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林單手提著火爐面在前,素梅雙手抬著火爐腳在后,倆人磕絆絆上著樓。膀大腰粗的大林說,高點,你再抬高點。嬌小瘦贏的素梅喘著氣,這火爐太沉了。
女人的表情有點不好意思,訕訕自語,看上去不大,份量倒不輕。男人撇著嘴說,我說沒賺你的錢吧,多少錢進的就多少錢給你了,你還不信呢。女人紅臉低頭說,誰說不信啦,不信你我信誰呀。
拐上樓梯。女人說到了。放這吧。
大林打量四周,見是個大雜院,樓下住了十來戶,樓上也住了十來戶,都沒專用的廚房,都在過道蹲了只黑呼呼的煤球爐。
你就住這?
大林有點不相信。她是一枝花呀,從學校到工廠,一直是首席美女啊。
女人摘下棉手套開門。大林見是個十來平米的小屋,兩張床占了大半空間,一副老式箱子擠去了另—半。幾乎沒插腳的地兒。
女人說,進來呀,愣著干啥。
大林很久沒進別人家了,一怕臟了人家的地板,二怕臟了人家的沙發。
女人拿笤帚掃床單,坐這吧,臟不了你的屁股。
大林走進屋,拍著硬梆的床板說,床單還是那會兒發的福利吧,你可真會過日子。女人閉上門,從旮旯后拖出盆架,拿暖瓶倒熱水,端來說,洗把手臉吧,屋里冷。大林洗著手說,都三九的天了,怎么才買爐子生火?女人又遞過香皂,說原想舊爐子還能過冬的,沒想到銹爛啦。大林嘿嘿完了又嘿嘿,都像你這樣摳門,我那小店就關門了。
女人紅了半張臉。端臉盆下樓去了。
大林端詳著小屋,墻壁上掛著孩子們的卡通畫,床上疊著過時了的被褥。在褪了色的暗紅箱子上,放著一塊大大的搟面板,周邊是電飯煲切菜刀等雜碎。搟面板上,一臺24寸彩虹牌彩電委屈地臥著。箱座下橫躺著幾雙鞋,有大有小。墻角有個折疊小飯桌,放著文具和—個白色的翻蓋手機。
倏忽,那手機振動起來,桌子上有了拖拉機的聲音,“突突突,突突突突突”,手機像個跳著碎步的舞娘,突突著向邊緣滑去。
大林一把接住了,要不要看看短信?
一個離了婚單過又風韻猶在的漂亮女人,手機里肯定有曖昧的氣息吧?
大林想這女人想了好多年了。他想得好苦好苦。今兒上午,日思夜想的夢中情人,突然出現在了他的小鋪子里,讓他的心呀,“撲騰撲騰”跳個沒完。跳來跳去的結果是,大林按進價賣給了女人一臺火爐,運費都沒算。因為太便宜的緣故,女人一直懷疑火爐是偽劣假冒貨。跳來跳去的另—個結果是,大林把女人的30元塞進抽屜,又摸出張100元揣在了懷里。他要親自把火爐給送過去,然后見機行事,如果能和朝思暮想的人兒溫暖上一番,此生也就無憾了。
想當年,鐵匠生財就公開說過,我要能睡上素梅一回,就是坐上五年大牢也值。后來那王八蛋生財別說睡到了,連個笑臉也沒撈到。
換以前,大林也不敢有此念頭。人家是大美人呀,屁股后跟著的男人海著去了。他大林算什么,要地位沒地位要人才沒人才,靠不上邊。
現在這女人離婚單過了,機會就……來了。
鼓足勇氣的大林鎖了鋪子,跟著女人走。吃飯穿衣亮家當,眼下素梅的穿著打扮,經濟肯定好不到那里去,100元對她來說,應該不是個小數字。
主意是拿定了,大林心鼓還在敲,她身邊到底有沒有男人呢?
