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盜夢空間》在國內尤其是年輕人之中,掀起了一陣陣風暴。雖然并非所有的話題都能最終轉化為票房,但是據目前的情形來看,中國大陸成為電影的第二大海外市場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而且要超越第一大海外市場的英國也并非不可能。要知道,英國可是導演諾蘭的家鄉!
從另一個方面來看,《記憶碎片》《致命魔術》《黑暗騎士》《盜夢空間》,不斷用電影作品震動世界影壇的導演:克里斯托弗·諾蘭,今年才40歲。40歲,黑澤明在那個年齡拍出了《羅生門》,預示了戰后日本電影的崛起,并開始成為“世界的黑澤明”;安東尼奧尼則在渡過了40歲生日之后的第八個年頭,完成了他一生的代表作——《奇遇》。和這些殿堂級的大師相比,諾蘭還是顯得太過早熟了。
那么,這個來自英國的電影天才,在好萊塢龐大的工業體系中究竟處于一個什么位置呢?
諾蘭,好萊塢的叛逆
很多人以為是諾蘭為好萊塢帶來了新鮮的敘事觀念,但他的敘事方法其實并非全新的。此外,和獨立制片的前輩如昆汀·塔倫蒂諾、大衛·林奇等人相比較,諾蘭的革新也似乎變得可以被大眾接受。因為至少諾蘭是理性的——在《記憶碎片》中他冷靜地將故事平分成50段然后排列組合,《致命魔術》則通過Borden閱讀日記使回溯并不突兀。想想昆汀在《低俗小說》運用的后現代主義拼貼和解構,以及林奇《穆赫蘭道》的意識流手法,就會發現諾蘭是妥協的革新者:他不是打破一切再重新建立,而是適當地更新電影的表現形式,同時加入獨特的哲學思考。中國的傳統智慧告訴我們,中和的才是最好的。
既然諾蘭沒有徹底顛覆好萊塢,那么他的獨特價值究竟體現在哪里?我以為,諾蘭以及大衛·芬奇等一批新銳導演,重新激發了好萊塢的原創精神,為之注入了新鮮活力。
新世紀以來好萊塢籠罩著濃重的保守氣息。銳意進取的原創精神被壓抑,只有那些續集電影和改編的故事才被認為有利可圖。《哈利波特》系列,《加勒比海盜》系列就大賣特賣;漫畫改編也受到青睞,《蜘蛛俠》《蝙蝠俠》甚至《變形金剛》都拍攝多集(其中《蝙蝠俠》的兩部導演正是諾蘭);一部電影但凡成功,續集立刻提上日程。上面提到的電影之所以拍成一個系列也正是好萊塢的保守策略所致。總之,大家都樂于開發已有成果,而不愿另起爐灶。
諾蘭和芬奇都經歷過獨立制片階段的訓練,對于他們而言,創新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何況他們走得并不太遠。這些年來由于天分和努力,也由于幸運,他們的電影不斷取得成功,終于催生了兩部電影的出現——《盜夢空間》和《本杰明·巴頓奇事》——問題不在于兩部電影多么出色,而是好萊塢居然敢于用大投資來支持新銳導演的創新嘗試。
至于好萊塢是否會因為《盜夢空間》的大獲成功而一改之前的保守作風,對此似乎不應太過樂觀,不過觀眾畢竟看到了希望。倘若諾蘭等人能繼續如此狂飆突進,那么建立一個“新新好萊塢”也許真的不再遙遠。
回到這部電影上來。電影是部杰作但并非完美,還存在一些問題。其實它若是其他導演的作品,我們只會驚嘆其想象力;可對于諾蘭這么一個導演,人們的期待總會很高。
接下來讓我們從敘事和主題兩個方面,進入《盜夢空間》以及諾蘭的世界。
復雜的敘事迷宮
諾蘭最為顯著的標識就是他的敘事方式了。許多人用“非線性敘事”來概括這個風格,此說法雖然寬泛,但似乎也難有更為合適的形容。所謂“非線性”即是不依照故事情節的發生時間,通過倒敘、插敘等手法,混淆情節的時空順序。
《記憶碎片》是諾蘭的成名作,也是他運用“非線性敘事”最為徹底的一回,他將情節分割成順序和倒敘的兩個時空并進行交叉剪輯,使得整個故事給人感覺支離破碎。到了《致命魔術》里,利用Borden閱讀日記的回溯,造成不同時空的平行敘事,在影片將近結束時才使兩個時空重合,并且在結尾處給觀眾致命一擊。實際上講述這么一個戲劇性極強的故事,即使不采用這么復雜的敘事手法效果也不會差。可見這應該是諾蘭主動選擇的結果,我想其中原因有二:1.諾蘭偏好復雜的敘事;2.形式服務于內容。后者是關鍵,下面會談。
《盜夢空間》的敘事方式就更加值得思考。許多人如臨大敵地列出影片的諸多細節試圖把故事理清。拋開精細的情節設定不談,從整體上分析影片的結構就不難發現,電影居然一反諾蘭的專長而采用了按事件發生先后順序的“線性敘事”——一個全世界到處都使用的敘事方法。
