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初,中國文化正處于單調、封閉的落寞階段,我們的青春、愛情、欲望、娛樂似乎也變得麻木不仁。這一時期,陸續由國外進口的故事片觸動了國人麻木已久的神經,其中的兩部墨西哥影片《葉塞尼婭》和《冷酷的心》使我們大開眼界。在當時的計劃經濟體制下,一切都由國家分派、包辦,看電影也不例外,無論市里上映國產片還是譯制片,各單位包場必看。國家把組織人們看電影列為職工福利之一,不分年齡與職位,每個職工都能享受到幾毛錢一張的電影票待遇。
這兩部墨西哥電影其共同的主題思想是宣揚真善美,強調人性與道德的力量。就故事本身而言,不帶有任何政治色彩和盈利目的。它既不像朝鮮影片有著較重的政治腔調;也不像阿爾巴尼亞和羅馬尼亞電影具有濃烈的火藥氣味。吉普賽人灑脫不羈、不拘小節、忠貞、張揚的性格特點,以及影片浪漫的情調、明艷的色彩吸引著人們不止一次地走進電影院。那碧藍的大海、沙細灘平的海岸、茂密的椰林、清澈的流水,還有豪華的莊園、考究的陳設、華麗的服飾,以及難得一見的大草帽、拖地彩裙……揮舞著異邦風情,蕩滌著國人的眼睛。
墨西哥是個文明古國。那里氣候干燥,景色宜人,地理位置為中美洲,屬拉丁文化;面積1,964,375平方公里,屬于拉美第三大國,是中美洲最大的國家。其中瑪雅文化、托爾特克文化和阿茲臺克文化均為墨西哥印第安人所創造。同時,浪跡于墨西哥的吉普賽民族勤勞熱情、能歌善舞,行蹤飄忽的流浪生活和占卜算命的傳統巫術,也為墨西哥蒙上了一層神秘浪漫的色彩。
依我看,影片《葉塞尼婭》更像一部戲劇,其中充滿了戲劇化的沖突與轉折。它講述的是十九世紀中期南美小國的一個風流故事:一貴族小姐未婚先孕生下了—個女嬰。貴族老爺怕因此敗壞了家庭名譽而將女嬰送給了一位吉普賽族女人撫養,取名葉塞尼婭。她在部落伙伴的友愛和靠賣藝賺錢糊口的磨礪中長大成人,二十多年后,她已經是一位漂亮、帶有幾分野性的“吉普賽”姑娘了。不久,她戀愛了,愛上了華南士軍隊的上尉軍官奧斯瓦爾多。一次偶然的機會,葉塞尼婭認識了自己同母異父的妹妹路易莎,不幸的是,這個患有嚴重心臟病、性情柔順的姑娘也愛上了奧斯瓦爾多。命運的安排折磨著這三個善良的人,最終路易莎決定退出,成全了姐姐的幸福。
這就是《葉塞尼婭》大致的情節。
影片以樸素、舒展的姿態講述了一個浪漫、曲折的愛情故事。葉塞尼婭忠誠、倔強,個性十足。她美麗的外表為當時中國的年輕觀眾津津樂道。她被亞熱帶陽光造就的棕色皮膚,那富于表情、鵝卵形的臉,高高的鼻子,流盼的眼神,披肩的黑色卷發,直視人心、從不躲避邪惡的眼睛,不拘小節的風采,與那些矯揉造作的宮廷貴婦形成了截然的反差。還有影片中歡快、奔放的舞曲,美麗的田園風光都散發著張揚的魅力。吉普賽民族樂觀開朗的性格,不受任何拘束的特點,對一直處于封閉狀態、難以了解自己也無從獲取外來經驗的中國人來說,真是太神奇了。然而,中國百姓由于多年養成的政治習慣,依舊以自己的經驗審視著這姍姍來遲的異邦風情。
毋庸置疑,那時候我們從影片里學到了很多東西,包括適時地使用文明用語,像“謝謝!”“對不起!”哪怕跟自己最親密的人也毫不吝惜,它給了人一種親近感。
我們還看到,“忠貞不二”是吉普賽人對愛情的態度:“除非世界上有那么一天,小麥、面包、酒和鹽都不存在了,愛情才會終止。”這樣的誓約只有在那個時代才會產生出咄咄逼人的力量,所以我懷疑,當今的年輕人還會用如此沉重的語言盟誓嗎?
影片中那些經典臺詞聽來美極了,它們一點兒也不比舉世聞名的熱帶風光遜色。因而它們也順理成章地成為被反復模仿的典范。對白設計得極其精妙,多一句嫌多,少一句又嫌少。只有這么表達才對,才是除如其分的:
“當兵的!你不等我了?你不守信用。”
“我已經等了你三天了。”
“我沒跟你說我要來。你現在去哪兒?”
