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美經貿關系并非總是令人振奮的好消息。兩國雙邊貿易的統計數字可能會對人產生誤導,如果將全球生產網絡復雜的關聯因素考慮在內,問題就更嚴重了。美國對華貿易赤字高達2270億美元,這確實是令人驚愕的事情。不過,中美貿易赤字近年來正戲劇性地縮小,中國貨幣政策造成的中美貿易赤字占整個美國對外貿易赤字3810億美元的規模減少到60%以下。從其他角度看,中國的貨幣政策或許在美國對外貿易赤字中起不到決定性因素,但它的確會對全球的資產配置產生扭曲,進而影響美國的經濟利益。同時,在知識產權和技術密集型的農業出口部門,中國某些經濟政策、法律的選擇性應用也對美國貿易競爭優勢的發揮產生了妨礙。
很多美國人被來自中國的貿易摩擦,以及中國對美國經濟、商業和產業工人的挑戰表現出了震驚和憤怒。事實上,中國政府和官僚的行為常常表現得蠻橫無禮。另一方面,中國已經進入全球勞務市場,其勞動力規模占全球20%,在勞務交流中與其他國家產生了不少摩擦,這一點也不值得奇怪。中國從一個GDP占世界微不足道的國家發展成為GDP增速超過8%的工業化國家,將對美國構成更嚴重的挑戰。盡管人們對中國的憤怒表現得越來越明顯,但中國對全球貿易的影響是我們必須面對的,事實上,中國對全球貿易秩序和美國在全球貿易中的地位構成了根本性挑戰。
北京共識的崛起
現在,全球經濟危機讓很多中國人感覺自我良好。中國經濟在經歷短暫停頓后,又重新開始以兩位數增長。中國金融體系的混亂使得隱藏在這個體系之下的有毒資產對不少國家產生了毒害作用。中國的經濟刺激計劃看上去也確實達到了目的,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從中國媒體的宣傳和網絡評論可以發現,中國人認為美國在危機中被擊倒了,而中國的地位正在提升。很多中國人明顯有這樣一種感覺——中國的經濟和政治系統比美國更具優勢。長時間來,美國的發展模式——基于華盛頓共識下的經濟模式廣為人們所看好,不過,中國人現在卻對基于政府主導的資本主義模式推崇倍至,這是一種與華盛頓共識所代表的開放型市場經濟和私有經濟為重要特征的自由主義主導下截然不同的模式。中國副總理王岐山曾經以譴責的口吻對美國政界和商界領袖說:“我們從老師(美國)這里發現了很多問題。”
中國人認為美國模式不及自己,這種自信的心理對中美兩國都產生了深刻影響。首先,它基于一種不完美的假定。事實上,中國30年來如脫僵野馬般的高速增長并非得益于中國的國有企業和產業政策。相反,中國經濟的成長在很大程度上是放松對企業和企業家管制的結果,以及允許私有企業在某些領域進入國有經濟固有的地盤。不少中國人驚奇地發現,與那些精密而美妙的計劃相比,多年的市場化改革使政府對市場的干預逐漸減少,這恰好是中國經濟增長的源動力。中國的國有企業消費了70%的資源,卻只貢獻了30%的產出,不僅對增長貢獻不大,相反還拖了經濟的后腿。中國的產業計劃決策部門在實行了市場經濟為主導的基本經濟制度以后,才逐漸改變了自毛澤東以來類似大躍進和導致其他經濟悲劇的做法。為了加入WTO,中國與美國等國家進行了15年的艱苦談判,終于在2001年成為成員國,加入WTO使中國經濟改革進一步深化,觸及到了一些比較頑固的部門利益。中國領導人的聰明在于,在發展經濟的同時,并不依靠那些看似完美的經濟計劃,相反,他們盡量避開所謂的計劃指導,并逐步減少了政府對經濟的干預。不幸的是,中國新一代領導人在防止衰退和提高增長效率的同時,似乎忘記了這一重要的歷史經驗。
美國官員反復提醒中國,要求中國重視其經濟政策對美國經濟利益的影響,這也是刺激中國人對自己的經濟模式產生自信的又一大原因。經驗表明,美國官員和商業界應該對中國的政策表達不滿。很長時間以來,美國模式一直表明的是如何獲得經濟發展的權利,中國官員也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愿意接受這樣的結論。為了證明中國模式的成功,中國官員也會對“失敗”的美國采取進攻性的經濟政策。結果是,為了解決中美貿易存在的固有問題,美國貿易官員往往被中國強硬的貿易政策所拋棄,只能在中美高級會議,比如中美經濟戰略對話上提出來,或者通過WTO機制解決爭端,要么直接采取貿易報復行動。遺憾的是,中美雙邊高級會晤也并不一定能解決這兩個國家之間復雜的貿易糾紛,WTO爭端解決機制緩慢而笨拙,連中國是否違反WTO規則都很難說清楚。而單邊貿易制裁行動也可能與美國的多邊貿易義務相違背。
