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漫長而空虛的上午,在我的班級,無聊收獲著盲目的心情。一無是處的楊樹傻了吧唧地杵在寬闊的操場四周,空無一人。天空好像醫院里的鏡子,流淌著有氣無力的光。直到那個滿臉小坑的男班主任走了進來,我才知道要下課了。他穿著和男生一樣廉價的短袖,上面印有的歐洲馬車圖案,依次地圍著他的腰部奔跑著,透過紗料可以隱約看見他暗黑的乳頭,他用淺棕色的眼睛環視著整個班級,好像統帥看著自己要打仗的兵。將要發言的時候他總是渾然不覺地用自己的小指輕輕地搔著嘴角,而嘴則肆無忌憚地張開著;最后他好像把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雖然不確定,但還是把目光游移開去,我有點慌亂,我不想低頭,也不想和他對視,就看著他身后黑板上方的幾個大字:勤奮,踏實。他清了清嗓子說:“有的同學前途無‘亮’呀,不是力量的量,是光亮的亮,就是沒有光亮的意思,他們拖了很多同學的后腿……”聽到這樣的話,我忽然覺得自己被所有人拋棄,追趕著一列火車,我看不到那些人的面孔,好多幸災樂禍的眼睛望著我,有的女生則露著可憐和鄙夷的目光,而我即將游蕩在大街上無所事事了。想到這里,腹部竟然莫名地涌動一股氣體,我想放屁,但我不敢,那將是非常恐怖的事情,而肚子里的氣體猶如一條放在酒精里的活蛇一樣亂竄。但我鎮定自若,相信自己對它有絕對的控制權……
在人流嘈雜的大街上,我前所未有地放光了所有的屁,我幾乎是在被推進的狀態下輕松行走的。沒有人聽到我放屁,我有一種做了壞事,卻沒有被發覺的快感。這時候,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嚇我一激靈,一看是我的同學王永峰。他梳個中分,直直的頭發耷拉下來,蓋著他有點凹的眼睛,臉上帶著永久性的粉刺,一笑的時候就露出一排小牙,他的牙很白很小,嘴又很大,所以他聽課的時候好像也在笑一樣。他學習不好不壞,一直中等生。這哥們兒還穿著那件破舊的綠不唧的短袖,分不清是洗了還是沒洗。我和他接觸不深,也不知道他家住在哪兒,但放學和上學的路上我們偶然能碰上,他今天如此主動和我搭話卻是第一次。
他直接就問我:“中午回家你吃什么?”我說:“不知道!你呢?”他說:“我中午家里沒人,我不知道該吃點什么!”我一聽就后悔了,我想他一定是要跟我到我家吃飯,我沒答茬,與此同時,他一下摟住我的脖子意外地說:“我請你吃土豆絲卷餅!”這話讓我對剛才的沉默有點難為情了。
土豆絲卷餅的攤位就在學生經過的最繁華的路段上,一個帶輪子的用木板拼湊的米色油漆小屋,小屋的煙囪上飄出縷縷白煙,一個臉上有紅血絲的胖女人在里面一邊流汗,一邊忙得不亦樂乎,她從小屋的玻璃窗里遞出一張張卷得如襁褓一樣的餅,學生們小心翼翼接餅的姿勢也好像在捧著一個嬰兒。我從未沒有吃過這種卷餅。因為兜里幾乎沒什么零花錢,也淡化了這樣的食欲,事實上我認為土豆絲卷餅也實在沒什么吃的。我連忙說:“我不吃,你自己吃吧。”但是王永峰堅持說:“買兩個,我們一人一個!錢是正好的。”從他熟悉卷餅價格的口氣我知道,他經常吃土豆絲卷餅,并且認為這個是比較不錯的午餐了。我一再推脫,但他一再堅持。終于,他遞給了紅血絲女人一塊六毛錢。我們各自吃著自己的“襁褓”。卷餅里抹著帶滋味的辣椒醬,中午的饑餓加之這意外的收獲讓我感覺原來土豆絲卷餅竟是如此美味,冒著熱氣的卷餅迅速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我們一邊吃著餅,一邊聊了起來,他舔著手指上的油問我畢業后做什么,我嘴里因為塞滿了土豆絲含糊地說:“不知道。”他說:“我可能要和老爸學開大車到南方跑長途。”我說:“我能畢業就不錯了。”因為上午發的代數的卷子我才打了19分。這個也出乎我的意料,因為我只答選擇題,并且是把ABCD分成一個圓的四個區域,用鋼筆在圓心進行物理旋轉,鋼筆尖對準那個區域的字母就是上帝給我的答案,這種完全是靠占卜的答題方式竟然也為我贏得了19分。代數老師是—個臉色蠟黃的老太太,課講得非常好,她的一生就靠這本代數書活著,她已經把教授代數的時間控制得相當精確,每次她講完最后一句話的時候,下課鈴也應聲響起。考試的時候,她發現了我的占卜答題法,卻保持著沉默,可能她知道,一個人絕望的時候,是要和神在一起的。當她把卷子發到我手上的時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好像是在看一個得了絕癥快要死的人。
吃過卷餅,王永峰面帶滿足向另一個方向走去。我看著他綠不唧唧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哥們兒很夠意思。我暗想,明天我也要帶上一塊六毛錢請他也吃個土豆絲卷餅,畢竟,這是個人情。
