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泓第一次站在新辦公室的落地窗前,窗外車水馬龍。這里是這個城市地價最高的金融街,站在頂層的城市繁華之上,難免志得意滿——不是每個剛過三十歲的人都能交上這樣的成績單。
敲門聲響起。秘書送來了剛收到的中泰重工項目的招標方案,厚重地壓在紅木的辦公桌上。這次項目的標的金額,達到了錦程廣告公司全年業務的三成。作為公司喬遷之后的第一筆大單,對于標的50%以上的業務,吳泓志在必得。
按照慣例,每一個項目都會有一個執行團隊,一個團隊負責人。吳泓看著眼前的資料,腦海里浮現出一個嬌小的女孩——涓子。
最初當他委托獵頭公司挖到涓子的時候,涓子已經在業界小有名氣,而他的錦程廣告公司還處于標準的初創階段。以后的三年,絹子的表現一再驗證了這次挖角有多成功。在涓子的電腦里,有一個她這些年所有客戶的資料,所以涓子每次都能在跟客戶閑聊的時候,隨口說出客戶女兒的生日,或是考試排名前三這樣的事情,業績一路飆升,不過是順理成章。
在中泰這個重大的項目上,涓子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
情愫
“中泰重工的招標,團隊人選已經確定,如果大家沒有意見的話,由客戶總監涓子帶隊。”公司的中層會議上,吳泓神情嚴肅地宣布。
會議室里似乎有片刻的安靜,半分鐘后,策劃部經理牛濤突然說:“我反對!中泰是一個大項目,涓子雖然是客戶總監,但分量嘛——”他瞄了一眼坐在另一側的涓子,改口說:“至少還是應該陳總出馬。”
陳斌點了支煙,笑著說:“涓子雖然年輕,但在業內的資歷并不淺。我手里還有幾個項目沒有完成,分不開身,這次還是涓子帶隊,我贊成。”
吳泓松了口氣,宣布散會。然而在回辦公室的路上,他隱隱聽到有人在說:“早知道還是她,還開什么會討論……”“別人背后,有老板做靠山……”議論聲如同一道狹長而曲折的陰影,隨著吳泓的腳步到處戛然而止。那種異常的安靜突然讓吳泓頗感不適,轉身,他去了陳斌的辦公室。
作為公司的創業元老之一,陳斌跟涓子都是一直跟著吳泓打拼過來的。吳泓信得過陳斌,如同信得過涓子。“讓涓子做中泰的項目負責人,下面有意見?”吳泓開門見山地問。
“說意見,不如說流言準確。”陳斌似笑非笑地看著吳泓。“你以為你對涓子的那點私心,別人都看不見?”
吳泓啞口無言。幾年“戰友”,他從未對陳斌隱瞞過自己對涓子的好感。什么時候對涓子動了心已經無從考證。也許是在她幫他擋下第一杯酒時,也許是在她幫他拿回第一個項目時,也許是在每一個通宵加班后炫目的朝陽下,也許是在那些共同的喜悅、失落與焦慮中……然而這些,目前還僅僅停留在吳泓的心里。他不是不敢表達,而是顧慮太多。涓子對公司依然是重要的,而感情一旦出口,無論結果,兩人都無法再在工作上坦然面對。
“要不,中泰的項目,還是你來?”吳泓苦笑著問陳斌。
“開玩笑吧?”陳斌拍拍吳泓的肩。“在你把涓子變成老板娘以前,正常的工作還是要做。中泰的項目,除了涓子,換別人,你放心我也不放心。”
流言
吳泓越是刻意注意和涓子的距離,那距離就越是曖昧不清。
“吳總,我們去吃加班飯,您一起嗎?”設計部經理陳夕推門進來問。她緊跟著說了一句:“涓子姐說她不去了。”
“我不去了。”吳泓趕著看策劃部新提交的方案,沒有抬頭。
“好,那還是給你們帶上來。”陳夕一副了然于胸的樣子,關上門的瞬間,門外飄來嘻嘻的竊笑,吳泓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然而總有些事情是明明白白的現實。在第三周的項目會議上,涓子給大家拋下了一個重磅炸彈——
“我從中泰內部了解到一個信息,那個在業界一直保持神秘的投資方,是來自臺灣的一家電子業制造商,該企業的董事長也是這次項目組組長。我查了一下這個企業幾年來的企劃方案,這個人是非常新派的。而我們原來的方案過于保守,所以必須重新調整。”
“難道你讓我們這個時候來換方案?還有兩周就到第一次招標會了。”涓子話音剛落,策劃部經理牛濤就跳起來反對,邊說邊拿眼睛瞟著一旁的陳夕。
“是啊,推倒重來的話,設計質量根本保證不了。”陳夕附和。
“但是如果憑現在的方案,能夠中標的可能性很小。”涓子一再解釋,反對聲卻越來越強烈。“就這樣執行。會后我向吳總匯報。”民主無效,她只好行使項目負責人的權力作出決定。
“不要仗著背后有大樹好乘涼,你現在還不是老板娘呢!”陳夕的話冷冷地響起。吳泓正好在此時推門進來,看到涓子握筆的手在顫抖。憑借著自己在廣告業的經驗,吳泓馬上做出判斷,涓子的決定是正確的。然而對于他,要支持一個正確的決定,從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艱難。
吳泓終于開口:“既然有更好的方案,就按涓子的意見執行。各部門配合,提高效率,時間來得及。”他不是為了涓子,而是為了自己的生意。
決斷
