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會知道,若干年前尚是孩童的她將自己身上的兩塊大洋給了路邊乞食的女子,那女子競會是蝶花之女,她當然不知道,那兩塊大洋讓蝶花度過了重病之難。她又怎么可能記得,那女子眉心隱約的朱砂痣呢。
博物館內,幾件秘色瓷器引人注目。凝視著這幾件瓷器良久的老婦人,突然流下淚來。
那時,若彤尚年輕,其性純良,多次助人而自樂。后來。舊的街區,舊的鋪面,若彤年初轉過來時卻頗費了點手腳,也沒想做什么,只是覺得自己應該擁有這樣一個窩。沒想到半年不到,舊的街區重新規劃成租界,而若彤像中獎一般的得知她的鋪面不在拆遷范圍,會修繕保留。待到年末時節。整個街區已然繁華如錦。任憑外面將租界的鋪面炒得錦上添花,若彤都不動聲色。金元券貶值后,她才啟開老店,準備靠此度日。
老店門窗全是木制品,老味十足,也不需再怎么打理,只把它打掃干凈便了。若彤慢條斯理的打開與鋪面相關的庫房。前任房主留下的少量余貨一箱箱的躺在庫里,安靜至極。前兩箱的箱子上寫著“花邊”,打開后是一束束艷麗的花邊,若彤笑笑,關上。
后面兩箱寫著“衣料”,打開后,將一匹匹料子小心的展開,若彤面色漸變動容?;⒕I、織錦、薄綾、軟羅,輕紗,料子之多,不一而足。箱底清一色的灰紫色綢緞,花紋以隱匿的方式出現,各不相同又相互呼應,有四匹各為梅蘭竹菊,畫風頗古,另一箱底也為灰紫色,卻是一些書法字做花紋,若彤唯一能看明白的是,有一匹“之”字,與坊間王羲之《蘭亭集序》的“之”字相仿。再不懂行,也知道這些應該都是高端的貨品,若彤暗暗稱奇,隱隱約約記得這些貨盤下來。沒花多少錢,單看到綢緞,幾萬的轉讓費已然揀到寶了。再兩箱是瓷器,看著沒什么要緊,一水素色,白的、藍的,或有點紫色,都淺至幾不可辨,也就是些日常用的杯盞之類,若彤松了口氣,要這兩箱東西也很漂亮,她該會覺得占了太多便宜微微不妥的。
小店取名“錦上添花”,擇了個吉日便開張了。若彤請朋友幫忙買了個舊的大石缸,當做門海放在店中,浮蓮獨翠,幾條錦鯉悠游,店里那些木頭架子因而更顯得韻味十足。架上是景德鎮的青花瓷器,新味十足的仿品。間或陳列了些布料,蠟纈、扎纈、夾纈之流,粗的料子配細的瓷器,又都是青白相間,自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協調。
綢緞還在庫房,那么多人穿旗袍,卻有誰配有那樣特別的東西?花邊拿出來一點。做為店面的點綴,不售。星星點點的客人,問的都是它的價。一個月過去了,店中數百件貨品,只除了幾樣粗布售出,瓷器是一點沒動。
貨太精細了?想了半晌,若彤開了庫房。拿出幾件箱子里的瓷器放在架上,想半天,不知道應該怎么標價,便簡單寫了個“收藏品”。其意是拿這些素色瓷與青花做個對比,不想當日便有幾個人來問素色瓷的價格?!安毁u!”若彤微有些不快,“難道我挑的青花瓷真的太差了?客人怎么都只看這些素之至極的東西?”
一日傍晚,一個穿黑色長衫的中年人入店,依舊問的是那些素瓷,若彤看他不俗,沉吟半天才問:“我沒標價,你覺得值多少?”
“800元如何?”
“什么?”若彤心驚,小心再問。
“我只能給到這么多,秘色瓷當然不容易見到,但確實個人的購買能力有限?!?/p>
“一只杯子值800元?”
“這幾只形尚不好,好的賣數萬也屬尋常?!睂Ψ降淮鸬?。
“你真的想買?”
“當然,你賣嗎?”
