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里弗說:只有當你離開非洲時,才會感覺到收獲遠遠超過你的想象,才能體會到自己有多么高尚。因為你曾經用自己天使般的雙手,幫助過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結束了在法國的留學生活之后,我打算先去北歐幾個國家旅行一趟,然后再回國工作。在丹麥旅行時,我結識了來自加拿大的青年醫(yī)生奧里弗。他是一個有著五年行醫(yī)經驗的婦產科醫(yī)生。
聽說我學的是法語專業(yè),他非常感興趣地說:“你是否愿意做志愿者?”我很茫然地問:“什么?志愿者?”他向我解釋:“我參加了一個國際援非醫(yī)療隊,很快就要去馬里工作了。馬里的官方語言是法語,我們缺少一個翻譯,你愿意去嗎?”
當他說出馬里這個地名時,我感覺自己血液里的某些東西一下子被激活了。非洲,曾是我遙遠的夢想;志愿者,也是我一直想體驗的生活。我堅定地說:“我愿意。”
經過一個月的短期培訓后,我跟著奧里弗的醫(yī)療隊踏上了非洲的歷程。
我們被分配到馬里一個叫錫卡索的地方醫(yī)院,那里靠近撒哈拉沙漠,年平均氣溫40℃以上。雖然已經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當?shù)氐呢毟F落后還是讓我們非常吃驚。我們住在山坡上一排簡陋的房子里,廁所和淋浴間都是露天的茅草棚,天氣十分炎熱,連洗澡水都沒有保障,更不用說空調了。
第三天我們就投入工作了。我們這家醫(yī)院本國醫(yī)生只有4人,70多張病床。醫(yī)院里僅有的心電圖儀和B超機,還沒人會用。
初來乍到,醫(yī)療隊的幾位醫(yī)生都要靠我的翻譯才能接診病人。下午,外科門診來了一位患者,他嘰里咕嚕了半天,我也沒聽懂他在說什么。當?shù)刈o士告訴我:“他說的是方言班巴拉語。”于是,在這種時候,我們就要進行“三國四方會議”:患者用方言把病情告訴護士。護士用法語翻譯給我,我再用英語翻譯給醫(yī)療隊的醫(yī)生。
下午下班的時候,當?shù)匾晃恢蛋噌t(yī)生才來找我,慢條斯理地說:“溫,有個病人在復蘇室需要搶救。”我和奧里弗馬上轉身向復蘇室奔跑,很多人卻怪異地看著我們。這是一名孕婦,已經昏迷不醒。奧里弗通過我轉告值班醫(yī)生,需要做哪些急診化驗、采取哪些急救措施,那醫(yī)生領悟似地點點頭,卻半天不見動靜。
因為沒有任何化驗結果,奧里弗只能憑借臨床經驗實施搶救。眼看病人沒有了自主呼吸,奧里弗瘋狂地向我喊叫:“呼吸機,快!快!”我轉告給那些麻木的黑人醫(yī)生和護士,他們對望了半天,護士才攤開手說:“沒有。”就在這時,我清楚地看見一只碩大的老鼠,從我的腳邊穿過并停留在奧里弗腳邊。我之所以沒有尖叫,是因為我被奧里弗巨大的焦急給鎮(zhèn)住了。
奧里弗全力以赴地實施著救治,他不停地對身邊人喊:“只要病人還有一線希望,就不要放棄。”但是,沒有人響應他,也沒有任何先進的醫(yī)療設備來支持他的搶救。半個小時后,眼看無力回天,馬里的醫(yī)生都走了。奧里弗上前輕輕合上逝者的眼睛,絕望而愧疚她說:“對不起。我應該能把你救活的,對不起!”他的手在發(fā)抖,眼中噙滿了淚水。奧里弗對生命的尊重和愛護,讓我動容。
非洲的瘧疾與艾滋病齊名,被稱為非洲“第一殺手”,連許多蚊子都感染了瘧疾。一旦被這樣的蚊子叮上,就會感染瘧疾,幾乎無人能幸免。
到馬里的第五天,我就遭遇了惡性瘧疾。頭痛、嘔吐、全身發(fā)燙。奧里弗給我打了一支氨基比林。又拿來酒精給我擦拭降溫,天快亮的時候我的燒才退下來。
隨后的一個星期,我仍然狂吐狂瀉。奧里弗焦急又心疼,他很不安地說:“溫,讓你到這里來生病,我很抱歉。”他拿起我那只扎滿針眼的手,低下頭來輕輕地吻了一下。這不帶任何風花雪月性質的一吻,卻讓我壓抑很久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我說:“奧里弗,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不后悔。”
那天剛吃過午飯,護士又來報告說有個產婦需要治療。我們走進分娩室不免大吃一驚,地上、產臺上全是鮮血。原來,產婦因為在私人診所分娩大出血后才轉至本院。