大林哨悄打開手機,假如有男人曖昧的短信,那就放棄心中的念頭。量不來米,布袋不能丟。這100元大票不能輕易打了水漂。
手機里的信息不多,大林挨個看了,只是幾個叫萍呀花呀的,要她一起去逛街的短信。大林見無男人的氣味,膽就從旁邊橫上來了。唔,身邊沒男人,事情好辦了。
大林不急走了。他要先幫著女人把煙筒裝起來。在此期間盤算盤算怎樣開口,話該怎樣說?總不能把100元拍在人手里,說,脫吧。
依素梅的脾氣,不吃耳光才怪呢。
大林脫下厚厚的羽絨服,把屋角的小桌子挪開,雙手一端爐面,喊聲“起”,爐子就過去了。要是女人早答應了他,方才那爐子他一個人就扛上來啦。
素梅倒水回來。見大林一腳踩在爐子上,一腳踩在窗臺上,一副很威武也很主人的樣子,微笑著說,呀,你別臟手了,我自己來吧。大林男主人樣吆喝,拿釘子來,還有鉗子。素梅說你店里沒人,別耽誤了生意。大林說我裝好煙筒就走,你女人家家的不容易。
素梅從床下拖出個皮鞋盒子,遞給了大林手鉗和釘子。見大林的口袋破了,笑著說,你們當老板的,什么地方破了,這口袋不能破呀,不然錢丟了咋辦。
大林在墻上“咚咚”地砸釘子,說干我們這行的,如果衣服沒破洞,那準是冒牌的。回頭見素梅在縫補他的衣裳,心里一熱,心跳也加劇了。真真是自己的心上人兒呀。
心思全在女人身上了,釘子就找不準磚縫,墻壁砸成了馬蜂窩。一不小心,錘子還砸到了手上,疼得男人哎呀著甩指頭。
大林用眼角瞄瞄女人,希望她過來摸摸他的手,再安撫他幾句,他就可以順勢……
素梅只抬頭看了他一眼,笑笑說,你還是那么糙手糙腳的。
低頭又去縫衣裳的袖口了。
大林心里有只猴,說你縫幾針不就完了,這衣服我都準備扔了。
素梅說,這么好的衣服扔什么,縫縫蠻好的。
男人就恨榔頭太小了太輕了。不夠大也不夠重,要是18磅的大錘砸了,軟心腸的素梅肯定不會一笑了之的。
大林癡迷地望著縫補衣衫的女人,又恨起她手里的針,咋不在她手上也扎一下呢?那樣他大林就會跳過去,把個白白綿綿的小手兒捧在懷里,含在嘴里,然后……
素梅縫完了。把衣服掛在晾衣繩上,一雙好看的大眼睛看著男人干活。
大林更找不著磚縫了,砸得墻壁“嘭嘭”冒灰塵。大林說,別看呀,去外邊燒個煤球吧,等我裝好煙筒,就可以生火了。素梅說不急,等幾天生火也不遲。男人說都數上九了,孩子容易感冒呀。
素梅聽話,掂著煤球出去了。等回來時,男人的釘子總算找準縫了。大林又恢復了師傅的模樣,說遞給我鐵絲,把煙筒固定住。素梅說家里沒鐵絲,繩子行不行?大林說你想失火呀,非鐵絲不可。素梅說,那就明兒再裝吧。大林說,你這屋子雞籠子大,煤煙了人可不得了。素梅說,沒那么嚴重吧?你就是愛嚇唬人。大林說,去年舞廳煤煙了個小姐,老中醫叫人把光溜溜的小姐扔在雪地上,就那么光溜溜的什么都沒蓋呀,半個多小時人才過來。
女人白了大林一眼,飽眼福了?
大林嘿嘿著,我是怕你也煤煙了的。大林把一雙眼睛無限深情了,直盯著女人的臉。假如女人嬌嗔他幾句,或過來捶他幾下,他就可以順勢
素梅沒動地兒,嘴角淡淡地說:我要是那樣讓人看了身子,寧愿去死。
大林說別呀,都什么年代了,就你還抱著老皇歷不放。
大林見言語試探女人不為所動,那份想撒野的心就收回去許多。男人繼續裝煙筒,用老虎鉗拔下釘子,把玻璃卸下來,把煙筒伸到外面,問女人,空的地方是貼紙呀還是用塑料布?
素梅不說話。
大林說你別誤會我呀,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怕你不安煙筒啊。你知道那小姐是怎么煤煙的嗎?她夾了塊紅透了的煤球擱在地上,就一塊,半夜就煤煙了。
素梅說你老大不小了,還愛編排人,人家舞廳那地方會沒暖氣?用得著生你這破爐子?