“架上的所有瓷器,只賣一只,你挑吧?!北е囈辉嚨膽B度,若彤應下來。
來人仔細的看了架子上的“秘色瓷”,選中一只斗笠形的杯子,說:“這只近‘天青’色。我給你1500元吧,否則你吃虧了。”若彤更吃驚了,來人花的不是自己的錢嗎?怎么有挑完還多給的?包裝、會鈔,諾諾的做完了這單子生意,若彤才問對方:“真的值這么高的價嗎?”對方默然,不答。
過了幾天那入又來,欲買男一個杯子,也報價1000元,時局日亂,若彤思前想后,還是出手了。又過了幾天,那人又來買走幾件東西,又過幾天,又來買。若彤詫異之極,這人什么來路?身家競如此之厚。
幾年下來,兩箱子瓷器,除了箱底一套茶具,一套酒器因造型精美沒賣之外,其它都轉到了那人手上。反復打交道后,若彤才知道,他是一個古董拍賣師,姓林名“皓然”,非常喜歡秘色瓷。
秘色瓷箱子空了,可若彤與皓然也成了忘年之交,從皓然那里,若彤已然知道了不少瓷器的奧秘。后來架上的青花,也有不少能獲得喜愛者的青睞了。
那年頭,有錢人愛純手工制品,像著了魔。加之時局太亂,新貴們來來去去,店中略古雅點的粗布都大賣了,特別是夾纈,因為布料上面有故事,工藝又古老,面臨售磬的危險。
店開得越久,貨品越需要有檔次,找不到好貨品的無奈之余,那兩箱衣料也成了若彤救市的“調劑品”,盡管標價比坊間常見的貴出數倍有余,但生意卻依舊紅火。未幾便只剩箱底幾匹灰紫綢緞了,若彤也顯得心事重重。
“這些料子要不要也出售呢?價格又當如何?別人壓箱底的東西,該不該這樣出手呢?”這些問題尚未考慮清楚,一場重病來襲,私立醫院里若錢交不上,手術便成問題,為了治病,若彤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其中兩匹綢緞天價售出,掙扎在醫院等待手術的同時,皓然又出現了。
談及天價的手術費用。若彤無奈和盤托出了庫中六箱貨品的情況,皓然變色,求觀綢緞。
一個雨后的下午,皓然如約到了庫房,看到“灰紫綢緞”后萬分震驚,并告之若彤,她以為的灰紫色綢緞其實也是一種古代名貴衣料,名“血青紗綢”,傳說中傳世的一共八匹,分別為“梅蘭竹菊”、“之乎者也”,名家所制,輕軟之極,一匹料子因為有料軸,尚不顯其特色,若去了料軸,可軟至折成豆腐大小,輕若無物。二人以其中之一試之,果然如此。
皓然嘆息,問若彤當初轉店的房主是何等樣人,若彤只記得是一中年婦人,眉心隱有一粒朱砂痣。
皓然再嘆,說:“40年前,我只有10歲是仿燒制秘色瓷世家的小公子,我家擁有不外傳的手藝,制出的秘色瓷一流,家族中一直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清光緒時期,我先祖與戀人蝶花相識相愛,蝶家為世代紗綢制家,卻與我家有深仇,他二人不能結成夫妻。蝶花未婚有孕,被家族逐出。我祖貪戀家中富貴,未與她同行,送別她時,贈她自己燒制的秘色瓷兩箱,以備不時之需。血青紗綢則是蝶花胞妹盜出贈她的,其色為她家祖上所制,染法失傳,宴為傳家之寶?!?/p>
“后來呢?”
“我祖后來悔悟,遍尋蝶花不見,也找不到他們的孩子,最終依家里的安排娶妾生子,終身未娶正妻,并留下遺言,造出圖冊,凡林家后人,必高價尋秘色素瓷。一補對蝶花之愧,我從你手上買走的秘色瓷,都屬此類。”
若彤悚然,問:“初與我相識,因何不告之?”
“因你架上秘色瓷雖為我祖所制。但并不全面,特別是當初蝶花喜歡的茶具和我祖至愛的酒器皆為圖冊中精品,我末宴見,故不敢輕斷?!?/p>
“那個故事有結尾嗎?”
“從秘色瓷與血青紗綢依舊在一起的情況推論,想來蝶花帶著出生的孩子,艱難度日,一直舍不得將這幾箱東西變賣?!?/p>
“那最后呢?”
“幾世之后,蝶花的后人已然不知道這些東西的故事和價值?;蛘哒f知道這些事,但不想背負太多,而將這些寶物做為尋常物件,轉讓給你?!?/p>
若彤驚問:“為什么是我?”
皓然不語。良久才說:“也許她們覺得你合適?!?/p>
“我內心深愧,這樣匆匆出售了蝶花一輩子都舍不得出售的寶物?!比敉僬f。“你與寶物有緣,再說此時也需要錢財治病,這應該是上天的安排。你可否將血青紗綢售給我,由我為家祖完成最后心愿?”
若彤不語,夜色沉沉,新月光下,桌上的秘色瓷器泛出幽冷之光,而血青紗綢則溫潤一如月光。她怎會知道,若千年前尚是孩童的她將自己身上的兩塊大洋給了路邊乞食的女子,那女子竟會是蝶花之女,她當然不知道,那兩塊大洋讓蝶花渡過了重病之難。她又怎么可能記得,那女子眉心隱約的朱砂痣呢。
淚中,若彤當然明白,這些事發生在60年前。而今,過往的時光罩已溜走,上次在臺北博物館看到灰紫色的綢緞,除了自己,又有多少人知道,那綢緞的名字叫“血青紗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