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想把這個故事寫下來時,有些猶豫。自己親身經歷的事情說給別人聽,人家還以為是說夢話呢。
先介紹一下自己:我叫李明,是個作家;與省作協有合同,所以叫簽約作家;也叫合同制作家,合同期三年,每年必須有多少篇稿子在地市級雜志或報刊上發表。當然,簽約作家都是有工資的,屬于撐不著也餓不死的那種。
前幾天在某雜志上發現一篇抄襲文章,許多人都在論壇上口誅筆伐,那位抄襲者起初還在狡辯,后來終于認錯了。我在網上搜了一下,抄襲者竟然還是某省作協的簽約作家。真丟人啊,可見我們簽約作家的壓力呀,寫不出都被逼得去偷了。
所以,我在寫這個故事時就想,人們會不會以為我是為了湊數在瞎編呢?
事情是這樣的。
很長時間了,我一直被一個夢所困擾。嚴格說來是串聯起來的許多夢,像連續劇似的。
夢里的生活像現實一樣。說實話,我有時還挺留戀夢境里的生活呢。
這是我心中的小秘密,我誰也沒告訴。
可最近我老有一種幻覺,分不清哪是在夢里哪是在現實中。
為了證實我還是主要生活在現實中,我決定把這事告訴我的好朋友宋慶,讓他給我出出主意。
宋慶是我的鐵哥們兒,死黨。我試驗過他,告訴他的事,他連媳婦都不說。這樣的素質如果當地下黨,就是江姐式的戰士了。宋慶在市政府干公務員,也喜歡些唐詩宋詞什么的。
我是在一個夜晚告訴他這事的。我提前給他打了電話,說有重要爭情跟他說。他問,啥事這么神秘,電語不能說?我說一句兩句說不清楚,見面說肥。
那晚宋慶的媳婦沒在家,孩子在小屋里做作業。宋慶給我倒了杯茶,我一端茶碗就知道是我愛喝的日照綠,而且是上品新茶,估計又是從機關拿回來的。日照綠茶名氣雖然不大,卻好喝。名氣有時是不當什么的。
我喝一口茶,問宋慶,你明確告訴我,現在不是做夢吧?
宋慶笑了,說,是不是寫不出小說被逼瘋了?別硬撐著了,不是那塊料就該干啥干啥去吧!
這家伙有傷我自尊的機會決不放過。我的第一本書《站著高還是坐著高》剛印出來,還有些燙手,我抽出一本,寫上“宋慶賢弟雅正”,簽上大名,還蓋了私章,恭恭敬敬雙手放到他的辦公桌上,他連瞅都不瞅一眼,說,拿走,拿走,大作家的書我都不看,你寫的東西我更沒興趣,因為我太了解你了,你撒個謊我都能看出來,你能寫出什么對我有啟發的玩意兒?作家嗎,沒點欺世盜名的本事怎么成?
把我說得臉都紅了,說,你小子也太不給面子了。你都不看,那誰還看?
見我真急眼了,他把書收進抽屜里,掃了眼書名,嘴里嘟囔著:瞧這書名,一看就是白癡寫的。站著高還是坐著高都搞不清楚還寫書?
我有些不屑地說,白天不懂夜的黑,你懂個六啊!你知道啥叫文學?你站著是比坐著高,狗呢?
