了修正前文提及的“侵害說”原則存在的缺陷,借鑒國外立法例,將之修改為“普通訴訟時效期間從權利人能夠行使權利之時起開始計算”(可稱為“可行使說”)。用“可行使說”代替“侵害說”的優點是:第一,“可行使說”能涵蓋債權的所有類型,修正“侵害說”不能涵蓋無因管理之債的缺點。第二,“可行使說”對于只知道權利被侵害而不知道侵害人是誰的情況更具有合理性,只有在請求權已成立、被請求權人確定、請求權的內容明確的情況下,權利方可行使,這就修正了“侵害說”在知道權利被侵害而不知道被侵害人是誰的情況下起算訴訟時效的不合理性。第三,“可行使說”是客觀標準,“侵害說”是主客觀兼顧的折衷標準,其中的“權利被侵害”是客觀事實,“知道或應當知道”是主觀條件。采用純粹的客觀標準替代主客觀兼顧的標準,可克服對“知道或應當知道”這一主觀認知使義務人舉證艱難、法官難于查清并且認定的隨意性較大的缺陷。
當然,“可行使說”在權利可行使而權利人不知道的情況下,時效也開始起算,這對權利人是不公平的,因此,“可行使說”要和較長訴訟時效期間制度一起適用,才能做到利益平衡,實現制度價值。只有“可行使說”和較長時效制度并用,才既注重了維護權利人的權利,也追求了訴訟時效制度促使權利人履行權利、對“權利上的睡眠者”不給予司法保護的制度目的。
筆者也注意到對沒定履行期限的債權,如公民之間的借貸未約定還款日期的債權,適用“可行使說”就不具有合理性,我們可以在“可行使說”的原則規定之后加上“法律另有規定的除外”,然后對特殊情況作出特別規定。
因為原則的高度概括性,無論是采“侵害說”還是“可行使說”抑或其他原則,都無法讓實務中所有的情況都得出確切而無爭議的時效起算點。而法律必須有確定性,所以,對某些運用原則得不出確切時效起算點或可能得出不同的時效起算點的情況,比如前述的十種特殊情況,應在不違背原則的情況下,采解釋性立法,予以明確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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