“我想去你們那兒,去找你,非讓你……”
“怎么?哦,瞧你呀,你要是這么板著臉去,連懷抱的孩子也會嚇跑的。”
“你就喜歡捉弄人是不是?我可是不喜歡讓人家取笑我。我現在要教訓教訓你……”
“我教訓教訓你,倒霉蛋兒!你以為對吉普賽人想怎么著就怎么著,那就錯了!我不想再看見你了,聽見了嗎?怎么,他流血了!你這是活該!怪誰呢?你死了?你這家伙別這樣,求求你把眼睛睜開。你要是死了,我就得去坐牢的。”
“哦,你想殺死我嗎?”
“是的,是你逼得我。”
“你就這么討厭我親你?”
“只有兩廂情愿才是愉快的。如果強迫,只能讓人厭惡。”
“好吧,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可這還是你的錯,你沒發現自己長得很美嗎?這能怪我嗎?”
“你要是再來親我的話,我馬上就砸碎你的腦袋。我們吉普賽人說了算!”
“不,我只想看看你的眼睛。”
“我不是來看你眼睛的。你別胡思亂想!”
“你的手真重。”
“……”
“可我心里的創傷比頭上的傷還重。沒想到我會這么喜歡你,我不像你那么會算命,可我覺得我配得上你。我愛你,吉普賽人。”
剛剛步入青春期的我經歷了一次心靈的震懾。當那熱吻的場面突如其來地映入眼簾時,我的心隨之突突地狂跳,手心也沁出了熱汗,僅僅六秒鐘時間,卻仿佛格外漫長。我的眼睛不知道該繼續看銀幕還是看別處,好像周圍的人都在暗中窺視我,而我正干著一樁不可告人的勾當。當時我無法知道,這是一種多么美好的人生體驗,是何等神圣的情感表達方式。
那少有的浪漫場面,喚起了我們這些涉世不深的少年對美好事物向往與追求的朦朧意識。擁抱接吻的鏡頭讓人觸目驚心,纏綿抒情的樂曲令人毛骨悚然;現實生活中那些無法實現的對生活的理解和表達,從此便寄托于由電影所賦予的想象中,年輕人的感官和心靈同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
“看!她們把頭發做得多漂亮呀。”
“看他們的軍官,還有那戰馬!人高馬大,真是帥極了!”
那時候“帥”是最時髦的比喻。
打那以后,中國的姑娘們開始喜歡高個兒頭的男人,像仙鶴一樣的兩條長腿,風度翩翩。她們先是嘴里喊著“當兵的!你不等我了?你不守信用。”隨后就投入了當兵人的懷抱——高個兒頭的,并且是上尉軍銜。
難以想象,這就是一部電影的魅力!
接著,上海電影譯制廠譯制出品的墨西哥又一故事片《冷酷的心》在中國上映。故事發生在十九世紀末的波多黎各,純潔、貌美的莫妮卡愛上了就要與姐姐結婚的雷納托律師,因而她不得不克制自己的感情躲進了修道院里。姐姐阿依曼是個輕佻、放蕩的女子,偶然中她與“走私犯”胡安相識,并鬼混在一起。在她和雷納托的婚禮上,阿依曼為了逃脫罪責,對雷納托謊稱莫妮卡是胡安的情人,胡安將計就計對其實施報復,他當即宣布與莫妮卡結婚。
由于精神受到刺激,加上淋雨,旅途中莫妮卡患上了支氣管肺炎,胡安立即將她送到牙買加進行醫治,經過胡安的照料,莫妮卡死里逃生恢復了健康。在與胡安相處的過程中,她看到了胡安的慷慨和善良,逐漸對他產生了愛慕之情……
影片借鑒了好萊塢警匪片的人物模式。塑造了“魔鬼胡安”這個具有雙重性格的主人公形象。他由墨西哥著名影星胡里奧-阿萊曼扮演。
《冷酷的心》的節奏要比《葉塞尼婭》慢半拍,隨著情節的遞進向觀眾揭示出了人物的本質:看起來玩世不恭的“走私犯”是一個從奴隸制的枷鎖下解救兒童、把自己的土地平分給漁民、搶救同父異母兄弟性命、悉心照料生病妻子的善良硬漢。而那個道貌岸然的莊園主,胡安的異母兄弟雷納托倒是—個壓榨、勒索奴隸,虛偽、勢利的小人。
這個故事要告訴人們得是:“恨是不能帶來任何好處的。”一個人應該勇敢、善良、寬容和富于自我犧牲的精神。
除此之外,由譯制而來簡練、風趣的語言表達方式,玩世不恭的調侃與義正詞嚴的對話模式也感染著當時的觀眾,對這種陌生的語言結構,無論觀眾是欣賞、嘲笑,還是認可、輕蔑,都已成為一個時代的反映:
“誰允許你來這兒的?”