聽我如此搶白幾句,宋慶如有所悟,說抽時間看看。
另外我還給我的一位中學語文老師送了一本。上學時這家伙總給我的作文不及格。老師已經退休了,看到我給他來送書,很感動。握著我的手說,上學時就看出我將來一定有出息,這不,都當作家了。
該送的不該送的都送了,可書還有好幾摞。
于是,我讓宋慶聯系書店,禮拜天去簽名售書。
那一天,宋慶找來一幫哥們兒,在簽售桌前排起了長隊,營造出一派熱鬧景象。他們都滾動排了三回了,才有一位老太太拎個菜籃子也跟著排隊。我心跳都加快了,終于有上勾的了。老太太排到桌子跟前問,賣啥?便宜嗎?我說,我們是簽名售書。老太太說,我見有人排隊,還以為是啥好事呢,也沒問賣啥就排上了,很久沒看見排隊賣東西了——書我不買。我說,送您老一本吧。老太太說,不要,不要,白送的更沒啥好玩意兒,路上發小廣告的,我都不要。
一上午一本書也沒賣出去。他們見書沒賣出去,覺得挺對不住我的。宋慶說飯店的位子都定好了。那就去吧,請托兒們吃了頓飯,擺了兩桌,花了一千多。大家都很開心,啤的白的都沒少造,只有我在心疼。臨散,我提醒托兒們,別忘了帶上已經簽完名的書。托兒們說,我們識字不多,也看不太懂,免了吧,再有簽名售書還叫我們,我們還來排隊。
最可恨的是老婆的嘮叨,說,做夢都想出書,這下好了,家里的錢也花沒了,整一堆沒用的玩意兒,何苦呢?每次她這么傷我自尊,我都暗暗發狠,如果有文學女青年傾慕我,主動投懷送抱,別怪我順水推舟。自從發表了一些文章后,我便不斷收到全國各地的讀者來信,捧的罵的都有。我和多數作家—樣,只喜歡捧的不喜歡罵的。其中不乏天真爛漫愛好文學的女青年,我一直期盼有位紅顏知己能千里來投。這樣的好事也一直沒有來。
我在博客里發布了我出書的消息。還留了聯系電話。不久就有外地的網友通過電話向我索書。知音難覓呀!這書是無論如何要寄的。那家伙收到書后來電話說主要是想要我們這兒的郵票和郵戳,說通過這種方式已經收集了不少了。我有種被騙的感覺。再有人向我索書我就謹慎了,寧愿把書堆在墻角。也不能讓人當垃圾扔掉。
我裝作沒聽見宋慶的挖苦,繼續問,咱們肯定不是夢里?
宋慶說,肯定不是。
我開始敘述。
很長時間了,我—直在做—個奇怪的夢。我好像在另一個城市和另外一個女人一起生活,還有—個女兒,當然,那女兒是她和前夫的。
宋慶點燃一支煙,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我能讀懂這笑,我叫它壞笑。我不理會,喝口茶,繼續說。
盡管我參加筆會到過很多城市,我敢肯定地說,那座城市我真沒去過。
每次我好像是坐火車去,她每次都要去火車站接我,我不讓,于是她就在家安靜地等著。我好像還能看到她等待我的樣子。
我每次下車都是在早晨,打車到她那兒雖然只需十塊錢,但我每次還是坐公交車。她住五樓,每次上樓我都能碰到她的鄰居,他們都友好地和我打招呼,好像知道我出差剛回來。
每次都是在我剛到門口時門正好打開。她微笑著把我迎進屋,如果女兒在,她會示意我輕點。女兒四歲,入全托。我有一次有些迷糊地問她,女兒是咱倆的嗎?把她笑壞了,說,咱倆認識的時候女兒都多大了?你真傻假傻?我就笑了,說,我希望是咱倆的。她停下笑,說,我也是。她又說,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再給你生—個。我說,好啊,好啊。她好像看出我在敷衍,沒再追問。
每次進屋后她都會緊緊擁抱我,每次眼里都閃著淚花。
然后我就去洗澡,估計我快洗好時,她會在衛生間兼浴室門口拿著睡衣等著我。洗完澡,我的身上冒著熱氣,穿上睡衣,擁著她上床。
說到這兒,我停了停。
宋慶看了我一眼,說呀,接著說,說。
我扭頭看了他一眼,接著說。
我們好像已經在一起很久了,我清楚地記得和她經歷了幾個春夏秋冬。我還記得和她在飄著雪花的夜晚散步。我很納悶,說,北方還沒下雪,怎么這兒就下雪了呢?她說,好多年沒看見下雪了,今年特殊。
