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往今來,西湖,容涵了多少謫官隱士、文人墨客的抒懷筆墨:容涵了多少人世間的沉浮榮辱、進退悲歡和閑情逸致;容涵下他們車載斗量、琳瑯滿目的詩歌辭賦,盛滿了西湖,成就了今天的一“湖”文脈。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早春三月,雖移居海濱城市深圳多年,而白居易《憶江南》的這組千古名詞,又撩撥起我深埋在心底對江南的思念。一時間,記憶的閘門瞬間打開,傾跑出來,像西湖水般嘩嘩地流淌,載著我縱情地回了一趟老家。
人生中最美好的記憶,都在那出生地杭州,她就像如今深圳家中躺在角落里的那個時間的儲物柜,天天在身邊,那里鎖著我的過去,存放著兒時歡樂的回憶。每每回來,會打開那把只有自己能打開的鎖,河坊街有多寬,蘇堤、白堤有多長,杭州的歷史就有多重。在這里,聞著那些杭州的味道,聽著文人雅士的高吟低唱……我想家。
想念西湖邊春天的柳綠桃紅,白娘子許仙的傳說,帶給少女的我最純真的愛的憧憬:想念靈峰,和小伙伴們拿著手電筒去無名深洞探險的經歷:想念西湖上的泛舟,在大學讀書時,周末常與好友租一小船,在船板上看書聊天,任小船兒在湖面游蕩于白堤或蘇堤的橋洞下遮陰、小憩;這兩條堤壩。是白居易、蘇東坡生前在西湖留下的勝跡。想念保俶山,那里記載了我的初戀,在保傲塔旁的山頂上,我和他騎坐在石凳上晃著腳兒,遠眺春煙雨霧中的西湖,感受著那份朦朦朧朧的幸福。
忘不了那時剪著一頭童發,裝著滿腦袋好奇的我,跟著毛昭晰叔叔到黃龍洞山上的葛嶺去識辨、摘采草藥,如今,荒蕪的老家花園里,還留著當年移栽的藥草,至今還開著深紫色的白芨花和淡紫色的益母草花,草藥的花兒深深淺淺地怒放著,盼著我回家澆灌。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熏游?”
夏末時,中學的同學們在杭州滿覺隴聚會賞桂,發來信息就是這首詩,最后加一句“快回來吧,我們等你一起去尋桂”,小伙伴們欲以聊慰我的鄉愁,卻煽起更濃的思鄉之情。
何日更重游?真想再重游兒時杭州家中的花園。記得當時院子里種滿了從各地移植來的花木,小時數過有四五十個品種之多。兩百多平米的院子里,春夏秋冬四季,花事不斷,甚是醉人。難忘的是那株有兩人高的黃、紅雙色雙瓣臘梅樹,每年都是她帶雪催春,率領群花迎接春天的到來。現在,梅樹的枝頭該已是滿眼蔥綠了吧。喜花的我,在外這么多年從未找見這么雅貴的臘梅品種。那時最歡樂的時光,是夏末花草最渴水的時候,每天傍晚,從里屋浴室水龍頭上。接根長長的橡膠管,拖著管子滿院子跑,爭搶著給花樹澆水,姐妹們邊澆水邊嬉戲打鬧……
更不能忘的是在岳廟的岳飛墓前,研究史學的父親為我們講述岳母刺字、岳家精忠報國的故事。如今,父親長逝已整20年,但岳廟依舊。我也無法想象,杭州,若是沒有公元1126年的那場靖康之亂,這座城市的命運將會怎樣地延續,可現在她的的確確已成為可以和西安、南京相提并論的古都,可這不應該是她的角色,她承擔了太多的歷史誤會。建炎元年,建康失陷,逃難的趙構第一次來到了杭州,一來,他就不想走了,因為他被這“三秋桂子,十里荷香迷住了”,只是形勢所迫,在短暫停留后,又不得不繼續南逃,但他已經忘不掉杭州的倩影。所以,自建炎二年,這座城市實際上成為了南宋半壁江山的心臟,但在名義上,她還是只能被稱作“行在”。
這一叫,就叫了將近半個世紀,到了宋孝宗手里,1175年前后,也許真是“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君君臣臣的北伐之心,早已被風花雪月銷蝕得干干凈凈,杭州作為南宋都城的名分,也終于被扶正。南宋定都杭州后,皇城外圍,天街兩側,那些皇親國戚們買地修房,將一條街道妝點得如花似錦,這就是河坊街。河坊街的前世,就叫做“御街”、“皇城根兒”。
杭州,做過王朝的都城,卻不見兵戈之氣,北方大漠胡沙,到此也化為如水溫柔。馬可·波羅稱她為世界上最美麗華貴的“天城”,這個從意大利來的冒險家,被這個城市驚呆了,他留下的游記里,極盡對這個繁華天城的描寫,引動整個西方對東方的渴望。
杭州之美,主要在西湖邊。杭州城內西湖邊,五步一個古人,十步一個故事,好擠也。好在有西湖一池水,這一池水容下了千年恩怨,容下了佛道儒隱,容下了兒女情愛,容下了興亡悲歡。容下了一“湖”文脈。
今年重游保俶山,又尋到山頂,坐在那留著初戀記憶的石凳上,遙望春霧中孤山的“放鶴亭”,想那隱士林和靖,書生十年寒窗,真的是為著放棄、逃離,又以梅為妻,以鶴為子?是他隱逸了,還是湖水容下了?既有今日,當日何必苦苦執著追求?想他當年悠然持杯,吟唱著“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千古絕句。
而今,魂去,詩在,暗香依然。
想起前日,在深圳與從大連前來開會的朋友一番閑談,禁不住莞爾。這位開公司的老總,一聽說我是杭州人,就打開了話匣子。說他剛從杭州回來,女兒和太太都迷上了杭州,女兒在北京的大學畢業竟跑到杭州找工作,并住了下來。在中國北方人眼里大連是最美的是最適宜居住的地方。而他家有臨海靠山的大套房,就這樣的條件。妻兒竟還跑到杭州不回大連。他前天剛從杭州探親回來,問起他的感受,他朗朗地說:“去了20天,竟然下了整整18天綿綿的細雨,真是受不住。”
我笑著回答:“你真好運氣,那可是杭州最有詩意和情調的時季。”
當晚,難以入夢,躺在身邊記憶的儲物柜又打開了。杭州三月的煙雨,如霧如夢般籠罩了整個房間。在夢憶中的杭州,被漾漾煙雨罩上淡淡的光暈,忽隱忽現著綠柳如煙江花紅勝火,一切宛如少女披上了薄薄的面紗。那北方大漢所說的18天綿綿細雨,正是我追夢已久的西湖印象。
我想,杭州的煙雨神韻還未銷蝕這個粗獷的北方男人,大約是他認識杭州時間不長吧。杭州是詩,是畫,更是夢。她的美,是經過歲月的沉淀,慢慢浸潤到骨子里去的,需要慢慢去發現,細細去品味。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今日讀此詞,則能解我鄉愁,夢醉憶江南,風景舊曾諳,朦朧中那倒塌已久,舊時未曾諳的雷峰塔,今也回來了,清清楚楚見它聳立在那里…何日復相逢?
杭州,是座了解了就不想走的城。想當年詩人白居易,身在洛陽,神馳江南,撫今追昔,無限深情地追憶最難忘的江南往事。而將詩歌辭賦琳瑯滿目地傾滿西湖,成就了今天一“湖”文脈的文人墨客們,生前定也和是一樣,早晚夢憶西湖,盼復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