回到家中,我剛想說自己已經吃過了,但我發現家里根本沒有做飯的跡象,老爸老媽躲在小屋里好像在商量著什么事情,他們看見我后帶著一種神秘而又出其不意的笑容,我隱約感覺好像有什么令人期待的高興事兒。母親是卷發,平時干活也不注意打理,在陽光下顯得亂蓬蓬的,縫紉機的臺面上放了一小罐綠色的機油,我知道她又在用穿舊的破衣服加工各種坐墊,而墊子里的海綿大多都是她揀來的。我的父親端坐在床上,兩只手架在大腿上,我老爸個兒不高,上身長而下身短,頭顱碩大。因此,這個姿勢看上去有點得意,也是要發布大事情的一種姿勢,“兒子,你愿不愿意說相聲!”父親單刀直人和我說,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怪問題問愣住了。我媽補充道:“你爸今天從單位回來,說天津有一個名額,問你去不去。去就……”老爸打斷她說:“啥天津有一個名額,是天津曲藝學校對這邊招生考試,有四個名額,學說相聲,回來之后可以當相聲演員。你愿不愿去?”……
老爸是文化單位的職員,這樣的信息和機會自然先輪到我,更重要的是這個學校對文化課沒什么太高要求。這個消息對我來說過于突然,覺得自己即將就要投入另一種生活,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怪滋味。難道就這樣結束了九年義務教育?我有點不敢相信。從父母的表情來看,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我連忙說:“我愿意說相聲,上體育課我最能白話了。很多人都聽我講故事。”老爸老媽幸福地看著我,似乎終于發現了我身上的某些潛質,那表情好像在看著一個相聲演員,其實上體育課的時候我更喜歡—個人坐在高高的鐵架子上孤獨地遐想。
“下午我得給我兒子做一條褲子。”母親說,我低頭一看,我的褲子已經有點短了。我發現幾個月我就長高了很多。“還得準備一個節目。”老爸從書柜上抽出了一本現代詩集,我們挑選了半天,終于敲定里面一個叫《云雀》的現代詩。中午,母親出去買了兩個豬啼子,和一點巧舌(豬的上頜),說吃了巧舌的人很會說。父親吃得很香,我吃了一點巧舌就在自己的小屋里背誦著要到去天津朗誦的現代詩《云雀》,詩很短,不一會兒,我就背會了。之后我就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粗壯的眉毛,肥厚的鼻翼以及大大的嘴巴。我覺得自己的樣子和可笑幽默無關,更確切地說我看上去一點不像一個相聲演員。而此時,我一想起要在考官面前極富神情地朗誦這首肉麻的小詩,就很緊張。同時我又很想遠點走著,我知道天津離我很遠,遙遠的好像一個未知的王國。
下午,我見到滿臉小坑的班主任說家里有事,要請假一周,我雖然學習很糟,但從未請過假,我很納悶,他似乎早就知道我要去干什么去了,竟然沒怎么抬頭看我就答應了。我從辦公室出來,我發現走廊的陽光是如此明媚,從教室傾瀉出來的光,讓走廊的水泥地泛出如水的光澤。而走廊上面的窗子讓我想起來兩年以前冬天我打碎的那塊玻璃:當時,是課間,一向安靜的我忽然覺得自己被忽略了,也感覺渾身筋骨緊巴巴的難受,像五花大綁之后又松綁了的感覺。我忽然想蹦一下,只想跳一下就好,但是當我蹦起來的時候,我的胳膊肘“哐”一聲觸到了玻璃上,玻璃瞬間炸裂,出現了一個明晃晃的窟窿,玻璃的破碎聲讓嘈雜的走廊立刻安靜了,所有的目光齊刷刷集中到我身上,好像探照燈發現了—個要逃跑的犯人,他們看看我,看看玻璃,誰都納悶我是如何瞬間做出如此大的破壞行為。我被自己莫名舉動的闖禍嚇傻了,露出了錯手殺死一個人的惶恐。上課鈴聲響起的時候,我主動到辦公室陳述了自己的過失,臉上有小坑的男班主任故意用他淺棕色的眼睛看我,不說話。我低著頭,承受著他的眼神。他最終厭惡地決定讓我拿一塊新玻璃補償。回到家中,我果然在陽臺發現了—塊骯臟的玻璃,仔細地擦干凈后如釋重負。第二天,我在腋下夾著這塊干凈得幾乎看不到的玻璃走了好遠的路,到了學校發現因為過于小心,我的手已經凍得不能回彎了。但我不敢怠慢,用顫巍巍的手把玻璃舉過頭頂放在破損玻璃上丈量著它的尺寸,才發現我的玻璃小了好多,在同學的眾目之下,我不知道是我傷害了玻璃還是玻璃戲弄了我。
我前所未有地發現走廊是如此漫長而寬闊,出奇的安靜讓我放慢了腳步,經過三班敞開門的教室,我克制不住向里面窺視一下,我試圖看到吳小薇,但沒有看到她。我知道她就在里面,我很想闖入教室,告訴她我要走了。因為,我好久沒有看到她了,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兩周前的體育課上,她還穿著那件白色的襯衣,領子上還打了—個短小的帶白色小斑點的黑色領結。