她在什么季節穿什么衣服,都歷歷在目。她夏天喜歡穿一條咖啡色長裙,就是電影《做頭》里關之琳穿的那種。有時她也會穿一件牛仔短褲,露出修長白皙的大腿和小腿。我不愿意她露出大腿,她就笑,說男人真自私,在街上看人家的女人大腿像蒼蠅見血一樣,自己的女人穿露了就不愿意了。她說她是我的女人,我很高興,也就不堅持她換下來了。
她喜歡讓我陪她逛商場,每次她去試穿那些價格不菲的時裝,在進更衣間之前,她會調皮地微笑著回頭輕輕對我說,別緊張,我只是試試。我逛累了,就找個座位坐下來,看一本雜志或閉目養神,直到她逛夠了回來找我。
我還和她在雨中散過步。小雨細細的像針—樣淋在頭上、臉上,很舒服。她仰起頭,任雨滴灑在她美麗的臉龐上,那臉有一絲桃紅,像雨滴滴落在桃花的花瓣上,很美。
我和她都很喜歡林媚的《陪你一起看草原》那首歌。終于有一天,我和她真的來到了草原上。怎么去的也忘了,那地方好像叫奧古拉。遠遠看去,草原像一塊無邊的綠毯,走近了,才看清其實草并不茂盛,稀稀疏疏的,能看見地皮。她指著地上的草,告訴我哪是堿草,哪是野古草,星星草,狼尾草……我問,你怎么知道這么多?她笑道,你忘了我是學什么的了?
草原上有許多我不知名的野花,在微風中搖曳。我俯身采了一朵,嗅了嗅,很香。我示意她轉過身去,給她插在發問。她很高興,又采了許多,湊成一束。一直拿著,不舍得丟掉。
遠處有牛羊在吃草。我納悶,南方怎么有草原呢?她反問我,這難道不是南方嗎?
我們在草原還吃了蒙古人烤的全羊,那肉很細嫩。
路邊有賣蘑菇的,是當地人采的野蘑菇。我怕有毒,提醒說,每年吃蘑菇死不少人呢。她說,我認識,雜的不要,做時先用開水焯一下,放幾瓣大蒜,只要蒜的顏色沒變,就沒事的。我又有些迷糊,好像南方人是不吃蒜的。
她是長發,披著,如果時間允許她會梳成辮子。我很迷戀她的辮子,更喜歡她辮辮子時的俏麗模樣。鏡子里的她,像個少女。躺在床上,我喜歡把她的頭發散亂地蓋在我的臉上,嗅發間的香味。
她嫌長頭發在床上太亂,多次跟我商量要把辮子剪掉,我強烈反對,說,你剪了頭發,我會認不出你的。并且說,這辮子是我的,你沒有權力剪掉。她說我霸道。看得出她很高興,辮子當然沒有剪。
她也知道我在A城有家,她說,我不逼你離婚,我不想傷害任何人。這樣挺好,如果可能,我愿意這樣過一輩子。
她每次說這話時我都很感動,覺得對不起她,再想想,也覺得對不起你嫂子。
她有時也傷感。有一次,我們做完愛,她背過身去,悠悠地說,我的幸福是偷來的。
我和她在一起時經常有一個男人給她打電話,她說那是她的一位中學同學,學生時代就暗戀她。現在知道她離婚了,曾經向她表白,說,只要她愿意,他可以離婚。她說不能拆散^家的家庭。她也很珍惜他這份感情,說,只要保持好距離,這份情感是能維系一輩子的。走得太近或許燃燒后就剩灰燼了,甚至因愛成仇。她說她愿意永遠珍藏這份友誼。
她所在的單位好像有人認識我。所以她盡量避免讓我見到她的同事。我也朦朧覺得在她單位有我認識的人,可怎么也想不起是誰。她在一家很大的國企做文秘。
在她居住的小區她好像不怕被人看到我和她在一起。這個小區是新建商品房,她單位的同事們都住在單位統一蓋的公產房里,離這兒挺遠。為什么她沒有和同事們住在一起呢?我沒問,估計是她前夫的原因。
黃昏時她經常挽著我的胳膊散步。每次都是我很緊張,總是四處張望,好像怕你嫂子看到。她倒毫不顧忌,動作有些夸張,仿佛在有意告訴人們,我們是情侶。
我們散步的時候經常會來到小區附近的一所大學校園。我們經常會被學生們誤以為是老師。每次有學生叫我們老師她就會“咯咯”地笑。她戴副眼鏡,皮膚白皙,很像個老師的樣子。
禮拜天有時我們會帶她女兒去兒童公園玩,玩激流勇進,坐瘋狂老鼠。她喜歡這些刺激的玩意兒,還說更喜歡坐在我懷里感受這種刺激。每次去。她都很感激我的樣子。說女兒沒有父愛是一大缺陷。在公園我們沒碰到過我或她的熟人。我想,也許碰到的熟人都故意躲開了吧。
女兒和我處得很好,她有一次天真地問,媽媽,我可以叫他爸爸嗎?