可就是在這最簡單的敘事上,諾蘭設置了五層夢境,實在讓人稱絕。
有人認為《盜夢空間》是一種“套層結構”。根據《電影藝術詞典》對“套層”的解釋:往往具有兩個時空,即“過去時空”和“現在時空”。劇作者將兩個獨立時空的敘事交織在一部影片中進行平行展現。可見《盜夢空間》也非“套層”。
《盜夢空間》的五層夢境建立在單純因果聯系的邏輯基礎之上,保證了復雜敘事下情節的相對簡明。前三層是預設好的夢境,進入第四層為了救回盜夢的目標人物,進入第五層是為了救回齊藤。這種因果關系是單一的并不復雜,于是觀眾有足夠的精力進入影片建立的奇觀世界—夢境。
另一個角度的分析也許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影片精彩的敘事。主角Cobb和已逝妻子Mal的情感線索是影片的重要線索,諾蘭試圖運用這條支線來增加影片的情感維度。從結果來看效果似乎并不理想,觀眾很難真切感受到兩人的情感。也許是因為沒有足夠的篇幅來表現Cobb和Mal在夢境中渡過的幾十年時光,但我認為最重要的在于:這條線索沒有完成獨立,從而成為加強Cobb團隊盜夢這條主線的輔助。Mal隨時會進入并破壞Cobb的夢境——觀眾從一開始就被植入這種意識。這么做一方面加強了敘事的戲劇張力,使得整個任務多了些不確定的因素;一方面卻造成了Mal的感情世界被忽略。
缺失的影片主題
諾蘭在《記憶碎片》《致命魔術》等影片中之所以選擇迷宮般的敘事,是由影片的主題所要求的,即形式服務于內容,也只有這樣作品才能取得成功。《記憶碎片》的最后觀眾知道主人公“利用”自己的失憶而自欺欺人,混亂的敘事體現著人物的迷茫;《致命魔術》的結構更是諾蘭有意為之的結果,影片借助魔術表演的題材力圖深入到人性的陰暗面。復雜的結構與人性的陰暗產生了巧妙的共振,讓觀眾欲罷不能。
諾蘭的電影都有深刻的哲學式反思,這是他導演風格的又一大特征。他在某種程度上對現代文明懷有深深的質疑,比如《記憶碎片》對人的存在的思考,此外當然也表現在諾蘭至今為止最好的電影《黑暗騎士》中。《黑暗騎士》實際是對歐美現代文明的全面反思,揭示了文明下無法被隱沒的暴力與混亂——也許對諾蘭而言,雙面人哈維就代表著危機重重的現代文明本身。
可是到了《盜夢空間》中,主題卻與敘事發生了一定程度的斷裂,造成敘事超越主題的后果,這恐怕是電影存在的最大問題。
其實影片有顯而易見的主題,它是借助Mal之口被闡述的:夢與現實,究竟何者更為真實?話說卒章顯志,從影片的結尾最能明確導演的意圖。
陀螺最后有沒有停下來?觀眾對此爭論不休。拋開非此即彼的開放式結局的思維定式,當那個旋轉的陀螺被特寫鏡頭聚焦時,它就成了表達導演意圖的工具。在經歷了影片的多重夢幻之后,“什么是現實”?對此我們不得不有所反思。旋轉的陀螺代表著永恒夢境對短暫現實的質疑,這是一種赤裸裸的挑戰。也正是在這質疑中,夢與現實的區分終于模糊了。
可以看出這實際是極為出色的主題設置。可遺憾的是導演把籌碼全部押在了Mal身上,由她全權負責主題的闡釋。影片中真正質疑夢與現實的只有Mal一人,她最終因此而“自殺”;而Cobb對此保持高度清醒,即使妻子Mal的死亡也不能動搖他對現實的信仰,而只造成Cobb的內疚情緒。缺乏人物間的互相影響以及沒有足夠的篇幅等等原因,使影片的主題脫離敘事喪失了應有的動人力量。
夢,抑或現實
電影是一種特殊的產品,它一定程度類似于我們常說的“夢”:觀眾安靜地坐在電影院中,燈光熄滅,故事開始。這與人們的夢何其相似。電影導演在這之中就是“造夢的人”。
“造夢的人”卻時常困惑:“我在哪里?我將要去向哪里?”在一些真正有藝術訴求的導演那里,入戲太深的人常常是表現的對象。比如《霸王別姬》中的程蝶衣,比如《梅蘭芳》中的邱如白甚至還有那個自殺的日本軍官。其實真正“入戲”的不正是導演本人嗎?
現實有遺憾、有殘缺、有不完滿,可在“夢”中至少可以得到滿足。過于理想化的人對于現實總有不甘,“我要在電影中將我在現實里失去的東西一樣一樣都奪回來”。許多藝術家在夢和現實—對電影導演而言就是電影和生活—之中,都恍惚了,分不清究竟何者更加真實。諾蘭也面臨著這個問題。
然而克里斯托弗·諾蘭,以《盜夢空間》以及他的一系列電影回答了這個時刻都會困擾電影制作者的問題—夢,才是唯一的現實。
電影萬歲!
【責編/九月】
(請作者見刊后與本刊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