她第一天進入教室,我偷偷的看她好幾眼,我覺得她很符合我的審美趣味,她的臉很白,嘴唇很紅,尤其是她那雙柔媚的手,幾乎看不到肌膚的紋理;尤其是右手虎口上一顆淺咖啡色的小痦子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她一笑的時候總要用手掩住自己的嘴;尤其是她坐到我后面的時候,不管經歷了多少次無聊而痛苦的考試和訓斥,我依然幸福了好久。
我甚至用自己后腦勺感受著她的存在,有事沒事的時候我總是向她借橡皮。我其實有好幾塊臟兮兮的橡皮,我只是喜歡聞她親自包裹著彩色塑料紙的橡皮所散發出來的淡淡清香,我甚至更喜歡看她長著小痦子的手如何打開文具,如何把橡皮拿出來輕輕的遞給我的動作。甚至,因我借橡皮次數太多,她不耐煩的表情都如此令我神往。
去年冬天的一堂地理課上,班級亂哄哄的,我趁機用地理書遮掩著自己的嬉皮笑臉,對世界地圖毫無興趣,我不知道為什么非要對我沒有去過也不可能去過的地方了如指掌,我只知道整個世界的分量都沒有她重,我把知道的笑話講給她聽,她就樂,我也樂。后來我發現她一下不樂了,我回頭一看,穿著深藍色大西服的地理老師看著我樂,我才發現手里的地理書也一直是顛倒的……在這悠長而寂靜的走廊,我對她的情感猶如點燃的紙張蔓延開去……去年班級元旦晚會上,我坐在角落里,平時蒼白的燈管纏滿了各種彩條,我在—個發著菠菜葉子顏色的燈管下吃著手心里的花生,屁股下面坐著母親用舊衣服加工的坐墊,漫不經心地看著同學興高采烈表演的拙劣節目,滿臉小坑的班主任消失了幾分鐘之后突然領著幾個女同學進來了,其中就有吳小薇,滿臉小坑說:“過元旦了,我們分到幼師班級的同學來看大家來了!大家歡迎!”我在大家的掌聲中傻傻地看著吳小薇,非常傻,也很吃驚,在我看來,她的意外降臨好像天使一般。她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有點不自在。她看上去胖了一點,臉更白了,嘴唇更紅了,她沒有注意角落中的我,幾分鐘后,她在狂亂的音樂節奏中起身離去了,所有的同學都跑到了教室中間跳舞,我趴在桌子上把頭埋得很深,看著手中的花生一粒粒從指間滑落,更不可思議的是我還掉了幾滴眼淚,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一只灰不溜秋的鳥抓著校門口的樹枝左顧右盼,時不時沙啞地叫幾聲,忽而,撲凌一下飛到操場上不見了。操場寂靜得猶如墓地,承載著我這個少年的魂。我看到校門口的人校須知的牌子,就想起了李超,他放學的時候經常用拳頭擂擊幾下這印有入校須知的鐵板,并且狠狠地說拳頭是練出來的,并堅信自己一定會練出兩個鐵拳。如果聽到那塊很厚的鐵板發出鐘一樣的聲音,就是李超放學的時候在練習鐵拳,所以沒有人敢和他碰拳頭。李超嘴很小,臉挺白凈,頭發也順,上樓梯喜歡一步并成兩步,高興時喜歡撩騷別人,悠閑的時候就把紙疊成小三角形,刮指甲里的泥。他學習不錯,經常帶有—種高傲的表情,很自信,很不屑。對我這樣不太愛說話、學習又很糟的人根本沒放在眼里。我們沒有什么深接觸,有一天中午,我在班級和汪大偉正鬧得開心,他拿個本夾子進來了,猛一下砸到我的頭上,順口就說:“別鬧了!”我一愣,我和誰鬧與他一點關系都沒有,他侮辱了我。他打完了跟沒事似的坐在我前面,根本沒想到我這樣的人有任何反擊的勇氣,而我卻拿起自己的本子在他腦袋上不輕不重的也敲了一下說:“我沒鬧!”他慢慢地把頭轉了過來,慢得好像脖子上裝了一個液壓軸承,他非常驚詫地看著我,幾乎不敢相信我打了他的頭。我剛想和他理論,但我的后脖子已經被他一下掐在了手里,之后我就被按到了地上,因為脖梗的兩條血管被阻塞了,我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跪在了地上,一個很硬的東西在撞擊我的頭部,“咕咚”“咕咚”,我知道那是他的膝蓋在撞擊我的天靈蓋,好在我的天靈蓋很硬,我沒感覺疼,只是很暈,我只能看著地面,眼睛冒出了很多金星,就這樣,他在我的天靈蓋上沖撞,我嘴里數著數,一下,兩下,三下,他的每一次沖擊都好像打氣筒,把憤怒灌滿了我的胸膛,第八下的時候,其他同學才發現他的暴力行徑,我終于在喧鬧拉扯聲中站了起來,我暈忽忽地發現他被很多男生所制止,但沒有人拉我。我順手抄起了李超那相當破舊的文具盒向他的頭部砸去,文具盒在他的天靈蓋上嘩啦一聲成了兩半,在鉛筆的四散紛飛中他滿臉通紅、緊閉雙眼,整個班級頃刻安靜下來,滿臉小坑的男班主任站在門口看著所有定格在那里的人……
我穿著母親給我做的鴨蛋皮顏色的褲子坐在公交車站,我的背兜里裝了一條印滿美元圖案的新短褲。老媽給我裝包的時候說穿上它有好運氣,一定能考上了。公交車站已經破舊不堪,我坐在長條木椅子上,聽著父母的叮囑,一邊不住地點頭,一邊看著這個破舊的車站,車站據說就要拆遷了,今天我們乘坐的應該是最后一班,所以車站只有我們幾個人,夏日的午后尤其漫長,父親在車站來回走著,不時推開吱吱啞啞帶彈簧的木門。不一會兒,一個長臉男人領著一個圓臉、單眼皮的小子來到了車站。長臉男人是老爸單位的同事,是職業相聲演員,圓臉小子是他兒子,與我一同參加考試。他和我一般大,很有相聲演員的面相,我問他準備了什么節目,他說是數來寶,我問數來寶是什么東西?是詩嗎?他說不是詩,數來寶就是數來寶。我不想表現得過于無知,因此沒繼續發問,但我隱約覺得這個數來寶一定比我這個節目好。