中國經濟優越感的最終挑戰戲劇性地體現在中國改革的壓力上。2001年,當中國成功加入WTO,高層改革的壓力一下釋放了很多。后來,那些計劃導向的部門逐步被抑制,這些部門過去一直被改革主導的部門推著走,比如外經貿部。計劃部門不僅為了挑戰美國的利益而摩拳擦掌,他們對改革也懷有本能的抵制。有諷刺意味的是,很多地方和部門權力機構在加入WTO過程中做出了一定的貢獻,而他們制定的計劃在很大程度上又與WTO規則相違背。當這些部門對美國利益構成挑戰的時候,美國官員應該注意到底是什么部門做的事情,因為在中國,不同部門可能會做出完全不一樣的事情來。比如,對外經貿部理解美國利益,但在過去這個部門的權力是有限的。中國的行政部門有自己的運行特點,他們就像煙囪一樣各自冒煙,相對來說,部門間的政策局限性較大,缺乏高級別的政府協調。美國很難從中國那里得到中國官方持久而一致的政策,也不清楚他們可能會對我們關心的事情采取什么態度。
知識產權保護和執行
中美貿易關系面臨的挑戰并非僅僅是中國自信所導致,也不單純是因為中國放棄了計劃指導的經濟模式。中國經濟政策對美國利益的影響自中美經濟正常交往以來就已經開始。盡管中國在法律上執行了WTO對知識產權的保護協議,但中國人對美國知識產權的侵犯,從軟件模仿到賽璐珞的仿制,再到電子開關的偽造,20多年來從沒有停止過,中國也從來沒有對這些行為加以認真地阻止和懲罰。保護知識產權在中國相當困難,因為這個國家幅員遼闊,地理和行政區域非常散亂,知識產權持有者如果要追究盜竊責任的話,他就必須把地方和省級以上的行政管理部門和法院跑個遍,而最終往往是盜竊者和地方政府站在一邊,結果不了了之。即使成功爭取到賠償,版權所有者為此付出的成本可能比獲得的賠償還高。對那些盜竊知識產權的慣犯來說,法律上的罰款和這種買賣相比起來,還是可以承受的,為盜版付出的風險收益實在太大。
多年來,美國官方試圖和中國合作建立起知識產權運用制度。但中國官員抱怨,30年來中國經濟飛速發展,留下的是一個低附加值的出口經濟。為了提升中國經濟在產業鏈中的地位,不少中國官員認為健全的知識產權保護制度是必須的。從理論上說,如果中國能更好地保護知識產權,中國的發明家和企業家就會有更大的動力組建中國自己的知識產權企業和商標。這就需要中國的干部對知識產權有更好的理解,懂得建立一個健全有效的知識產權制度不僅有利于保護國外投資者的商業利益,它還對建立創新型經濟和激勵中國的自主創新是多么重要。
現在,中國官員已經逐漸意識到了自主創新對經濟增長的重大意義,中國對自主創新的追求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早在上世紀70年代中期,周恩來就提出四個現代化目標,其中就有科學技術現代化。上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中國通過引進資本業,使高技術得以與產業結合,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經濟的技術含量,為下一步發展打下了很好的創新基礎。
不過,通過強制或激勵的手段并沒有在技術創新方面取得多大成效。一些中國企業并沒有通過國家支持實現技術創新,它們往往是通過經濟間諜在與美國和其他西方經濟交流時獲取技術情報。在很多情況下,美國企業也盡量避免將技術泄露給中國。事實上,中國不能從西方獲得技術的原因并不是美國政府的技術保密政策,而是美國企業不愿意將技術泄露于中國市場,因為任何企業都必須考慮技術泄密帶來的商業風險。如果美國企業將技術暴露在中國市場,知識產權的盜竊問題不僅不會改觀,反而可能變得更糟。
當你問及中國為何出現嚴重的知識產權問題時,中國官員可能會告訴你,這是因為中國社會對知識產權在現代經濟中的地位認識不足。中國人對尊重知識產權的主流態度是,要實現對西方的趕超戰略,西方應該讓技術自由轉移到中國。有中國人詭辯說,中國的四大發明都可以不受限制地流傳到西方,為什么中國人就不能把微軟和其他西方企業的產品直接拿過來用。這種文化上的狡辯并不能成為中國在知識產權問題上無所作為的借口,但它說明我們所受的挑戰是很現實的。中國不能將更多的資源用于建設完善的知識產權制度,這不僅是普通中國人的問題,中國官員也難辭其咎。或許,只要對創新給予表面上的尊重,中國的知識產權保護就不可能是現在這個樣子,情況或許要好得多。不過,情況并沒有多少改觀。中國的知識產權問題與WTO規則已經出現背離,近期不可能出現根本性的好轉。
