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輩子,肖蔭是個只會恨的普通女人。
在父親十年祭日的上午,她讓越來越愛不起來的兒子大海,帶自己驅車來到他姥爺墳前。這一年,她已經站不動了,盡管才近五十歲,仿佛風兒也和她過不去。
沒人相信她四十多歲,即便熟悉她的人。梳著貝克漢姆頭型,那個一直給她染發的發廊小伙兒,盯著她枯草一樣的花白頭發就是弄不明白。為什么染在別人頭發的好產品刷到她上面,立刻被吸干了似的不起作用。曾經秀氣的臉龐,蘿卜突然被霜激了似的,就抽抽起來,皺紋縱橫。而眼角尚好,是微翹著,還算有輕佻的影子。卻也難掩眼神忿恨。
她扶著兒子強壯的胳臂,費了好大力氣才穿過一片闊葉林,依坐到墳頭,那上面蔥一樣高的蒿草結了紫花,打了籽兒。石碑很特別,上面只刻著一首詩,是他姥爺最得意的字畫手跡——
櫻花紅陌上,柳葉綠池邊。燕子聲聲里,相思又一年。
是她讓石匠照樣刻制的,意思簡單,就是不想記得,忘記最好,權當他不曾來過這個世界。怎么可能呢?愛要有個對象,恨也要有個對象。
兒子、媳婦在送紙錢,唬弄老爺子唄。那火焰一團團的,說明通往天堂的是火路。要說這紙錢呀也真虧了,只有犧牲了才有去天堂做信使的權利。那黃煙散發出頭發燒焦般的氣味,比灌木叢瑟瑟的秋涼還要多一分凄楚的味道。
她問自己:“我有那么傷心嗎?”同時惡毒地嘀咕著:“小心山火!——燒了山倒沒啥,燎頭皮似的,可別專燒了咱墓地,尤其這塊碑,這可是你姥爺笨笨磕磕,一筆一劃刻了小一年兒,手磨了七個水泡兒弄成的——他可從沒對什么事兒這么用心過!也別說,我還幫他抬來抬去的,寶兒似的。”
她兀自陰陰地樂了。
媳婦永遠是那句話:“人死了,就別想那么多了,人死煙飛灰滅。”
“我知道這個理兒呀!我還計較什么呢?他也昕不到,他也看不到。”
她的心又開始絞痛,伏著個蜈蚣似的。當她看到墓邊的空地,占座一樣做出個墓穴模樣,更讓她堵著慌。切齒地問:“那是一給我準備的吧?”
“不是。”大海扯謊說。媳婦嘴比刀快,說:“是就是唄,有啥隱瞞的?誰還沒有到這兒報到的那一天兒?”
她微微蹙起眉頭,問:“不能不來這嗎?”
媳婦說:“媽,這可是您自己選的地兒。您要是不來,誰來?”
大海用撥火樹枝敲一下媳婦的腳下,投一打兒紙錢進火堆里,說:“想那么多干嘛?快快樂樂地生活著,是最大的幸福。”
“可是——”她盯著墓碑。風冷讓她牙齒顫抖。“活著不如死呢?還不如死了,什么也不知道,省了回憶,省了煩惱,也省了著人忌恨!”
這個時節,是遠山近嶺逐漸走向四季中最艷麗的時刻,俗稱五花山,但尚未熟透,像摘早了的果子。山腳下有條小溪,無聲地流淌著,多半隱在山林里,草叢里的水蛇一般,偷情而欲逃似的。遙遙欲墜的彩葉不耐煩于各自枝椏上,紛紛堆積到陰溝里去,暫時找到了落差的平衡。烏鴉的影子在樹梢上盤旋著,像是一種告別。
“大海,”她叫過兒子,接過撥火枝條兒,示意扶自己伏在碑體上。她那一直縮在袖筒里的“六指兒”,暗褐色,像個雀雀,顫顫的,方才露出來。
二
肖蔭出生后和所有人一樣,吮手指吮得咝溜咝溜的響。不同的是,稍大后,她并不是像其他孩子那樣,轉而去戀玩具、發繩兒、口袋、撥浪鼓、尜尜,而是一直在吮手指頭,而且專吮右手姆指。這一吮,就會像剛出生的老鼠叼住媽媽的奶頭那樣,堅韌而有耐力。
她記得最早的一件事,就是被父親暴打的經歷。打得很狠,還沒有離開父親的媽媽護著她也免不了挨打。因為有媽媽護著,她剛剛萌生的棄意更加堅固了。在五歲的時候,她的右手姆指關節突然鼓出大肉包來,像小男孩的雀雀。她記得鄰居張爺,花白著胡子伸手在她的腋下,要看她的兜兜兒。她拚命地躲,越躲他越要看,還說:
“莫非,她是個男孩兒,雀雀兒長錯了地方?”