父親把我交給了長臉男人。我們三個就坐上了手風琴似的大破公交車,慢悠悠地走了,老媽說:“到了就打電話!”老爸在公交車下面大聲說:“兒子,好好考!”我點點頭。老爸不懂相聲,我對他給我找的這個節目心里一點底都沒有,看著父母的背影,我忽然感覺自己對不起他們,內心涌動一種說不出來的酸楚。
操場的跑道鋪滿了一小溜均勻的沙子,好像行星的軌道,中間的球場張著墨綠色的大嘴似乎要吞噬整個天空,銹跡斑駁的球門像兩顆長滿污垢、行將脫落的大牙在夏日的午后隱隱作痛。就在這個操場,我和李超又打過一架。因為天靈蓋事件,我和李超有了嫌隙,我們從不說話,去年的體育課上,我正在跑道上信步閑逛,男生在操場踢球,本來我也跟著踢,但沒有人把球傳給我,索然無味,我沿著跑道溜達,忽然我的屁股被重重的踢了一腳,這下很重,連我的小手指也刮破了一點皮,我回頭一看是李超,他帶著得意的壞笑跑開了,他剛才還在球場上雀躍尖叫的像一只猴子,不知道什么時候跑到了我身邊,我開始猛追他,也在他的屁股上狠踢了一腳,他一下變了臉色,好像我踢的不是他,而是他爸爸。他摟住我的脖子,一下子把我放倒后騎到我身上,我立即如一只翻了個的蟑螂,怎么掙扎也起不來了,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形成了—個字母C直接卡在了我的喉嚨上,我去抓他的臉,但我抓不到。我想把他的手扳開,但他的胳膊好像一根樹干抵住了我的喉嚨,他用一種土著人制服獵物的神情俯視著我的臉;我用大腿使勁撞他的屁股,他的手指開始收緊,我越發感覺不能呼吸,我的憤怒演變成了徒勞的掙扎,并前所未有地感到恐怖的窒息,我想抓一把沙子揚到他的眼睛上,但我離跑道太遠了,我只抓到了—些草,他對我扔到他臉上的草絲毫沒有反應……手掐得更緊了,我很想大喊:“快住手!我要不行了!”窒息的極限感讓我想向他表示屈服,但是我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了,我連表示屈服的能力都沒有了,只是隱約聽到男生們在遠處踢球的歡呼聲,似乎根本沒人注意我們的存在。絕望侵襲了我的意識。這時,他把全身的重量壓在了我細弱的喉嚨上,剛才蔚藍色的天空開始變得灰暗下去,李超那張白皙的臉也漸漸模糊,我已經聞不到剛才我抓落的草葉的新鮮氣息,混雜著土地味道的空氣頓時稀薄開去,我想喊救命,但救命只是在我心里吶喊,我感到非常無助,操場的歡呼聲也遠去了,除了騎在我身上想致我于死地的李超,周圍已經空無一人,我覺得自己在水里,我看到了天空向兩邊滑落,我的眼球開始抑制不住地向上滾動著,似乎要看到自己的頭發,我想我馬上就要死了……
李超看到我的眼球滾到額頭里去了,只留下了眼白,有點害怕了,他給自己找了個借口狠狠地說:“這次我先饒了你!”之后就從我的身上起身離去了。我躺在草地上,仰望著再次明亮的天空大口喘著粗氣,過了好久,我才能起身坐起來,但是相當暈,我—個人搖搖晃晃地走到遠處的花壇邊靜坐著,迷迷忽忽看著操場上的李超,好像做夢一樣。李超又回去踢球了,但他心散了,不時地用余光瞄著遠處的我,在氧氣令我的體力逐漸恢復的過程中,我開始在周圍尋找磚頭,揀了兩塊,覺得太小,扔了,這時候,我發現不遠處有—個孤零零帶棱角的水泥疙瘩,就好像為我準備的一樣,放在手里掂量一下,覺得分量還可以。我的手指緊緊地摳著它的縫隙,生怕這個水泥疙瘩跑了,也好像要從里面攥出水來,我望著遠處的李超,李超也看著我,他沒跑,強裝鎮定。從他木然的站勢讓人深感他內心的恐懼。我大喊一聲:“我操你媽!”就直接向李超狂奔而去。李超看我向他飛過去,兩手張開著,腿也張開著,嘴也張開著,好像—個驚慌失措的守門員,而我則是—個瘋狂失控的足球。雖然我們的距離很遠,但我一下就到了他的身邊,我跳起來,直接就用水泥疙瘩向他的頭部猛砸過去,他一躲閃,我因為用力過猛,搶倒在草地上,我迅速起身大喊著——我操你媽!再次向他襲擊而去。這時,所有的男生開始迅速集結到我周圍,但還沒有人敢接近我,我好像圣經上那個用驢腮骨打死一千人的英雄,我變得瘋狂了……在我第三次的揮舞中,男生們一擁而上,把我撕扯在人群中間,我大口地喘著粗氣,像牛一樣低聲重復說:“操你媽的!操你媽的!”有人使勁想把我手里的水泥疙瘩扒出來,但是水泥疙瘩好像長在了我手心里一樣,沒扒動,所有人都以為我體力耗盡,安靜下來,放松了警惕,這時候,我聽到李超在人群里說:“我和他談談,我和他談談。”我裝做馴服地等待著機會,在人影的晃動中我終于接近了他近在咫尺的腦袋,發出自己所有的力氣高喊著:“李超!我操你媽!”冰泥疙瘩正中他的天靈蓋,李超呆呆地看著我,鮮血像一條暗紅色的蟲子從他的頭發里緩緩地爬了出來……