涓子的新方案推進得并不順利。大家對吳泓不能有所表現,不代表對涓子也不可以,所有的壓力都壓在了她的肩上。吳泓幾次聽到,從會議室中傳來激烈的爭論,也曾經親眼見過,涓子要求加班,員工當面抱怨連天的場面。星期五下班鈴聲剛響起,公司瞬間空無一人。吳泓推開策劃部的門,發現涓子正獨自一人,埋頭在大疊的資料中。看到吳泓,她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大家集體要求周末不加班,我只好……”
“憑什么?他們說不加班就不加班?”吳泓抄起手機,沖電話中大吼:“牛濤,帶著你的人馬,半小時內到辦公室。今天做不完誰都不許下班!”摔掉電話,吳泓全身都在顫抖,他討厭那種無法控制局面的挫敗感。
也許真的是到做決定的時候了。公司運轉一團亂麻,而看著涓子越來越頻繁地抿起嘴角,那份倔強也讓吳泓心疼。他暗自計劃著,堅持做完中泰的項目,一定找人替代涓子,對他,這是公私兩利的事情。
反復
周一的項目例會,吳泓讓秘書把一個人帶進了會議室。“我給各位介紹,程杰西,曾經在北京奧丁廣告公司任大客戶部經理,從今天起,他擔任我們的客戶部副總監。”
看著面前一張張錯愕的臉,吳泓不動聲色,接著說:“工作安排上做一些調整,中泰的項目由程杰西正式接手,方案在原來的基礎上再完善一下。”而涓子,被派往本省第二大城市一個新建的大型風力電廠項目,跟進新客戶的前期開發。兩個信息傳達得非常明顯:涓子被調離重點項目,新方案也被否定。
看著涓子失意的目光,吳泓在內心說了聲對不起。“我是為你好,也為公司好,以后你會知道。”第二天,涓子一聲不響地出差了。然而吳泓并沒有感到輕松,他覺得擔子不是轉給了程杰西,而是自己。
“吳總,這樣的流程我們沒有做過,費用超出了預算40%,報價不會有優勢。”制作部說。“他總說以他的經驗、以他的經驗,根本聽不進去我們的話。”團隊抽調的都是公司的精英力量,可無法溝通的抱怨聲還是不絕于耳。
涓子的電話就在這時打了過來,這是她出差后打給吳泓的第一個電話。“我認為是時候讓程杰西去接觸一下招標委員會的幾個委員了,現在我們只有經理級別的人在中層游走,大城市可能透明度高,可我們這兒有我們的規則。”接受涓子的建議,吳泓給了程杰西明示,要求他盡快聯絡組委。但程杰西仍然直到招標會前一天才讓團隊業務主管替他約招標會的委員們,不出意料,委員們以不同的理由推掉了。
整個標的分為兩部分,第一次招標會終于在手忙腳亂中到來了。首次報價一唱出來,錦程的人就傻眼了:報價比另外五家公司都高,更可怕的是,比第二順位的報價高出了近20%。錦程公司毫無懸念地落標。消息傳來,正在北京上WMBA的吳泓非常震驚,他之前拿下一半標的的預期完全落空。
“涓子,離第二次招標會還有兩周,我希望……”吳泓第一時間撥通涓子的電話,但他并沒有絲毫把握涓子會同意什么。“我明天回公司,看看還有沒有什么可做的。”涓子沒等他說完就接上話。而顯然水土不服的程杰西,在第一次招標會后的第二天就遞了辭呈。
成敗
第二天中午,涓子風塵仆仆地趕回公司。吳泓馬上召開中層特別會議,宣布涓子重新接手中泰項目。在涓子的主導下,大家把組委會的每一個委員進行了分配,一對一地公關,涓子親自負責那個臺灣的電子制造商。緊接著,修改方案、重審報價、打探其他中標公司動向,日程空前緊張,但團隊士氣空前高漲。哀兵必勝,大家都對這次這么徹底的失利感覺恥辱,個人恩怨也被暫時放在一邊。
在這樣的氛圍中,連副總經理陳斌的離職也變得波瀾不驚。最后一次面對面時,吳泓把一張銀行卡遞給陳斌:“兄弟一場,收下吧。”
距第二次投標會只剩下一周的時間。在涓子的密集轟炸下,臺灣的電子制造商終于同意出來吃飯。
“你去定兩瓶90年份的干紅,買一條珊瑚手鏈,記得包裝用大紅漆盒,林董的女兒今天生日,她最喜歡大紅色。”經過涓子辦公室時,吳泓聽到她在交待助理。安排完畢,她疲憊地倒在沙發上,揉著太陽穴,隨手把兩片止痛片塞進嘴里。
“晚上我去吧。”吳泓看在眼里,那種心疼重新涌起。
“不用,一直都是我約他的,我不去顯得很沒誠意。”涓子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也有些虛弱。
當天晚上,吳泓接到涓子助理的電話。涓子暈倒在飯桌上,暈倒的時候兩瓶酒已經喝了一瓶大半。當臺灣人知道那天涓子高燒39℃仍按時赴約的時候,被深深感動了。涓子在病床上接到一條短信:“我女兒說這是她收到的生日禮物中最喜歡的,謝謝你做了我忽略的事。”
第二周的招標會涓子仍躺在病床上沒能參加。結果是同事第一時間通知她的,新方案非常亮眼,引起了組委會所有人的關注,報價也非常有誠意,公司最終得到了占標的40%的整體推廣權。
項目成功挽回,但有些東西卻挽回不了。三天后,吳泓在工作郵箱里收到了涓子的辭職信,在他桌上的筆筒里,涓子留給他一個U盤,插上,里面是涓子那個加密的客戶檔案,所有的客戶資料一一羅列,詳細到衣服型號、香水品牌、喜歡的咖啡的口味。吳泓慢慢拖動著鼠標,那種無力感又一次重重地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