她很鄭重地說,不可以,他不是。聽到女兒的問題,我有些緊張,聽她這么說,我才松弛下來。別總想給人當父母,那事兒不輕松。
我問起過女兒的爸爸,她起初不愿說,后來還是說了。
她說,說起他和自己失敗的婚姻,自己就感到羞辱。那人如果找一個比我漂亮比我能干的也行,你知道嗎?他在我們婚姻存續期間就已經相好的那個女人又老又丑——你說,這是為什么?
我說男女這事是很奇怪的,你看著挺般配的兩口子不一定能過一塊去。
她問我,一個又老又丑的女人和我,你選擇誰?我說,當然選擇你了,我傻呀?她便很高興,說,還是你有眼光。
她單位待遇很好,盡管離家不遠,單位還是免費提供午餐的。每次我來后,她堅持每天中午都回家給我做飯。她說,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不能浪費。
她知道我愛吃水餃,就給我包餃子吃。她不愛吃餃子,每次都煮餃子皮吃。我很難理解,為什么有餃子不吃,吃餃子皮呢?她會說,你別管,我愿意。
她上班后我就在書桌前寫東西。這些年來我堅持用筆寫作,把一稿二稿都保存著。投稿的信件也是工工整整地用硬筆行書眷抄,信封則必須用毛筆眷寫。就憑我的書法功底,編輯們就不忍心隨手丟進廢紙簍。許多年后,我的這些草稿及投稿的信件也許會成為拍賣會上的搶手貨呢。用電腦寫作留不下一丁點創作過程的痕跡。跟隨潮流,我也開通了自己的博客,但草稿、投稿的習慣如初。起初用橫格稿紙,后來她從單位拿來一疊打印紙,于是就用打印紙寫。自從用打印紙寫東西,草稿我不再用所有帶格子的紙了,沒有格子束縛,文思便如泉涌了。
宋慶打斷我,說,重點說說你們床上那事。
我沒有接他的話茬,我認為和別人說性事是對自己性伴侶的極大侮辱,盡管這個伴侶只是在夢里的。
我還見過她的姐姐和媽媽。她姐姐不反對我們在一起,也知道我的家庭情況。她媽媽反對。有一次她媽媽來了,說要住下不走了。那意思就是趕我走。她立即提出與我一起去住賓館,并去衣架上取衣服;穿衣服。她媽媽一看這陣勢,一跺腳甩門走了。此后再沒來過。
與她朝夕相處了許多日子,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我們是怎么認識的,我問過她,她說我裝。她說怎么會忘呢?我就使勁想,怎么也想不起來。便瞎猜說,我們是在筆會上認識的嗎?她撇撇嘴說,你瞎編的那些小說我從來不看,還筆會呢!
她好像不是給我寫過信的讀者。那我是怎么認識她的呢?
看我苦思冥想。她就會笑得不行,說我真會裝。她是南方人,裝,好像是北方人,愛說。
說到這兒,我停頓了一下。
宋慶見我停下,悠然吐出一個煙圈,說,這可不像夢,倒像是你親身經歷的一段故事。可你也沒離開過本市太長時間呀,在咱這兒,我肯定你沒有膽做這事。你出差那兩天,也不能夠有這么具體的事啊!哎,對了,你有夢游癥吧?我前幾天在一本雜志上看到一個法國人的夢游傳奇。這個夢游者叫雍·阿里奧,一次夢游竟長達二十年之久。一天晚上,他熟睡之后突然起來,離開妻子和五歲的女兒,來到英國倫敦,在那里找了份工作,又結了婚,并且又生了個兒子。20年后的一個晚上,他突然恍然大悟,又急匆匆返回法國。當妻子問他這二十年在哪兒?他說,別開玩笑,我昨晚不是睡得好好的嗎?人家夢游那么多年,可你也沒離開太多時間啊!你把時間壓縮了?還是抻長了?