“你以為你漂亮,這兒的一切就是你的?”
“你像是命令我。”
“是個命令。”
“少啰嗦,阿依曼在哪兒?”
“我沒必要告訴你。”
“你別那么傲慢。”
“你真無恥!”
“哈哈!我就喜歡你這樣的性格,真沒想到修女還那么富于女性美。你為什么那么漂亮?”
“我馬上叫個傭人來,把你從這兒趕出去!”
“不不不,求求你!你可別嚇唬我……”
如今,重新拉開《冷酷的心》的序幕,呈現在眼前的還是那一望無際的大海,一艘與風浪搏斗的孤船和把握著航向的船長——“走私犯、魔鬼”胡安。
不錯,由這個海岸低地熱帶雨林中飄來的神秘氣息,和茂密的松林、金黃的玉米地、果實累累的芒果樹、郁郁蔥蔥的甘蔗園所抒發出的風情,照樣令人向往,依然顯得有情有義。
而時間的流逝卻是無情的,掐指算來,三十多年過去了。如今墨西哥被人們譽為世界上最大的游樂園,三月里的陽光帶來了大自然的復蘇,“帝王蝶”飛行的聲音打破了冬季遺留下的寧靜,生態旅游正在大行其道。每年都有幾百萬游客在那里擲下幾十億美金,盡情游覽。眼下墨西哥常駐人口已經達到1.1億,僅首都墨西哥城就高達3000萬人口,善良的民族理所當然地會日益強壯起來。
當我們匆匆走過三十年的時光后,不知道飾演妹妹莫妮卡的演員安赫麗卡·瑪麗婭是不是美艷如初,她可是當年女孩子們效仿的偶像,她身上散發著一種東方女性的神韻:溫柔、真誠、漂亮。我曾經以為她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而今我們很少再有機會像當年那樣,享受到單位組織觀看一部譯制影片的待遇了。沒有了這樣的待遇,生活的選擇更加自由和寬廣,而身處于開放后的中國,再看這兩部故事片的時候,會覺得,它帶給我們的啟示和教義要比當年更具現實意義。當年我們藝術目光的聚焦點不在人性上,而過分渲染高大全,這結果勢必導致假大空,使人們盲目地慷慨激揚,而忽視甚至抵制人類最根本的屬性、道德規范和人文立場。然而那異樣的表達恰好迎合了中國百姓向善的本能和壓抑已久的情感,它為日后中國的文化回歸乍泄出一縷春光。
有評論說,《葉塞尼婭》是完全按照情節劇的模式打造出的商業影片。路易莎的退出,葉塞尼婭與奧斯瓦爾多終歸于和的結局,在一定程度上掩蓋了墨西哥的社會矛盾和吉普賽人的悲慘境遇。十多年后,中國再次購買了《葉塞尼婭》影片的版權,電影放映時我們看到,觀眾的熱情不減當年。
今天,國人思想和大眾目光雖已從舊日的故事中轉移開來,思維方式也變得開闊,對藝術欣賞的選擇更加自由,誰也不會只停留在昔日的記憶中咀嚼陳年的味道,盡管那是精華。但記憶是不會被時間完全磨滅的,它如實地堅守著那份信仰,傳遞著愛的“聲音”。
“傳遞”這聲音的還有李梓、喬榛、劉廣寧、尚華、童自榮等一批老藝術家,他們的聲音是很難用簡單的字眼去評價的,因為,那不僅是配制電影的聲音,還是一個時代的文化符號。
在這里不能不提到的還有那悠揚、抒情的電影主題曲《葉塞尼婭》,它貫穿于電影的始終,三十多年來一直立于不敗之地,已經成為世界音樂舞臺上的常選曲目之一。
當本文將要收尾的時候,我耳邊響起了一首墨西哥民歌,歌中唱道:
“在那棕櫚樹叢旁,我遇見了—位姑娘,粉紅小嘴像珊瑚,一雙眼睛比星星明亮。當她走過我身旁,我問姑娘家在何方,姑娘含著眼淚回答,她家就在棕櫚樹叢旁。我是個孤兒,從小就失去爹娘,也沒有朋友,沒有人和我來往。愿你常來看望我,我就住在棕櫚旁,就像大海上的波浪,孤單寂寞多凄涼。”
歌曲讓我想到了路易莎那張可愛的娃娃臉,純潔、明媚、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