到了火車站,又來三個人,兩個瘦子和一個穿西服的大胖子,大胖子看上去好像一個酵母放多了的大面包,他在大夏天因為穿著西服流了一臉的汗,但他好像沒有脫的意思,不時從兜里拿出很白的手絹小心地擦著黑油油的頭發。他嘴很小,說起話來也尖聲細氣的。小眼睛中透露著狡黠的瘦子穿著白色的T恤,是高個瘦子的老舅,他是帶著外甥參加考試的,高個瘦子穿著—件黑色的短袖T恤,上面印著一些古怪的圖案,脖子上掛著一條電鍍的金屬鏈子,綴著一個帶翅膀的骷髏,他臉色也很黑,胳膊上暗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火車緩緩駛離了車站,在鳴笛聲中,望著拋在后面的風景,我的內心生出了一種逃亡的喜悅。小圓臉數來寶和長臉爸爸還有狡猾的白T恤在第一節車廂里。而我和黑T恤還有大胖子因為沒買到臥鋪車票只能在第九節硬座車廂,本來打算換著休息的,但現在已經不可能了,因為車廂的過道上、洗手池子上、甚至廁所里都擠滿了民工,他們有的靠著車廂的連接處,有的蹲在車門的旮旯里,最遺憾是過道的地上密密麻麻像豆包似的塞滿了人。整個車廂除了行李架上,到處都是人。因為悶熱,車廂里在嗚嗷亂叫中夾雜著各種人體所發出的氣味。大面包對號入座,把自己堆在在靠窗子的座位上;而黑T恤則坐在了對面,我挨著黑T恤坐了下來。安頓好行李之后,我們三人無聲地坐在那里,看著擠得變形的人流,而為擁有—個座位多了一份優越感。大胖子終于脫下了西服,里面是雪白的短袖,露出了雪白的肉,活像一只變態的北極熊。而黑T恤把一條腿搭在了車窗下面不銹鋼暖氣罩上說了—句話:“有啥別有病,沒啥別沒錢!”我表示了贊同,黑T恤就和我攀談起來。聊天中,我知道黑T恤和我一樣大,他講了很多悲觀的人生哲學,悲觀得有點超出了這個年齡應該體悟的限度。大胖子不怎么愛說話,一說話就帶著做作的京腔,后來我才知道他并不是北京人。我開始還覺得自己心里沒底,但看到大胖子,我就不那么心慌了,至少還有他給我墊底。我內心里覺得他注定是考不上的,因為他的形象幾乎就沒什么競爭力。但不知道為什么,他卻非常自信地傲視我和黑T恤。我們三個共同特點是對課堂學習都沒有任何興趣,就這樣,三個形狀各異的差生和一車廂民工奔向各自命運的遠方。
在列車的喀噠聲中,進入車廂的氣流也帶走了各種汗味和劣質煙草燃燒后被口腔拋棄后的混合氣味,剛才吵鬧的民工開始用各種方言小聲絮語。車窗外,那火車站周圍被火車熏黑的油膩膩的房子漸次變小,漸次破敗,漸次成了隱在草叢中的一垛頹塌的磚墻,最后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太陽底下一片無邊無際的莊稼地在蠻橫地綠著。千百萬向日葵花死死地仰望天空,聆聽著太陽火辣辣的布道。我望著外面的田野,想起正在班級上課的同學,油然而生出一種順理成章的叛逆感;滿臉小坑的男班主任在重新定義前途無亮的時候根本沒想到我迷茫的初中生活就在這奔馳的火車中永遠劃上了句號。
七八個小時之后,我們開始昏睡,“有啥別有病,沒啥別沒錢。”在經過長時間沉默中,黑T恤忽然驀地說道。我從半昏睡的狀態中醒了過來,大胖子好像涂了色拉油的面包,皺著眉,閉著眼,頹坐在那里,夏日的熱風把他折磨得全然失去了傲慢。我很想走—會,但站起來,看到過道上的人頭好像一整車西瓜。我重新坐回那里,忽然覺得惡心,急急的爬在窗口,開始了死去活來的嘔吐,黃昏的風猛烈地吹著我木訥的臉,火車道的兩邊的石子成了一條灰線遠遠地甩在后面,黑T恤用他干瘦的拳頭猛烈地捶擊我的后背,我吐光了所有的食物,虛弱地用一只手向里面示意不要再捶打我了。抬起自己虛弱的頭,看著曠野上—個被整體遺棄的荒村,所有的房子都是黃土壘砌的,都沒有了房蓋,所有的村民都不知道去向,只留下一片斷壁在黃昏的余暉中彼此映射著詭異的光影……
進入黑夜,車廂里更加悶熱和安靜,我睡去又醒來,醒來又睡去,覺得整個車廂已經被時光所遺棄,這火車開往了—個沒有終點的地方。我好不容易吃了點東西又都吐了出去,而過道上的民工,沒有—個人吃過東西,好像也喪失了語言的功能。他們把腦袋扎懷里,似乎頭顱已經成了身體最沉重的負擔,有人艱難地在他們的頭頂跋涉的時候,他們從來不看人,只是避讓跨過來的腿。此時,我忽然覺得我的考試是如此的不重要,甚至有點索然無味了,此前的興奮和緊張變得倍加渺小,甚至可以被我自己忽略不計了。
二十二個小時之后,火車進站了,我們終于挪到了車廂門口,在車門處我再次表現了嘔吐癥狀,令人驚奇的是堆在門口的民工竟然為我及時并迅速地騰出了一平方米的距離。我抱著行李,跪在那里,天昏地暗地吐出了剛剛吃的一點餅干,之后,我支撐著站了起來,一個穿著破舊中山裝的長頭發民工默默地注視著眼淚汪汪的我,我意識到那一小堆嘔吐物占據了他賴以存在的地盤。他腳下是一個砸墻的電動風鎬。他穿著的骯臟的T恤上印有中國移動通信的廣告詞——“動感地帶,我的地盤我做主”。看到這句話,我更加抱歉地看著他,他沒有說話,接受了事實,也認可了我的身體狀況。我知道他一直坐在那里兩天了,他手里只有一小瓶礦泉水,每次他只喝一小點。現在底部已經只剩半口水了,但他仍然緊緊掐在了手心里,他沒吃過一點東西,也沒說過一句話,在進入漫長的旅程時光中,他只是看著瓶子里的水是如何一點點變少的。現在,我污染了他的地盤,他只能尋找其他的棲息地了。隨著列車的減速,火車進入了天津車站。—個神情嚴肅的男列車員拿著一個鐵鉤子粗野地穿越到了門口,之前,我曾經看到他在車廂里跋涉過。從他的表情可以感知其極度厭惡這份工作的糟糕心情。他正要鉤起門口那塊鐵板的時候,十分崩潰地看到了嘔吐物,這無疑為他的壞心情雪上加霜。