可惡的父母同意了張爺的疑問,當著他倆的面兒,把她的裙子脫下來。張爺證實自己不是“二尾子”,這讓她朦朦朧朧地有些自豪哩。可是,父親還是打她,一次重似一次。一聽到他的咳嗽,她會莫名其妙地抖動,縮進被窩里,像個受驚的小白兔,愈發吮食得甚。
過了許久,她放學路過張爺的院墻,張爺在院里叫她:“小蔭,進來。讓我看看你的雀雀兒。”
她把含在嘴里的肉糾兒吐出來,亮給他看,辯白說:“我這幾個不是小雀兒!”
張爺笑嘻嘻地說:“是小雀!只是不會尿尿,不會打種。”
她不明白他在說什么,只覺得不是好話。可是這話讓她開始留意哥哥的雀雀兒,尖尖的長長的,一尿尿很遠,還可以在土地上畫出各種圖案,不一會兒,又神奇地消失了,神秘得像奶奶講的瞎話兒。她覺得哥哥的雀雀兒真的神奇,就很自悲地覺得自己的雀雀兒不好。她把這個想法在半年后告訴了張爺,張爺告訴她:
“這不算什么。你爸爸的雀雀會變化,一會兒大一會兒小,還能生娃娃。”
她天真地問:“怎么可以生娃娃?娃娃是媽媽肚皮上割下的,肉團兒孵出來的。”
于是,她覺得更神奇了,便留意爸爸的雀雀兒,果然與哥哥的不同。但她并沒有找到小娃娃從那里鉆出來的理由,就去問張爺,張爺就把她摟在懷里,說她真是個天真的孩子。這是她7歲零5天的性啟蒙。
三
她總結自己的一生,多半重復遭遇兩個無聊:嘲笑和辱罵。只記得8歲的時候,被在自留地兒里拔草的小學校長踢了一腳。父親也挨了一腳,聽見他說:
“近親的好事。”
父親說:“可是,她不是我的,你知道的。”
“那是誰的?——唉,你不是認為是我的吧?”
“我哪知道?”
“啥?是我的?若是我的,怎么會這樣弱智?怎么可能?”
校長瞪起眼睛,說:“哪長的像我?沒一個地方像我,猴頭八相的!快領走!”
她哭咧咧地隨氣咻咻的父親回到家。父親給予她的只有呵斥,并強迫她站在門邊不許動,動就打。父親返身從屋里出來,像拎小雞兒一樣,把她按在門檻上,把她的肉糾兒扯出來,從背后抽出菜刀,手起刀落,她的肉糾兒便帶著鮮紅的印跡,蹦到泥地上,蚯蚓一樣地跳舞。血線像小雀噴出的水柱一樣劃出一個問號,只是不會馬上消失。當時,她就暈過去了。
從此,她就暈血。一見血就暈得口短,渾身癱瘓,甭說殺雞,就是看也不敢,躲在屋里,還要找最隱蔽的地方,堵起耳朵,瑟瑟地發抖。
手纏上繃帶,方才名正言順地坐進教室里。她當時并不知道為什么,她就在同學中找“六指兒”,一直沒有找到,這才知道自己的與眾不同,但并不覺得什么。這樣平靜的日子也就過了一個學期,因為她總用手挖右手拇指的肉疤兒,校長又狠狠踢了她一腳,她便跑回家,不再上學了。那些日子,父母因為外出筑路,把她放在張爺家。每天,張爺教她寫毛筆字,所以她的毛筆字一直很好。
四
人的吸吮來自于母愛,也可稱為為生存本能。肖蔭由來已久的吸吮因為過早沒有母愛而成了自戀宣泄的唯一方式。即使后來結婚生子,然后莫名其妙地離婚,都和這一時期的自戀,過度自戀有關,而且密切相關。
關于手指,她聽過最恐怖的故事,是張奶在黑夜里講的,讓她失眠,對魔鬼吃了她的“六指兒”深信不疑。從前,有戶人家,父母出遠門了,只留兄妹兩個小孩子在家。有那么一天,來了個老婆婆,慈顏善面,說走累了,要借宿兩日。第一宿,婆婆給了兄妹倆許多用花花金紙包的糖果,他們睡得很香甜,一宿無話。第二天半夜,哥哥聽到有咯吱咯吱聲音,開始納悶,就問婆婆:“婆婆,是什么動靜?”婆婆說:“走累了,著了涼,東討西討,討來個蘿h治咳嗽。”一夜無事。第三天,他發現妹妹少了一個小指頭。婆婆屋里屋外,干這干那,跟他的媽媽一樣,勤快和藹。晚上,他又聽到咯吱咯吱聲音,從炕頭傳來。他一摸妹妹,還好好地睡在他的身邊。他又問:“有什么動靜了?”婆婆回答的還是一樣。第二天,妹妹又少了個指頭。他感到非常害怕,總想帶妹妹逃走,可是婆婆看得嚴,說是怕他們走丟了。在妹妹變成禿手后,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婆婆果然摸進他的被窩。婆婆說:
“孩子,婆婆咳嗽,著了涼,東討西討,沒有討到蘿卜,你的雀雀能治我咳嗽。”
他當時就嚇尿褲子了。他說:“那你把我妹妹的手指還給我她吧。”婆婆答應了。他把事先準備好的粘豆包烀在雀雀上。婆婆一咬,就把她的假牙粘住了。他用爸爸的魚網纏住婆婆的小腳兒,往里塞進一掛鞭炮,點燃,把門反鎖上。屋里一片噼噼啪啪后,兄妹倆看到一縷青煙從糊紙的窗口溜走了。原來是個女鬼。
她不止一次聽到過這個故事,可以背下來,大概每個農村女人都會講這個故事。她就覺得這個女鬼就是張奶,因而失眠,恐懼。這樣的日子一直到她懂得了自己是女人后才稍稍平靜下來。于是,她又開始吸吮她的那截被剁的肉茬兒,每到這時才會安靜下來。父親后來不管她了,隨她去,只要她不再哭。他明顯變老了,因為筑路過程中丟了老婆。從那時起,她一直沒見過母親,好像在這個世界上,壓根就沒有這個人存在過。
她跟在父親身旁,到過很多地方,后來就到了這里,念了中學。在學校,就認識了她的丈夫。還沒有畢業,父親就和他父親喝酒時說:“就這么定了。”這讓她想起歷史書上古羅馬的奴隸市場,以及后院種豬場張爺把母豬丟給來人說“留下一個仔就行,不留也行”的場景。
可是她沒有反對的權利。她跟著父親,沒有屬于閨女的天地,在來事兒的時候,她多半會大驚小怪,被嚇抽過去,父親就給她用報紙墊好,盡量不讓她看到,上廁所都要父親伺候。就這樣,夾著一個包裹,她就進了趙家門。
第二天,她的婆婆,總讓她想起半夜吃蘿卜的老婦,就啪啪地抖著小夫妻身下昨夜鋪的褥單,說:“這叫什么家風呀!”
她此時才明白,在洞房辦事前,婆婆非要把雪白的小褥子鋪在她倆身下,原來是用來接處女紅的。丈夫把她拖回新房,把她暴打了一頓,比父親還重。婆婆進來爬上炕,對只能呻吟的她實施“光頭刑”,剪子被公公搶下來,聽到他厲聲呵道:“家丑不可外揚。”
她扯著公公的衣襟兒,問:“什么家丑?我沒有家丑哇!”
她爭辯道:“是你家要娶我,并不是我非要嫁!”
之后丈夫就再也沒有上過她的炕,她沉默著,一直等著趙家對她的驅逐。老兩口在一起不停地嘁嘁喳喳,一定是在商量這事。大伯嫂也回來和丈夫說些什么,仿佛她是瘟疫,會大面積傳染開來,搞垮這個家族。這期間,吮手指的強迫更甚,而且奇怪地,肉糾迅速地長了起來,和小手指一般大小,區別只是沒有指甲。這當兒,公公因心臟病臥炕不起,伴著大腸干燥,日日夜夜地嚎叫,聲音很痛苦,也很恐怖,瀉藥也不管用。
她來到公公炕前,說:“我爸也有這毛病,就是我伺候好的。我肖蔭既然進了你們趙家的門,沒有被轟出去之前,呆一天,哪怕呆一秒,也是你們趙家的人。讓我盡一天孝心吧。”
她邊說邊卷起袖頭,將痛苦不堪的公公扶起來,溫和地說:“爹,此時,你和我一樣痛苦呵。你莫磨不開,媳婦什么都見過,把褲子褪了吧,撅起來。”
她用螺絲刀給公公掘硬硬的便塊兒,婆婆都捂著鼻子。盡管她十分小心,還是不可避免地劃出血來。她立刻昏迷起來,但是潛意識一再鼓勵著自己,把螺絲刀插進自己的手掌里。
“媳婦,你怎么扎自己?”公公呻吟著問,抓住她的手,用毛巾給她扎起來。
“我看不得血,爹。”她說著,哭了。
“不要弄了。孩子。”
她聽公公叫孩子,更哭得抽噎。搖著頭,說:“爹,你放心,已經好了。我能行,你挺著點。”
公公點點頭,拍拍她的胳膊,真誠地說了聲:“謝謝你孩子,你受罪啦。”
她用溫濕手巾給公公焐了十分鐘,用了半個小時才把結的痂松動,濃血再次順著她的手淌進她的袖筒里。但是這次她沒有反應那么強烈,只覺得有點暈,就過去了。可是她做的努力還是不行,好像公公壓根沒有存在過肛門一樣。這時,她的“六指兒”讓她的眼前一亮。她問公公:
“爹,都說這‘六指兒’像雀雀兒,確實像。”
“不要說這些,不合適。”
“爹還老正經呢。你說‘六指兒’很珂磣嗎?”