大林說舞廳有暖氣不假,小姐們嬌氣,嫌不暖和呀,她們哪里知道越燒紅的煤球,煤氣越大吶。
女人嘆了氣,問用鐵條固定行不行?大林說行,就是粗了點。話一出口,感覺又歪了,趕緊補充說,只是不大好看。素梅說,家就這樣,裝個煙筒還講究什么,給我鉗子,我給你絞一截鐵絲。
素梅在晾衣繩上絞了一截,大林接過來,在煙筒上繞一圈,總算把煙筒安裝好了。活干完了,燒紅的煤球一放,火苗子“騰騰”地升了起來。素梅伸過雙手,上下烘著取暖,喃喃自語說,有火的感覺真好呀。
大林看著烤火的女人,心里一酸,你們女人啊,前半輩子為男人而活,后半輩子為孩子而活,什么時候為自己活啊。女人心里一顫。這話勾起了她深埋的心思。丈夫走了,前十年他還說,素梅啊,你再等等,等我的事業成功了,我就回來接你。十年過去了,丈夫的事業成功了,他與—個年輕女人的事也成功了,不但成功了,而且還結出個愛情的小果實。
女人的眼淚“噼啪噼啪”掉了下來,她雙手捂住自己的臉,豐腴的肩膀隨著抽泣聳動起來。
男人一愣,機會又來啦!現在可以堂而皇之地安撫她。
大林伸臂輕輕攬住了女人。十五年了,他一直想抱抱這個如花似玉的美女——上學時的班花、工廠時的廠花。怪命運沒給他機會,上學的時候素梅是學習委員,他是班上的差生;上班的時候素梅是團支部書記,他大錯誤不犯,小毛病不斷,是保衛科的幫教對象。那小美女一直驕傲得很,像只高脖子的白天鵝。十五年來,她一直是大林暗戀的情人,直到各自結婚成家,那個愛字,大林始終沒敢說出來。他知道說了也白說。說了只會遭到一頓臭罵或嘲笑。
現在不同了。她是個棄婦,—個人帶著孩子借住在這個雞籠子里。他大林呢,大小是個老板了。先甭管是多大的買賣,起碼這爐子多少錢賣,就由他大林說了算。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呀,何況……本來……她早就應該屬于他大林的。
男人摟著抽泣的女人,—手拽上了窗簾。
接下來的事,就是如何把女人弄到床上去了。
大林給自己鼓氣,念叨著手機段子:女人不流淚,男人沒機會。
機會來了。就看如何把握了。
大林的心“咚咚”狂跳起來,欲火讓他想把女人—下子摁倒在床上。可他又怕動作粗暴,把女人從感情的漩渦中拽醒了,那,就啥也干不成了。
女人呢,感情閘門已然打開,淚水下雨樣嘩嘩流。自己太委屈了,當年多少人追自己呀,偏偏看上個小白臉。媽媽說找男人要找忠厚老實的,自己就是不聽,覺得老實男人沒情趣。過日子不就是過情趣嘛。沒想到小白臉對自己沒情趣了,扔下她們母子就跑了。現在自己三十出頭了,身邊拖著個上初三的半大孩子,正是出錢又出力的時候。考上高中還好說,考不上就得給學校二萬塊。還有上大學,就按四年算,怎么著又得七八萬。大學畢業了還要找工作,又得一筆錢。哪個男人肯跳入火坑呢?
女人越想越沒法活了,越想越心酸,越想越無助,放聲大哭起來。
男人怎么勸也不濟事。他越勸,女人越哭。男人就說,有我愛你呀,素梅,我一直在喜歡著你哪。女人一頭扎進男人懷里,受傷了的小獸樣,“嗷嗷”著哭個不休。男人信誓旦旦說著我愛你,說著說著,手就伸向了不該伸的地方。
女人忽的就清醒了,拉出男人的手說,你愛我?你能夠給我什么?就—個火爐嗎?女人哭著大喊,我要一個完整的家,你能給我嗎!
一句話把男人也喊醒了。是啊,自己有老婆孩子的,除了賣給人家一個爐子外,還能給人家什么呢?
