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位于四明山西北麓、依浙東名湖四明湖畔的余姚梁弄鎮,是后唐時即“人煙湊集”的浙江歷史文化名鎮,也是抗戰時期有“浙東延安”之稱的四明山革命根據地的心臟。雖棲居于大山一隅,這些年來梁弄正以自己的湖光山色之美、人文古跡之勝和紅色遺址之燦,吸引著越來越多尋訪探游者的腳步。然而與許多去梁弄的游客一樣,數次到梁弄,我卻一直無緣踏入梁弄學弄路上“五桂樓”的大門。
史料記載,坐落于梁弄學弄路上的“五桂樓”,是生性喜藏書、一生篤志力學的梁弄鄉紳黃澄量,為收藏其5萬余卷的藏書于清嘉慶十二年出資建造的。之所以取名為“五桂樓”,乃是黃氏仰慕其北宋時同中進士、同朝為官的先祖黃必騰五兄弟,取宋高宗贈其“五子還鄉”的詩中,有“仙籍桂枝香”之句得名。黃澄量出資不菲建造“五桂樓”,出發點是為了收藏盡一生之力搜集的5萬余卷圖書,但其根本的目的更在于嘉惠后人。“余既構樓三間,以藏此書,蓋欲子孫守之,后世能讀楹書,可登樓展視,或海內好事愿窺秘冊者,聽偕登焉。”為確保其藏書的不致失散,黃澄量還留下了“黃氏經籍,子孫是教,鬻與假人,即為不孝”的訓誡。繼承父親的志向,黃澄量的兒子黃肇震亦致力于收集圖書,使“五桂樓”的藏書增加到6萬余卷。太平軍進浙東,“五桂樓”的藏書有所散佚,黃澄量的孫子黃聯鏢、曾孫黃安瀾經過多年搜羅,且添買善本,至同治年間,終使“五桂樓”的藏書又恢復到了原有的規模。也正是憑了黃氏一家四代的堅守和努力,“五桂樓”這個地處浙東山區古鎮的私家藏書樓,其藏書之豐竟有“富甲越中”之譽。
聞得蕩漾于山間的那一脈濃郁的書香,得益于一位余姚友人的陪同和引領。“其實外地人知道梁弄還有‘五桂樓’的并不多,要想專門去看‘五桂樓’的更少了。”友人的話語里,頗有些“珠藏深山惜未識”的感慨,而在我倒更像熱油上滴入的一滴水,一睹“五桂樓”的欲望變得愈加騷動起來。
踏上與下街洞門弄毗連的學弄路,一幢四周被3米多高院墻圍著的建筑,于一片江南的民居中卓然鶴立。推開東側院墻的大門,半畝大的庭院內是三間坐南朝北的晚清木結構二層樓屋。清代書法家胡芹所題的“五桂樓”的匾額高懸其上,同時懸掛的還有一方“七十二峰草堂”的匾額。友人看出了我的遲疑,介紹說,“五桂樓”當年是梁弄最高的建筑,登“五桂樓”遠眺,則可見四周山巒起伏,四明山七十二峰連綿環抱,故“五桂樓”又名“七十二峰草堂”。“七十二峰草堂”的題書,出自同樣是晚清書法家的呂屐山之手,其遒勁、華茂的筆畫,與“五桂樓”的精致、端莊相得益彰。
“五桂樓”130多平方的建筑面積,其體量并沒有我想象中的大,但仔細察看,眾多為藏書而設計的獨特之處,讓人嘆為觀止。如“五桂樓”十來米的建筑高度,比一般的二層樓屋明顯高出一截。究其原因,乃“五桂樓”的屋頂呈“眾”字型,明看二層,實為三層,頂上的暗閣,平時用來隔熱防漏,利于書籍的保管,凡遇戰亂,暗閣則多藏善本。暗閣中至今仍保留著一根記有當時建樓時各種尺寸數據和梁架構件符號的竹竿“柱百竿”,相當于現代的建筑圖紙,以便于后人的修繕。與暗閣異曲同工的是東西兩邊山墻上十堵梯度收縮升高的風火墻,既能擋風防火,又是個性鮮明的裝飾,更與院墻連成一體,較好地彌補了高院墻帶來的沉悶和壓抑。或許是主人建造時的精致和講究,或許是后人養護維修的得法,200余年的風雨滄桑,“五桂樓”的墻、柱、門、窗、桁梁、構件、基石、瓦檔依然保持著昔日的周正。而鑲嵌、裝飾于建筑上下、腰間、柱子、門窗上的木鏤護欄、雕花窗板、卷篷頂飾以及卵石庭院、花壇中“八駿圖”“麒麟送子圖”等石雕、浮雕,更讓一幢精致、端莊的“五桂樓”,在200余年后的今天,依然散發著華滋、儒雅的書香。
與建筑相對應的自然是珍貴而豐富的藏書了。“五桂樓”樓下為客廳和講學會友之所,所藏之書皆置樓上20幾個高大的木制書櫥。《光緒余姚縣志》曾這樣記載“五桂樓”的藏書:“舉凡鹿洞談經之作,龍門經世之文,漆園藏室之言,唐勒景差之制,以至九章算術,五壘兵圖,星宮風角之淵微,王相握奇之陰奧,三乘秘藏,衍香象于元宗,九侖仙經,刊飛龜于丹帙,網羅略備,囊手無遺。”黃澄量的玄孫黃安瀾所刊《姚江黃氏五桂樓書目》統計,“五桂樓”藏書計1500多部6萬余卷,3666種,其中經部475種,史部416種,子部504種,集部430種,叢書1820種。這些藏書以清代刻本為基數,又頗多宋、元、明代的善本,其價值之珍貴,不說連城怕也是金錢所難以計算的。“四明山上云漢章,五桂樓前經籍光。聞道宗袞昔建此,羅網欲過千頃堂。”當年聞“五桂樓”之名遠道而來的文人所留下的詩句,不僅道出了“五桂樓”的聲名和影響,一句“羅網欲過千頃堂”更讓我們依稀觸摸到了在那個信息閉塞、交通不便的年代,又地處浙東大山一隅的黃氏一家四代為此所付出的斑斑心血、所遭遇的種種艱辛。“五桂樓”的藏書除解放初浙江省圖書館和寧波天一閣調去大部外,現尚有古籍近萬冊,其中善本19部625冊。
難能可貴的是,黃澄量還有比較開放的藏書觀念。“積財與子孫,不如楹書與子孫”,他不僅自己“得一書,添一目,讀一書”,也要子孫同樣登樓展視楹書,以訓淑德性,擴大見聞,增長識力。或許這樣的“登樓展視楹書”,正是黃氏一家四代堅守于藏書、搜書,終使“五桂樓”“富甲越中”的精神滋養。更讓人肅然起敬的是,黃澄量還大膽地打破一般藏書家不讓外人閱讀的陋習,凡“海內好事愿窺秘冊者”,只要不借,恣其閱覽,且供食宿。因了一幢“五桂樓”,地處浙東山鄉的梁弄,竟吸引了眾多文人學士跋山涉水競相前來。而黃澄量的這種觀念和行為,事實上也讓自己在無意中成為構建中國近代公共圖書館雛形的破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