我堅決否認曾經有過夢游經歷。
宋慶問,她叫什么?在哪座城市?
她好像叫林影還是林英,城市記不清了。
有開門的聲音,宋慶媳婦回來了。我示意宋慶別跟媳婦說這事。
送我到樓下,宋慶說,這事的確挺蹊蹺,再做夢,記得把地點記清楚,還有名字。
妻子知道我從宋慶家來,問宋慶媳婦在不在,我說她回家我就回來了。媳婦說,宋慶媳婦在做傳銷,多次動員她入伙,她沒干。
我與妻子結婚十幾年了,兒子都上初中了。我在感情上從沒出過軌,不論是肉體還是精神上。做夢我不認為是精神出軌。生活中有時我也能感覺到一些火辣辣的眼神,我會馬上避開。
困擾我許久的這些夢從來不敢和妻子說。她知道我做這樣的夢,會怎么看我呢?
妻子在看一個養生講座,—個歪嘴博士正在侃侃而談。這些專家們有的說喝牛奶好,另一位又說不好,沒法信。我沖個澡先睡了。
朦朧中我又到了那個熟悉的環境,小區干凈整潔,我又仔細端詳了一下小區的名字,叫玫瑰園。
我坐在樓下涼亭的石凳上看書,看的是沈陽出版社出版的《甲辰本紅樓夢》影印版。在書中我看出許多有趣的字,比如“逃”字,抄書者用“外”字代替了“兆”字,很有趣,向外走,可不就是逃嗎!?像這樣的字還有不少,比如尋覓的“覓”字,寫成上面一個“不”,下面是“見”,不見了可不得“覓”嗎!?
正看得有趣,林影下班了,喊我上樓。孩子是全托,一周接一次。
進屋后,林影笑瞇瞇地不說話,拉我上床。盡管林影生過孩子,剛與我在一起時卻沒有多少性經驗,當我手把手教給她時,她說,動物才那樣呢!我說,怪不得你過去那位寧愿找又老又丑的女人呢!她照我說的做了,很興奮,羞怯地說,我和前夫過了三年,啥也不懂,就一個姿勢,從來沒有感覺這么好過——你真流氓!我說,我可是著名作家,她說,知道,作家等于流氓——王朔說的。我說你不看書還知道王朔?她說,上過大學的人哪有不知道王朔的。我喜歡你的流氓!
完事后我小憩了—會兒。睜開眼,看到她斜躺在我身邊,歪頭看著我。她說,真希望一覺醒來我們都已經八十歲了。我說,我也愿意。
她說,我怕失去你。也許我一覺醒來,你就不在了,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我說,怎么會呢?我還怕你不要我了呢!
我問她,你叫林影還是林英?
她說,當然是林影,哪有林英?你老年癡呆了?
我趕忙說,我做夢了,好像你叫林英。
我起身,從床頭柜上拿起一支筆,在小臂上寫下了林影,還有一串電話號碼,那是她的手機號,當時我記得非常清楚。
妻子推了我一把,我迷迷糊糊睜開眼。妻子說,你魔怔了,睡覺還在胳膊上寫作,寫不出就算了,咱也不當這簽約作家了,回老家種地去吧。妻子經常拿這樣的話打擊我。好像那誰說過,一個不成功的男人背后肯定有一個多事的女人啊。
早晨醒來,我去洗漱,不經意間看到了小臂上的字和一串號碼,林影。我的心“怦怦”直跳,臉也不洗了,下樓從儲藏室推出自行車直奔市政府機關大樓。
因為來得早,等了一會兒,機關陸陸續續才有人來上班。
過了約半個鐘頭,宋慶才來。宋慶屬于主任級科員,有獨立的辦公室。
進屋后,我關上門,將寫有字的手臂舉到宋慶眼前。
宋慶有些疑惑,問,啥意思?
