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著名女作家遲子建在她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向我們描繪了一個古老民族的歷史。女作家筆下那個充滿神秘色彩的原始部落,就在黑龍江大興安嶺森林之中,因為他們以養殖馴鹿為生,被人們稱作“使鹿鄂溫克”。
“鄂溫克”,是這個民族對自己的稱呼,意為“住在大山林中的人們”?!笆孤苟鯗乜恕?,是鄂溫克民族中的一支,世代居住在黑龍江上游地區,這一帶森林密布,奇怪的卻是有樹無草,清涼濕潤的地上只長滿青苔,這正是馴鹿愛吃的食物。這個部落里的人們不養羊、馬,只養馴鹿,以鹿為家畜。鹿是他們生活中的朋友和生活資料的主要來源。在過去的日子里,他們以鹿為馱乘,穿的也是鹿皮做的衣服。每年割下來的鹿茸鹿角,是最為珍貴的中藥材。他們所養殖的鹿是一個特殊的品種,“形似驢騾”。我曾隨作家采風團深入到大興安嶺密林深處的這個原始部落采風。我們乘坐的汽車在一條林間公路上蜿蜿蜒蜒穿行許久,才在一個山腳停下。我們步行上山,來到這個部落當時居住的地方,一瞬間,我恍若置身童話中的仙境一般。只見三三兩兩的馴鹿在森林中一片開闊處散步,悠然游蕩,泰然自如。有的低頭舔食青苔,有的俯身在清澈的山泉上吸水,頭上巨大的鹿角枝柯扶疏。鹿的身材高挑,雙腿細長,一舉一動緩慢輕盈,姿態十分美麗優雅。在大森林綠色的背景中,鹿身上的斑點黃白相間,與林中不知名的各色野花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副五彩斑斕的自然畫卷。靜謐的山林里只偶爾聽到馴鹿脖子上小鈴鐺清脆的叮咚聲,一片和諧安寧的景象讓人沉醉。
見到我們這些不速之客,長年生活在山林中的馴鹿依然從容不迫,沒有絲毫的驚慌不安。它們平靜地望著我們,大大的眼睛里流露的只是親切和溫和。我輕輕地用手撫摸一只好奇地來到我身邊的馴鹿,它光滑的皮膚,像黃色的絲緞一般。突然它仰起頭,打了一個響鼻,朝天上吐出一口氣,滿溢的是新鮮的青苔味道,然后又溫順地低下美麗的頭,關切地尋找著我的手,輕輕地用它那溫軟的嘴蹭來蹭去。讓我忍不住緊緊抱住它的頭,和它偎依在一起。
高大的馴鹿用下頦點了點我的頭,優雅地走了。
馴鹿在鄂溫克人的眼里是神,被叫做“神鹿”。
在這一片林間空地上,散布著幾座“撮羅子”,這就是鄂溫克人在山林中居住的地方。只用幾根高高長長的松木竿搭起,上尖下寬,松木竿上覆蓋著帆布,里面鋪著簡單的席褥,和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鄂溫克屬于游牧民族,因為馴鹿對食物非常挑剔,它們只舔食林中地上的青苔。所以鄂溫克人必須頻繁地搬遷,幾乎每隔半個月一個月就得搬遷一次,為馴鹿尋找布滿新鮮青苔的地方。
熱情的鄂溫克人招呼我們坐下喝茶。他們日常所有的活動就是在林間。在他們的撮羅子旁邊,會用三塊石頭支起一個灶,將松枝點燃,用一只平底鐵鍋烤一種被他們叫做“列巴”的發酵面食,形似扁圓面包。用松木火緩緩地烤著“列巴”,散發出濃濃的小麥香氣。他們用簡陋的一只大鐵茶缸,煮著濃郁的紅茶。煮好的紅茶加上馴鹿奶,香氣撲鼻。風干的肉干、列巴、奶茶,構成了他們日常的主要食物。只要有淡淡的青煙繚繞在山林深處,遠遠望去,人們就知道,那里一定是鄂溫克人的營地了。
這個部落里有一位被叫做“最后一位薩滿”的老人,她一直活到了90多歲,后來成為遲子建小說主人公的原型。老人曾生了七個兒子,但她的這個家族,最后剩下的只有幾個女人。