“不砢磣。”
“就是,丑的不是身體,身體的每個器官都是美的。”
公公的臉色已經被憋得紫黑。他歉意地說:“太臟了,別弄了吧。”
她說:“不臟。大家都一個樣,不能因為肚子全是屎就把它放在家里。人臟的不是屁股,而是人的嘴臉。”
她這樣分散著公公的注意力,突然把肉糾兒從公公的肛門插了進去,聽到公公一聲慘叫,把院子里的雞禽都驚得立起脖子。
五
妻子的對稱物,是丈夫。可是,自從她治好公公的病,丈夫就不是她的對稱物了。在大海出生滿月后,丈夫去了南方,又找了個女人,聽說是他做銷售做來的女人。她總在心里尋思,她一定是處女嗎?最初,他還往家匯個百八十的,后來就少了,再后來就沒有了。有一天,公公抱著孫子進來坐,吞吞吐吐地說:
“孩子,要不,你再找一個吧,趁年輕。你是個好孩子。”
她說不,很堅決。她問公公,那個女人有處女紅嗎?公公搖搖頭。她告訴公公,她這樣很好,沒必要再找男人,她得把趙家的根兒養大成人,得給兩位老人養老送終,丈夫是郭沫若也沒關系,只是別是因為她才使他們失去兒子,否則她會靈魂不安。她告訴公公,如果有一天丈夫發慈悲,接二老去南方過好日子,她就離開這個家。如果不去,大家還是一家人,永遠的一家人。
就在這次談話中。公公撲嗵給她跪下了。
之后的十年間,她有過兩個所謂的情夫,很短暫,像流星一樣。長期獨自一人習慣了,她已經不習慣有個男人睡在一邊,應付男人索然無味的性欲。
她的脾氣愈加古怪而尖刻,第一個報復的就是婆婆。她在婆婆打破一只碗后,就把她一腳踹進了醫院。她說:“我一定要讓她進醫院,然后我會花最貴的藥治她,然后再送她進醫院,直到她站不起來拉倒。”她這么說也是這么做的,每一個錯誤都會讓婆婆住進醫院。每次,公公就笑吟吟地,沒一點脾氣,給老太婆端屎端尿。他對老太婆只說一個字:“該!”
父親仍然要對她指手劃腳,并還要按慣例,踢她。可是父親還沒有把腿抬起來,已經被她推個仰八叉。父親咆哮著把手舉得高高的,落下卻是自己的臉,說道:
“完了,要我老命呵,我不活了。”
她說:“她不是沒死嗎?!哭早了!我們好孬是一家人不是,你操心不怕爛肺子?!”
自此,她在兩個家庭飛揚跋扈的地位已經形成。公公婆婆已經百依百順,父親也默許了,有時還略帶驚喜的味道。只是這個時間段不長,她就一個個把三個老人伺候進了墳墓,而她自己,身體就一日不如一日,眼瞧著就垮掉了。
六
秋涼像磨過的刀刃,從草叢間削過來。媳婦把她的大衣裹緊些,說:“媽,回去吧。”
她扶著墓碑,慢慢舉起樹棒。握樹棒的手像雞爪,青筋暴現,又如伏著的壁虎。她使出渾身的力氣叫喊著:“爸爸,你好好看著!”聲音驚起了林中覓食的鳥禽。“我想了大半生,終于想明白了,一切都是因為你!我的血液,我的性格,我的生活,我的家庭,到處都是你和你的影子。你是什么星?你是什么剎?你是什么僧?”
話音落處,樹棒敲打在墓碑上,發出啪啪的山響,聲音的絕望隨著業已熄滅的灰燼冒起的縷縷藍煙,升到天堂里去了。
兩個孩子并沒有攔她,任由她宣泄著,怒吼著,哭嚎著,謾罵著。樹棒破了,散了,斷了,爛了,最后剩下手指,也一直拍打著,拍打著。血就流了下來,淌了下去,濺開來。
她喃喃地說:“你不是不喜歡嗎?我就給你,給你,我不要了,都給你。六指兒,五指兒,四指兒,三指兒……”她開始暈厥,嘴角淌下口水來,聲音越來越小,最后成了癔語:“我就是那個小女孩,被夜婆婆把手指當蘿卜嘎嘣嘎嘣吃了。吃吧,吃吧,反正我也不需要了。你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