大林看著哭泣的素梅,真想抽自己個大嘴巴。都是昔日的工友,本應該互相幫助,自己卻乘人之危,只想著占有人家的身體。想到這,大林恨不得抽自己兩嘴巴。他松開女人豐腴的肩膀,扶她在床上坐下,自己站遠了說,老同學,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你再留戀他,他也不會回來了,你就再找—個吧。
女人發泄完了,拽過紙巾擦眼,算了,人老珠黃了,還找什么,守著孩子過吧。見男人被嚇得躲得老遠,也不好意思起來,我剛才的話太難聽了吧。
大林趕緊搖手,轉了話題說,孩子學習成績好吧,文科還是理科?
說到這,素梅露出了自豪的笑容,她拖過書包說,大林你看,全是他的獎狀呀。大林說真羨慕你呀,生了個好兒子,要不了幾年,孩子考上大學分配了工作,你就能跟著去享福嘍。素梅說,你的孩子幾年級啦?學習不錯吧。大林說不錯個屁,龍生龍風生鳳,老鼠的孩子會打洞。我那搗蛋兒子呀,仿我,學習不咋樣,就愛鼓搗個煙筒火爐什么的,將來接我的班倒是沒問題。
火上的茶壺開了,吱吱的冒出了熱氣,小屋頓時溫暖起來。素梅麻利地系上圍裙,說等著,我給你拉面吃。
大林說別,我還是走吧。
素梅開玩笑說,怎么,怕老婆收拾你吧?大林摸摸后腦勺,說真讓你說中了,我那老婆愛盤根問底,啰嗦起來沒完沒了。素梅看看墻上的石英鐘,呀,都中午了,你還沒喝上口熱水呢。
大林穿上縫好的衣裳,拉著拉鏈說,不了,走啦。
素梅說等等。她用濕毛巾細心地抹去衣背上的灰塵,大林你呀,老是顧前不顧后的。
大林心里上來一陣暖流。自己唐突了人家,人家一點也不計怪,真是個嫻熟的女人呀。
男人突然對小屋產生了眷念,有點依依不舍。就要走了,這個小屋不能再來了。大林把手伸進兜里,摸到了那張大票。他把錢掏了出來,雖然“事”沒辦成,這錢還是要留下的。大林拉過女人的手,拍在手心說,我幫不上你的大忙,這錢拿去割點肉,買點排骨和冬菇,好好和兒子吃上一頓。
女人不接,兩手往外推,干啥呀,我不要。
大林說不是給你的,是給我侄子的,我沒大錢,幫不上你們大忙。
素梅叫了聲大林,眼睛又潮濕了,上學的時候你就幫我,每天放學你都在后邊保護我。
大林說嗨,都過去的事兒就過去啦。以后有困難就言語一聲,咱工友們都在呢。見素梅沒動,大林又催,快去做飯吧,孩子就要回來了。
素梅不接錢,你的心我領了,這錢你收回去,我不要。
大林把女人推回屋里,使勁碰上房門,三步兩步跑下樓,跳上自行車就跑。素梅追出來,喊“等等”。大林緊蹬自行車,假裝沒聽見。他在心里美滋滋偷笑,想起當年尾隨素梅的日子,嘿嘿,那叫護送嗎,跟蹤還差不離。好女人就是會說話呀,怎么著都招人疼。
拐出了巷子,一陣小風吹過來,大林驟然一愣,好人形象留下了,回家去怎交代?
老婆雖不在小鋪子里站柜,可進貨打款管賬目,店里有多少貨能收多少錢,她比誰都清楚呀,憑空里少了100元,那可是兩天的利潤呀。
大林在腦子里緊張地過著電影,得找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嗯,就說稅務局來收稅了,要不就是工商局的要管理費了,環衛處要衛生費了,反正收錢的機關太多了,隨便說—個就是。諒那婆姨再膽子大,也不敢去那些地方問問清楚。
想到這兒,大林“撲哧”一聲笑了。他搖晃起身體,拍打著車把唱起來:路見不平一聲吼啊,該出手時就出手啊,風風火火闖九州啊,哎呀咳哎呀咳哎呀咳哎呀咳哎呀咳……
巷子外,西北風呼呼地刮著,有太陽在高處懸掛著,寒冬臘月的天,也就不覺得怎么冷了。
責任編輯:未 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