我說,我昨晚記下來了,這是她的名字和電話。
宋慶想了想才想起什么似的,問,夢后憑記憶記下的?
我說,夢里記下的,可醒來后這字還在。
宋慶有些狐疑地問,真有這事?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
宋慶大膽地說,打打這個電話看看。
我說,要打你打,我有點害怕。
看得出宋慶也有些緊張。他拿起桌上的座機,撥了那個號碼,第一次撥完,語音提示說,請在號碼前加撥零。加零后再撥,就通了,我聽到里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你好,我是林影,哪位?
宋慶趕忙掛了電話,臉有些發黃。
我的腿肚子都哆嗦了。
宋慶點上一支煙,盯著我,問,你肯定不是騙我嗎?
我說,我騙你干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只能跟你說。
這件事太怪異了。宋慶都不信,我還能跟誰說呢?
宋慶上網查了一下那個號碼,是B城的。可是我從來沒去過B城啊!我和宋慶計算了一下,我所在的A城距離B城約1300公里。
我說,我想到B城去一趟,我清楚地記得夢中的火車車次、時刻;下火車后乘坐的是幾路公交車;在那個站下車。你能陪我去嗎?
宋慶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說,這是你的奇遇,你自己繼續吧。
我決定去一趟那座城市。
我不是個膽大的人,盡管這事太離奇,我還是想去看個究竟,要不,總做這夢,會把我搞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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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妻子說B城有個筆會,妻子并不多疑,帶上幾件日用品,我就出發了。
與夢里乘坐的路線一樣,我登上了南去的列車。列車啟動后,我一直有個錯覺,好像是在夢里,又好像火車是在向北行。下車后,也是早晨,隨著人流出站,我直接走到了熟悉的5路公交車站牌前。車來前,我準備了兩塊錢零錢,我知道,這趟車到玫瑰園是兩塊錢。
進了玫瑰園小區,有晨練的人跟我打招呼,說,出差剛回來啊?我哼哈著,有些恍惚,這難道又是夢里?
我使勁掐了一下大腿,疼。
我背著包上樓,碰到一位鄰居,他曾經到過我和林影的室內。那時他在樓上換馬桶,換好后到樓下來看看漏不漏水。他也問了我一句,又出差了?我啊了一聲。
走到五樓那個熟悉的門前,我停住了腳步。
這次門沒有打開。
我在門前站了有半分鐘,還是上前敲了門。
門開了,林影的媽媽站在門口。他見是我,沒有讓我進門的意思,說,林影上班去了。
我看到林影媽身后的書桌,桌上有一本《甲辰本紅樓夢》,還有一疊手稿。我說,我能拿走我的書和手稿嗎?
林影媽讓開門口,我進屋,看到了我熟悉的環境,淡雅的窗簾;茁壯的盆栽,那是我侍弄過的。我拿起那本《甲辰本紅樓夢》,翻開,里邊還有我用紅筆寫下的批語。那疊未完成的小說手稿標題是《玫瑰夢》。我拉開書桌的抽屜,抽屜里有—個背朝上的小鏡框。我把鏡框翻過來,那是我和林影的合影,林影笑得很甜。照片是林影纏著我照的。林影女兒見到這張照片還問過我倆,你們結婚了嗎?林影說,沒有,小孩子別多嘴。難道我真的在這兒生活過嗎?
拿了書和自己的手稿,我迷迷糊糊地下樓,太匆忙,手稿沒拿全。本來是想來搞清楚的,現在更糊涂了。難道真的存在兩個空間嗎?
我掏出手機,撥通了那個曾寫在小臂上的電話號碼,通了。我說,我是李明,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認識嗎?
對方沉默了—會兒,說,你怎么用這種方式和我聯系,你忘了我們的聯系方式了嗎?
過去聯系都是在夢里,我怎么還記得呢?