“哎呀嗎呀!誰吐的?”列車員幾乎失控的發問道,我提了著慘白的小臉不敢吱聲。“誰吐的?”他氣急敗壞地環視著不得不圍在他身邊的民工,持久的沉默讓他知道找到“誰吐的”既徒勞而又毫無意義。
“你們這群獸兒!”他咬牙切齒地把“獸”字的發音兒話了,顯得鏗鏘而兇狠!然后用鐵鉤子“咣當”一聲把鐵板锨到一邊,嘔吐物瞬間被拍在了鐵板的后面,門開了,汽笛長鳴,火車到站了……
踩在火車站堅硬的磚地上,我差點跪倒,腳下很飄,我一看自己的腿比之前粗了一圈,是在火車上不活動,倒控的。走了不遠,看到了小圓臉數來寶,他氣色很好,一看就是在車上喝茶水保養出來的,一行人就這樣淹沒在人海。
出了站臺,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接應了我們,此人我也認識。老爸單位的職員,相聲演員。帶著黑框的眼鏡,鏡片的厚度好像啤酒瓶底兒,在鏡片的圓滑的弧形后面他的本來就不大的眼球被聚焦成兩個小黑豆。他也是我們此次考試的重要負責人。天津的氣候潮潤爽朗,我坐在車上,那條鴨蛋皮的褲子滿是大小的污漬。望著窗外的另—個城市的面孔,體力逐漸恢復中。
人住的旅館是通體的木制樓梯,五層,中間是—個圓的大廳,站在大廳中間,樓梯環繞而上。可以看到所有房間的門,陳舊潮濕,整個旅館散發著浸泡在水中的木頭氣味。
我們住在了一樓的靠角落的一間八人房中。我的床頭上方還有—個小玻璃窗,通過—個長長的相當昏暗的過道,再經過一個滿是污水的廚房門廊,推開一扇透著微光的木門。隱約可以看到一個橘黃色看不到鎢絲的燈泡懸在霧氣中,站在那里仔細分辨半天,才發現是—個浴室,幾個烏黑的水龍頭洶涌地呲著熱水。幾把殘疾的歐式的木椅子,好像幾個糟老頭橫七豎八的蜷縮在角落中,早已不見了當年的派頭和華貴。沐浴過后,穿著那條印滿美元圖案的短褲,把自己扔在搖搖欲墜的床上,仰視吊著幾絲塔灰的屋頂,才發現大腦和胃腸都猶如空蕩蕩的房間。
跟著啤酒瓶底徑直穿過了幾條繁華的街區,越過了數家豪華的飯店的門口,最后來到一個名為狗不理包子的開放式小店,一頓造,就這樣,我們個個挺著裝滿狗不理包子溜圓的肚子,逛上了夜市。夜的喧囂在昏黃的路燈下呈現著五花八門的市井風情,眼花繚亂的各色商品在攤主的叫賣聲中也努力閃爍著自己的光澤。我穿著印滿美元的短褲,和大胖子,黑T恤,數來寶一行幾個人悠閑地徜徉在這條繁華的夜市,我花了三塊五買了一把精致的小刀,黑T恤認為我亂花錢,把我買的小刀放在手上看了半天,認為非常不值。在這散漫的時光中,我幾乎忘記了考試的事情。
“表演起來你要形象!”第二天下午要考試了,我們幾個圍著啤酒瓶底,聚精會神地極力領悟他傳授的表演精髓。“你演什么就得像什么!”啤酒瓶底穿著線褲坐在自己的床上,表現得相當有經驗地說。我們幾個懵懂而崇拜地看著他。
“比如吃雞!”他一邊說,一邊開始了示范表演:他假裝手里拿著一整只剛剛烤熟的雞,因為非常滾燙,所以雞在他手里顛來倒去的,吹了半天,終于可以吃了,他啤酒瓶底眼鏡后面的眼睛變得更圓更小了,顯得相當貪婪,那幾乎是一只狐貍看到雞的眼神。他呲牙裂嘴地開始啃食雞肉,而手里這只虛擬的雞實在是太有彈性了,他咬著一塊雞肉,把雞拽到腳跟,撕捋了半天,也沒撕下一塊雞皮,最后,他干脆用嘴咬緊雞的皮膚,然后把雞費力地拉到腳底踩住,一下沒踩住,雞飛速彈了回來,重重地打在他的臉上,把他的眼鏡都打掉了。大家看著他的表演哈哈大樂,只有我呆呆地看他,樂不出來,心里怪怪的,不舒服。
“你吃的雞跟膠皮似的!”我冷不丁冒出了一句。
“這是表演的夸張!”啤酒瓶底認為我很不識時務地回答我說。我變得默不做聲了。好像扔在池塘中一個灌滿了水的酒瓶子,安靜地沉底兒了。
我站在校門口外面,心里總也不踏實。像—個等待行刑的犯人。時間驟然變慢了,填表,報名都完成了之后,我就站在門口一種有翠綠色大葉子的植物下面,小聲叨念著我一會兒要朗誦的散文詩《云雀》。比預定時間晚了—個半小時之后,幾個穿白襯衣,模樣干凈的老男人從遠處走來,其中兩個人手里各拎著—個透明的茶杯,里面的茶看樣子是剛剛泡好,一邊走一邊說:“老鄭,這都啥時候了,考試都結束了,還給你單獨設置—個考場,學校都放假了,把我們幾個都聚齊也不太容易!”啤酒瓶底連忙迎合著說:“那是,那是,這幾個孩子學校才放假,要不就趕上考試了……”我連忙轉過身去,覺得自己站的位置實在太不合適,腦袋扎在翠綠色里,小聲朗誦著自己的節目……
