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0月,三聯書店出版了臺灣學者齊邦媛的著作《巨流河》。2009年該書在臺灣出版后,即引起很大反響。齊邦媛出生于1924年,祖籍遼寧鐵嶺,國立武漢大學外文系畢業,1947年到臺灣,1988年于臺灣大學外文系退休。她的文筆優雅,書寫自己一生中所經歷的戰爭磨難以及后半生度過的平靜及幸福歲月,那樣平和的語調,我卻數次流淚。
我的同事正在聯系齊邦媛教授的采訪,讀者不久應會從我們雜志的“名媛”欄目看到她的生平以及家族故事,我在這里不再贅述。這次想寫的,是書中前半章里她講述的對她影響至深的一段情感故事。
艱苦的戰時歲月,齊邦媛的哥哥常常帶同學回來吃飯,張大飛因為身世悲涼(他的父親被日本人酷刑燒死),常常得到齊邦媛母親的特殊照顧。而齊家,也成為張大飛溫暖的落腳之地。彼時齊邦媛還小,張大飛像兄長一樣地關照和愛護她,直至1937年他報名參軍,分別時,將一本與自己隨身帶著的一模一樣的《圣經》交給齊邦媛,說,你好好保存著吧,這是我要對你說的話。
從此,他們之間開始了書信往來,她將自己成長中的點點滴滴訴說給他聽,他則向她和她的家人報告平安。等到齊邦媛上初中時,張大飛已經成為優秀的飛行員,后加入陳納德將軍帶領的飛虎隊,幾乎每周用淺藍航空信紙寫信來。那些信多數寫于備戰室,在潮濕溽熱的云南邊陲,在一次次的升空和降落的間隙,他一直寫信給她,傾聽她訴說學生生活的種種和成長中的快樂和煩惱。他們的生活如此不同,雖然同樣身處戰爭歲月,但他是從高空俯視和直面死亡,而她則有幸在父母的庇護之下投身學業,不斷進步。對他來說,“生命是死亡唇邊的笑”,年長于齊邦媛6歲的他始終未能對她表露感情,只有在她高三那年,在換防間隙去學校看她,隊友開著吉普車在校門口不熄火地等著他——驟雨之中,他情不自禁把她攏進自己的雨衣里,隔著軍裝,她聽見他心跳如鼓。只有片刻,他即松手,說:“我必須走了。”疾步消失在雨中。從此,她今生再未見他一面。
1943年,齊邦媛離家到四川去讀大學(武大當時遷至四川),不適應的生活令她更加想念張大飛。她時時寫信給他,對他傾訴學校生活的種種,而他日夜在空中逐敵作戰,看到的世界是那么不同。他只有一次在信中表露感情:我無法飛到大佛腳下三江交匯的山城看你,但是,我那么愛你,那么想你!
她說,世界上大約確有一些緣分,使你在第一次相遇即敢于傾訴心中最深的感覺。
有一次兩周沒有收到來信,在隨后的信里,得知張大飛受傷。從此,她寫信再也不寫自己身處太平山城的蒼白煩惱,也不再寫自己的擔憂,而是盡量找些有意思的事說。隨著戰事的緊迫,信上的郵戳換自蒙自、個舊、云南驛、騰沖……飛虎隊正在全力協助滇緬公路的保衛戰,緊張的戰事也牽動著齊邦媛的心。
大一,學期結束之時,齊邦媛的英文得了全校統考的第一名,但她并沒有激動之情,只想著如何回家后去跟父母說,允許她去昆明,轉去西南聯大外文系讀書,好離張大飛更近一些。
離校之前,時任武大教務長的著名學者朱光潛找到齊邦媛,對她說,我看過你的作文,你太多愁善感,似乎沒有鉆研哲學的慧根。因此建議她轉至外文系讀書,并說,如果你轉讀外文系,我可以做你的導師,有問題可以隨時問我……這最后一句,令一心追尋學問的齊邦媛難以忘懷。
離校的前一夜,別人都興奮地收拾行李,準備回家,她卻一夜難眠,面臨著一生以來第一次要自己解決的難題。
在當時的戰爭格局下,父親堅持不同意她轉到云南去讀書,同時也建議說,你感情重于理智,念文學比較合適。當時武大外文系有方重先生、陳西瀅先生、袁昌英先生、陳寅恪先生等,根基非常充實,而西南聯大外文系并不更強,而且也沒有朱光潛先生的親自教導,齊邦媛在假期結束時,還是回了武大,由哲學系轉入外文系。
她也許并沒有對父母明確地提及個人感情,在那個年代,那樣的齊邦媛,有著含蓄而多思的情感。就如她在書中描寫到,當朱光潛老師有一次在授課時讀到華茲華斯的《孤獨的收割者》時,竟淚流雙頰,突然把書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滿室錯愕。齊邦媛說,在那樣一個艱難困苦的時代,坦率表露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事。在她的家里,母親每晚總是等到父親回家才肯熄燈,那種默默關注而含蓄的情感對她亦是一種影響。
大二回到四川后,她許久沒有收到張大飛的信。可她無法告訴任何人,任憑那寄自各種駐地的信紙像神跡一樣地消失了。直至1945年,她由哥哥寫來的信上得知,張大飛于5月18日贛南會戰時掩護友機,干河南信陽殉國。得知他的死訊,雖在她的意料之中,但仍然難以接受,當別人都在為即將到來的勝利歡呼時,她在昏天黑地的慟哭中,一夜長大。從此之后,她不再提他的名字,經過長時間的思考,后在衛理公會受洗成為基督徒。從他贈與她那本《圣經》之時起,已經整整8年,而這8年里,他是唯一和她談論靈魂的人。信仰,給了他最大的安慰,也給了他一條精神上的出路,使他能在殺伐和救贖間求取一些精神上的平安。齊邦媛選擇了以這種特殊的方式來紀念張大飛。
日本投降后,齊邦媛回到南京,重游鬧市新街口時,突然看到一條布帶橫幅上寫著大字:“紀念張大飛殉國周年”在雨中,她久久癡立街頭,回想遇到他的種種。她說,那一天我為什么會走到新街口,看見那追思禮拜的布條,我終生不能解答,也許每個人生命中都有一些唯有自己身歷的奇跡,不必向人解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