她的家族也出現了一位讓人驕傲的孩子。她的外孫女成為他們這個部落走出大山的第一個大學生。這個叫做“柳芭”的女孩,考上了中央民族大學美術系,成為這個部落里的第一位畫家。我們來到這個營地的時候,在一個撮羅子里,見到了正在用野獸的皮毛做畫的柳芭,她用顏色不同、深淺不一的皮毛構成鄂溫克生活風情畫,并用狍子筋做成的線,將它們縫合到一起,一幅奇異的獨一無二的皮毛畫就這樣誕生了。大學畢業后的柳芭,本來在大城市擁有了自己的事業和生活,但她感覺在那里無論如何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重新回到了山林之中,過著她的祖先世代相傳的日子。清晨,她會來到山間清泉邊,以水為鏡,梳洗長長的頭發;白天,她會幫助母親照料家里的馴鹿;晚上,她陪著她的姥姥一起數天上的星星;有值得慶祝的事情發生了,她會和部落的人們一起喝酒唱歌跳舞;同時,她用皮毛繪出了心中的世界。
鄂溫克人信奉的葬禮形式是風葬。他們會將神鹿和一些死去的人放置在高高的樹叉上,讓他們承受著日月星辰的照耀,接受著風的撫摸,聽著雨雪的聲音,他們認為這是最崇高的儀式。我見過一只被放在樹上的神鹿,人們走過時,還向它投以景仰的目光。
鄂溫克人的生活一直得到了黨和國家的關懷。政府為他們提供免費住房,提供生產工具,為鄂溫克的孩子提供上學的保障。柳芭的媽媽就是鄂溫克人中第一批受到教育的人。但不習慣定居生活的鄂溫克人,不久又陸續地回到山林中,繼續他們幾乎原始狀態的生活。隨著一代代新人的長大,外面的世界對他們充滿了誘惑,青年人經常會在每年的冬季,成群結伴地跑到山下,去嘗試現代化的生活方式。原先都是山外面的商人們來到山上收購他們的鹿茸鹿角鹿鞭等珍貴的產品,后來已有大膽的年輕人帶著這些產品跑到很遠的地方,賣上很高的價錢。他們再不像他們的祖先那樣固守在清靜的山林里,而是穿梭在現代與原始之間自如往來。
鄂溫克人真正實現了定居計劃是在2003年。作為人類文明史上的一個重大事件,中央電視臺連續幾天在新聞聯播節目中報道了搬遷的過程。這一年的8月10日,最后的游牧民族走出了森林。這一次的搬遷,使498人得到安置?!笆孤苟鯗乜恕钡亩ň拥厥亲湓诟邮械陌紧敼叛哦鯗乜俗遄灾梧l,“敖魯古雅”是鄂溫克語,意為“楊樹林茂密的地方”。定居點是一排排紅白相間的房子,由芬蘭貝利集團設計,一律芬蘭木制結構,小樓幽雅,冬暖夏涼。院子用疏朗的木柵欄圍著,一應的日用品都是由國家配送,定居點的建設資金高達1200多萬。
山上只留下了一個人,就是柳芭的姥姥。那個“使鹿鄂溫克”部落最后一位薩滿和酋長。遲子建在小說中這樣描寫那個90多歲的鄂溫克酋長女人的喃喃自語:“我不愿意睡在看不見星星的屋子里,我這輩子是伴著星星度過黑夜的。如果午夜夢醒時我望見的是漆黑的屋頂,我的眼睛會瞎的;我的馴鹿沒有犯罪,我也不想看到它們蹲進‘監獄’。聽不到那流水一樣的鹿鈴聲,我一定會耳聾的;我的腿腳習慣了坑坑洼洼的山路,如果讓我每天走在城鎮平坦的小路上,它們一定會疲軟得再也負載不起我的身軀,使我變成一個瘸子……”這是老薩滿真實的心聲,傳達了這個古老民族與自然、與馴鹿、與山林相依為命的深厚情感。
即使下山了的鄂溫克人,他們的心還留在了山上。一直到現在,很多人還是選擇了兩棲的生活方式,夏天回到山林中,冬天再回到定居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