通過抓鬮,我始料未及的第—個進^、考場,有點被人強行推入的感覺,總覺得還沒準備好,屋子里坐著六七個男人,剛才給我們報名收費的兩個年輕女人也坐在后面的凳子上,她們兩個樣子挺好看,本來想豁出去的,但看到她們兩個在,忽然有了顧慮。
“你準備的是什么節目?”其中一個男人問我。我忽然想起了我穿著布滿淡淡污漬的鴨蛋色的褲子,為什么沒把褲子洗洗呢?我很后悔自己只帶了一條褲子。
“我的節目是散文——《云雀》!”我故意往后面站了站。想馬上開始自己的節目,早點結束,并逃離這個空間。
“往前站站。”另—個人口氣和藹地說。我往前挪了一步,但是感覺和他們的距離好像近了不少。我逐漸穩住了自己的情緒,并且開始有意無意掃視他們的表情。
“開始吧!”聽到這個指示,我立即調整了自己的狀態,開始設想了無數次的動作,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我的眼睛變得迷茫了,并向自己的斜上方看去,因為我想讓他們知道我已經看到一只飛翔的云雀,這樣真實。我像給希特勒致敬一般伸開了自己的手臂,開始自己的朗誦一
啊,云雀
你選擇了天空,就要擺脫沉重;
平庸不再是你的天性;
一聲長鳴幻化成曼妙的彩虹;
啊,云雀
弱小無華不再是你的代名;
嬌巧敏利充盈著樸真的人生;
啊!云雀,
你是云中精靈!
忠貞的愛情是生存的所有證明;
啊!云雀,
如電的精靈。
濃縮著自然,燃燒著生命的熱情!
因為緊張,我第—個“啊”字有點破音兒。但后來就好了。朗誦完之后,房間頓時安靜了。
“沒了?”離我最近的男人皺著眉頭問了我一句。他的口氣和表情讓我很不舒服。
“沒了!”我有點無辜地回答說。
“你是東北來的嗎?”另一個穿著白襯衣的老男人問我,他的襯衣綰過了手腕。旁邊的桌子上放著他自己的帶來的透明茶杯,杯子里面的茶葉一片一片緩慢地沉到了杯底。
“是。”我很納悶他為什么問我這個問題。
“東北二人轉你會唱嗎?”他的問題讓我十分意外。
“不會。”我沉默一下,如實回答。
“東北二人轉很出名的,你不會唱,肯定聽過吧?”那意思是我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
“我平時聽我媽唱過幾句!”我再次無奈地回答道,他們對我的剛才的節目實在沒有興趣,我很后悔當初就不應該朗誦這個什么《云雀》,應該學點二人轉。
“你聽過什么就給我們哼上兩句。”他有意誘導我說,那語氣就好像我不哼唱兩句二人轉,很容易被淘汰。他們對二人轉有如此濃厚的興趣令我出其不意。
“我就聽過幾向,就幾句。”我實在是措手不及。
“會幾句就唱幾句,沒事,來,哼兩句也行。”他鼓勵說。我有點茫然地看著他。
“我……”我很尷尬,很無措,覺得被人逼到了墻角,非讓我拿出五塊錢,可我口袋空空的感覺。
“沒事,來,哼兩句也行。”他那表情好像是只要我哼上兩句二人轉,我就會被錄取。
“那我就會兩句!”此時,我只能遵從他的意思,看樣子,我如果不唱就很難走出這個考場。
“好!來吧。”他幾乎是很確定我可以唱得相當不錯了。
“我悶坐繡樓,眼望京城啊……”我立正,樣子像—個站崗的士兵,兩手緊貼在褲線上。眼睛不敢看任何人,直接唱了起來,我感覺自己的聲音好像蚊子。結尾的調不準,但我盡量拐著彎唱,這樣聽起來更像二人轉,此時,我用余光看到坐在后面的那兩個負責報名的年輕女人捂住了嘴,把頭深深地埋到了桌子下面,我以為她們在小聲說話。
“思想起二哥哥好不傷情,進京趕考一去六年整啊……”我對那兩個年輕女人的狀態不太理解,也不知道詞的正確與否,我繼續頑強地唱著。那兩個女人的頭埋得更深了,肩膀顫抖起來,似乎已經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此時我才發現她們是在笑。
“他走一天,我在墻上畫一道,他走十天,我畫十道……”兩個女人捂著嘴打開考場的后門鉆了出去。我后悔從前沒有仔細記住這個二人轉的詞,只能唱到這里了。考場安靜下來,有的人在笑,有的人似笑非笑,那個白襯衣的老男人用左手撫摩著茶杯蓋子,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用眼神告訴他:這可是你讓我唱的,我沒要唱這個。那個離我最近的年輕的男人兩手托著下巴,用一種琢磨的目光定定地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個患有嚴重精神分裂癥的人。
從考場出來,所有人都圍著我,紛紛問我到底準備了什么節目,為什么我一站那里,他們就都笑。大面包、小白臉數來寶和黑T恤在考場門上的小玻璃窗子看到人都在笑,但他們聽不到聲音,他們對我的出色的表現感覺到一種壓力,就連啤酒瓶底也對我刮目相看了。我什么也沒說。趴在窗子上看他們的考試內容,這個時候,我看到小白臉拿著一副帶紅繩子的竹板走進考場,他用自己的小公鴨嗓子伴隨著竹板有節奏的劈啪聲背誦著一種有故事情節的順口溜,我才知道這就是數來寶。大面包在考場里面呆了好半天,最后竟然用他尖細的嗓子唱起了京劇旦角,最后,只有黑T恤在里面蔫聲細語不知道出了什么節目……