她接著說,在一起的時候你就經常問我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甚至把我的名字搞混,我們這幾年難道是做夢嗎?
我說,的確是做夢,我過去根本就沒來過B城。盡管我對這里很熟悉。
林影追問,你真的忘記了我們是怎么認識的了嗎?
我說,我不可能認識你。
林影在電話里哭了,說,夢總是要醒的。我總害怕這一天到來,終于來了,我們的緣分看來已經盡了。我不想以這種明明白白的方式見面,這會傷害許多人。你回去吧,想見我,還用咱們過去的方式。
我在馬路上徜徉了許久,人們從我身邊急匆匆走過,都像有什么急事要去辦的樣子,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有些恍惚,也許行人們真的看不見我。我就像躲在那片神奇的樹葉后面。我不想驗證自己是否真的具有了隱身功能。我決定在B城住下,好好想一想,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的腿把我帶到一家旅店,老板娘熱情地接待我(多虧沒試),說,好長時間沒來了。我說,奇怪,我怎么不知不覺就找來了呢?我在你這兒住過嗎?老板娘說,你不是作家李明嗎?你忘了?我們這兒有你的住宿記錄,你還在我們店的留言簿上留過言呢!我還記得你的留言是——站著要比坐著高。我連連點頭,我的確在不少地方留過這樣的話。
進了店,果然有些熟悉。難道我真的來過B城?
登記后,老板娘把我領進一個房間,說是我過去住過的。
我打量著房間里的擺設,墻上掛著一幅油畫,畫的是一叢白樺林,陽光投下長長的影子。我有些恍惚,覺得畫中的意境很深邃。
我真的累了,把包一扔,和衣躺在床上,睡著了。
我仿佛聽到林影電話告訴我說,她在5路站牌前等我,說我落下了一疊手稿,她來給我送。
我已經站在了大街上了。剛下過雨,地下很濕滑。好像還不是太晚,大街上霓虹燈閃爍,車來車往,不同的車喇叭聲此起彼伏鳴叫著,提醒著來去匆匆的行人。我聽到林影喊我,我循著聲音向馬路對面看,林影向我跑過來,手里拿著一疊紙。我也本能地迎上去,她的裙裾被風吹起,整個人便有了飄逸的感覺。就在我們相距不到十米時,一輛大貨車鳴著喇叭沖過來,我趕忙停下腳步,可林影沒有。“砰”地一聲,貨車停住,林影已被撞了出去,身體飄飄忽忽飛出去幾米,倒在路面上;紙片高高地拋起,飄飄灑灑在空中飛舞,像是電影里的慢鏡頭。
我忽地坐了起來,燈光有些刺眼,額頭上全是汗。抬頭看,那幅油畫正在注視著我。我努力回憶剛才的夢境,仿佛有所覺悟。
我迅速起身,穿上鞋子,沖出門去。地上濕漉漉的,我不顧路滑,直奔5路站牌。
5路站牌前圍著一群人,我擠進去。林影躺在濕地上,拇指和中指緊緊捏著僅剩的一張我寫得手稿,那是我未完成的荒誕小說《玫瑰夢》中的一頁。
我彎下腰,抱起她,眼淚滴落在她慘白的臉上。她張開眼,眼角掠過—絲微笑,又閉上了眼。
遠處有救護車的聲音,由遠而近。
電話響了,我騰出一只手接電話,是妻子打來的,問我在哪兒,我說,我不知道在哪兒,我好像在做夢,有人要死了,好像與我有關。說完后我掛斷了電話。我在心里默默地說,我只是在做夢,我會很快醒來。
救護車上下來四個穿白色衣服的人,下車后走到我身邊讓我閃開,幾個^搭手將林影放到擔架上。其中—個戴眼鏡的中年大夫戴上聽診器將聽筒伸進林影的衣服里,聽了一下,搖了搖頭。
在救護車上,我緊緊攥著林影的雙手,那雙曾經柔軟細嫩的手在我手里漸漸變冷變硬。
手機又響了起來,我松開林影的手,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號碼是我曾經記在小臂上的那個號碼。我轉頭看了眼林影蒼白的臉,按下了接聽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