產業政策與非國家隊
我在過去曾經說過,向計劃復歸將是中國官方建立市場經濟的主要挑戰。當然,這不僅適用于中國,也適用于美國。事實上,不少中國的產業政策在制定的時候通常就出現了矛盾,比如對某一產業有利,對另一產業有害,這一直是困擾中國政府的一大難題。
近年來,鼓勵什么,不鼓勵什么,已經成為中國政府的一大藝術。那些中央和中央以下涉及產業經濟的官員,他們已經看到了發展新型產業政策的重要性,在這一點上,官員們不一定需要來自中央的壓力。
中國有一部分企業很特殊,它們不一定是國有企業,但卻得到了國家的大力扶持,成長為中國的跨國公司。這些企業很明顯是各個行業的“民族冠軍”,但他們得到國家支持的原因都是相同的。為了國家的榮譽,中國官員鼓勵企業同美國、日本和歐盟的企業競爭,他們對支持這些非國有“榮譽”公司表現出非常濃厚的興趣。當這些企業與美國公司展開競爭的時候,他們便會享受到“愛國”的好處。其中,一個特殊行業是所謂的綠色產業,不少中國官員將這一行業的國際競爭看做是一大重要陣地,特別是風能和太陽能市場,中國企業得到的政府支持非同一般。
技術許可證和標準陷阱
中國還希望通過增加技術創新提高其在產業價值鏈中的地位。無論是從兌現四個現代化承諾還是迎接一胎化后人口紅利喪失的挑戰,發展技術產業也不一定會對美國利益構成多大挑戰。近年來,溫家寶提出發展自主創新能力從某種意義上看,并沒有對美國構成什么威脅,因此,美國也沒有必要去提出什么反對意見。
不過,自從中國領導人提出推進自主創新以來,中國的產業計劃者們就開始制定一些與加入WTO的改革政策相矛盾的措施出來。這些措施對美國和其他國家企業在中國市場上的競爭無疑構成了沖擊。2009年11月,中國政府發布了一項鼓勵自主創新的政策,結果引起投資中國的海外企業的諸多批評,它們認為,這些政策要求它們將自己的技術透露給中國的合作企業,會使它們在將來被排斥于中國市場之外。盡管中國官員很快解釋說,政策不會對投資中國的海外企業構成不利影響,但它確實在外企操作過程中造成了一定的混亂。更重要的是,政策使美國和歐洲企業在如何與中國企業平等合作的問題上面臨著一系列重大的、基本的挑戰。作為WTO的一項基本原則,給外資企業以國民待遇是中國加入之后的最起碼保證。由于中國不是WTO政府采購協議成員國(GPA),中國使用自己的一些法律影響海外企業是可以的。中國盡管在加入WTO時承諾會盡可能快地加入政府采購協議,但如果從WTO的貿易平等原則來說,它制定的政策卻在很多方面與GPA是相違背的。
技術標準也是一些中國企業努力在國內市場開拓的一個重要領域。在安全領域,從農業到無線加密商業技術,中國政府和機構在制定自己的標準問題上表現得異常活躍,他們常常與希望在國內獲益的中國企業有非常密切的合作。中國自己搞的一些所謂標準也引起了不少貿易摩擦,比如無線局域網安全標準(WAPI)就強制要求海外企業也遵照執行。盡管中外就此問題已經展開副總理級別的討論,但問題并沒有完全得到解決,這一標準仍然是影響國際貿易的一大障礙。其他一些標準表面上純粹是為了提高中國企業與美國等國企業的競爭力,但近年來它們也已經成為造成的中外商業摩擦的重要原因。
觀點
1中國的貨幣政策或許在美國對外貿易赤字中起不到決定性因素,但它的確會對全球的資產配置產生扭曲,進而影響美國的經濟利益。
2從中國媒體的宣傳和網絡評論可以發現,中國人認為美國在危機中被擊倒了,而中國的地位正在提升。
3中國30年來如脫僵野馬般的高速增長并非得益于中國的國有企業和產業政策,中國經濟的成長在很大程度上是放松對企業和企業家管制的結果。
4中國的行政部門有自己的運行特點,他們就像煙囪一樣各自冒煙,相對來說,部門間的政策局限性較大,缺乏高級別的政府協調。
5一些中國企業并沒有通過國家支持實現技術創新,它們往往是通過經濟間諜在與美國和其他西方經濟交流時獲取技術情報。
6為了國家的榮譽,中國官員對支持這些非國有“榮譽”公司表現出非常濃厚的興趣。當這些企業與美國公司展開競爭的時候,他們便會享受到“愛國”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