考試成績不—會兒就出來了,數來寶和大面包被錄取了,我和黑T恤被淘汰。黑T恤的老舅白T恤拿著煙到辦公室找人去了,因為他以前就是這個學校畢業的。他努力幫助辦公室里的人回憶他幾年前的存在,并抱怨他認識的老師怎么一個都不在。辦公室里的人幫他一起回憶,但沒人接他的煙,他站在那里拿著煙笑得很古怪。黑T恤看著白T恤擎在手里的煙,表情好像吃了什么苦味兒的東西。
下午,啤酒瓶底帶著全班人馬最后逛一下天津,只有我沒去,啤酒瓶底覺得我這個人很不爽。沒考上,我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我已經不想照顧任何人的感受,干脆躺在旅館的床上發呆,看著身上這條印滿美金的短褲覺得無比滑稽。我手里擺弄著在夜市上買回來的小工藝刀,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沒想,不知不覺,愁腸百結的心情把沮喪也撕成了碎片。這時,我注意到床的側面墻上有一小塊窗子,這樣老式房屋竟然在靠近天花板的位置有一小塊玻璃窗,玻璃窗很高,我從床上站起來,踮著腳向里面張望過去,一個穿著紅色T恤的光頭呲牙裂嘴的笑著,他正和—個穿黃色衣服的胖女人說話,我連忙縮回了頭,怕光頭看到我,就把耳朵貼在了墻上,可我什么也聽不到,我把那把小工藝刀扔到了床上,自己出去逛了。
走到外面,才知道離開這個城市地時間已近在咫尺,我帶著自己的苦悶漫不經心的行走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不知何去何從,走到十八街,才想起啤酒瓶底說來天津要買這里的特產——麻花。我想應該給老爸老媽買點麻花,花了十八塊五買了兩個包裝精致的麻花,麻花驅趕了我不少的絕望,而那個賣麻花的女人讓我想起了土豆絲卷餅。此時,我感覺每天上學經過的街道是如此遙遠,就這樣,我拎著散發著熱氣的麻花、懷著自己挫敗后的憂傷游蕩在異地繁華的街頭。
在旅館的門口,我看到了穿紅色T恤的光頭正在呵唬一個給他扛包裹的身材瘦小男人,他的表情嚴肅而兇狠,和我窺視他的表情怎么也對不上號了。回到房間,我發現自己放在床上的那把夜市購買的工藝小刀不見了蹤影,黑T恤熱心地幫我尋找,但我知道是找不到的。
歸心似箭,回家依然是那列火車,座位依然是硬坐,人還是那么多,時間也一點沒有縮短,奇怪的是我并沒有覺得難受,更沒有嘔吐,我只是默默地坐著。我很納悶自己的身體比以前結實了不少。
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夜里十點多。老媽得知我沒有考上之后說:“管他考沒考上,我兒子回來就行。”并且沒想到我能給他們購買麻花。
我開始和家人講述了整個考試過程的經歷,老爸一句話也不說。我媽媽發現我的腿比以前胖了,我說是火車上沒地方走動,有點浮腫。“哎呀嗎呀,給孩子腿控成這樣!”老媽覺得這次考試非常不值,開始埋怨起老爸來,老爸坐在沙發上,一句話不說,和告訴我之前考試消息的坐姿截然不同了。我也哭出聲來。老爸依然不說話。第二天早上,他的鬢角白了一小點。
再次進入班級上課的時候,我有了一種熟悉的陌生感。
汪大偉看到我就說:“你的褲子不太好看!”
我說:“為什么?”
“說不上來,鴨蛋皮色!”
……
從天津回來之后不久,我得知黑T恤竟然死于癌癥。“有啥別有病,沒啥別沒錢”這句話猶如一道咒語總是縈繞在我的腦際。我上課時心不在焉,更加痿靡。有一天,上化學課的時候,我趴在桌子上昏昏沉沉的,李超揀起地上的一小塊紙屑,說是我扔的,放在我的桌子角上,我看了一眼,把紙屑直接彈了下去,他再次揀了起來,放到我桌子上,我又彈了下去,繼續趴在桌子上。這時候,他一邊系鞋帶,一邊說:“你等著,放學我要好好教訓你一下。”我知道馬上就要畢業了,他今天找茬還是在為操場上的那次打架懷恨在心,再不報復我就沒有機會了。我沒抬頭,聽著他放出的狠話覺得可笑,看著書桌下面一小塊松動的木板子想:“還不如我直接教訓你好了!”我抽了出來,直接就拍在了他的腦袋上,板子在他的腦袋上碎裂紛飛,對我的突然襲擊,他很震驚,抱著腦袋、臉色慘白地看著我。我非常無所謂地看著他,我在他的眼神中終于讀出了他對我的恐懼,我知道,板子很松軟,沒打壞他,是我的眼神徹底恫嚇了他,因為我當時看起來一定像個瘋子。
放學的時候,夏日和煦的風吹著我的軀體,也吹散了賣土豆絲卷餅那米色的油漆小屋飄出的縷縷白煙,我摸摸褲兜里的兩元錢,始終沒掏出來,因為我考試回來的時候,王永峰的座位早就空了,同學告訴我他去南方和他老爸開長途汽車去了,我想,他開車的時候會不會經過天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