奧里弗讓我趕緊給病人測血壓,已經是休克血壓了。我和奧里弗立刻把產婦抬進簡陋的手術室。奧里弗對那個呆立著的黑人護士命令道:“準備手術器械,馬上手術。”奧里弗洗完手、換上衣服,護士才說:“醫(yī)院沒有任何手術用的東西,按照慣例,全部的手術用品都由病人家屬去西班牙人開的藥房買回來。”聽完這些,我和奧里弗差點沒暈倒。
我拿著奧里弗開的單子,親自跑去藥房買回手術用品。手術開始后,更為嚴重的事情發(fā)生了,當奧里弗在手術臺上喊著:“血漿,準備血漿”時,黑人護士再次向我攤開手說:“醫(yī)院里沒有血庫,手術時如果需要輸血,就直接從病人的親屬身上抽。”
當我把這些翻譯給奧里弗后,他已經快要瘋狂了。奧里弗一邊叫他們備血,一邊開通了兩路靜脈通道,并開始刮宮止血。整個搶救過程中沒有氧氣、沒有空氣消毒、也沒有任何化驗,更沒有心電監(jiān)護。半個小時之后,產婦的血終于止住了,血壓也漸漸回升,我和奧里弗才松了一口氣。
晚上,我們回到住處卻發(fā)現(xiàn)停水了。我和奧里弗的手上、衣服上都沾滿了血污,在40℃的氣溫下,不僅不能洗澡,連洗衣和洗手的水都沒有。
生活條件的艱苦、醫(yī)療設施的簡陋倒還可以忍受,最大的問題在于無處不在的感染危險。馬里的瘧疾、霍亂、艾滋病肆虐,霍亂爆發(fā)的時候,醫(yī)院里到處都是脫水的病人。病人產生的垃圾、嘔吐物隨地都是,根本沒有辦法隔離。當?shù)厮姆种坏某赡耆薍IV呈陽性,我和奧里弗所在的婦科門診,每天收治的病人中大概有兩三名是艾滋病患者。
一天,一個叫莫里的產婦被抬到奧里弗面前,她腿上有一塊潰爛的皮膚,散發(fā)出濃烈的異味,很像是艾滋病晚期患者。但當?shù)蒯t(yī)院有規(guī)定,為尊重病人隱私,也受條件限制,并不給收治病人檢查HIV。
奧里弗檢查后發(fā)現(xiàn),奧里是前置胎盤大出血,需要馬上進行剖宮手術。護士早已躲得遠遠地的了,我只好再次披掛上陣。這幾個月下來,我已不僅僅是個翻譯,更多時候還要充當奧里弗的助產士。
手術前,我們采取了最嚴格的保護措施,我給奧里弗穿了兩件手術衣,戴了兩副橡膠手套,還有帽子和口罩。我自己也穿了一條長長的橡皮圍裙,因為產婦的羊水會濺到皮膚上。
手術開始了,奧里弗用一把做靜脈手術的小刀片,費力地切開了病人的腹部。腹部一剖開,我和奧里弗就完全站在羊水和血水里了。因手術用的剪刀又大又鈍,無奈,奧里弗脫下了一層手套。
麻醉師示意我們,病人的血壓有異常波動。心慌意亂的我在遞手術刀時,竟將刀刃放在了奧里弗的軍掌上。奧里弗習慣地握刀時。刀刃割破了他的手指。我們都知道艾滋病毒的主要傳播渠道就是血液和體液,我嚇得尖叫起來。麻醉師要求奧里弗趕緊離開,換一個醫(yī)生來接替手術,但此時嬰兒的頭部已經被拉出了子宮,一個小小的生命就握在他的手里,奧里弗無論如何是不會離開的。十幾分鐘后,一個瘦弱的黑色男嬰終于從母腹里被取出來!
母子一同逃離了險境,但奧里弗卻站在了鬼門關的邊緣。我們需要馬上對莫里進行HIV檢測,才能確定奧里弗是否感染上了艾滋。但在當?shù)兀M行艾滋病檢測是需要得到本人同意的。在我無數(shù)次苦口婆心地勸說下,莫里才答應檢測。
她的血樣很快被抽出,在等待檢測結果時,我和奧里弗仿佛經歷了一次地獄般的煎熬。那么堅強的奧里弗也感到了艾滋的恐懼。那天傍晚,我們坐在荒涼的山坡上,奧里弗傷感地說:“我是志愿者,但我不是圣者,我不想失去自己的生命。”可是過了一會他又堅定地說:“溫,我要是真的感染上了艾滋,我就一輩子留在非洲不走了,這樣還可以救助更多的病人。”我抱著奧里弗哭了起來,說:“一切過錯都是我造成的,我一定會留下來陪你。”
莫里的檢測結果終于出來了,初步檢驗是陰性。這個意外的結果,讓我和奧里弗當場就抱在一起跳了起來。
經歷了這次生死劫難,我和奧里弗深深地相愛了。奧里弗是個非常有愛心,又閑不住的人,休息日也要帶上我去鄉(xiāng)村義診,或者去國際志愿者協(xié)會建立的幼兒園看望艾滋兒童。
那天,我們去了附近村的“草棚幼兒園”。在一個用木棍圍成的圈子里,上面搭著樹葉,樹杈上掛著小黑板,我和奧里弗教孩子們用樹枝在沙地上寫字。這些孩子全是感染了艾滋病毒的孤兒,當一雙雙小黑手緊緊地抓住我的手指,當一個個小生命依托著我、信任著我的時候,我的心靈總是被深深地震撼,同時,也有一種被人需要的幸福和快樂。
為避免在理發(fā)店感染疾病,我決定為奧里弗充當理發(fā)師。星期日那天,我們搭車去大市場買理發(fā)用的工具。
非洲的大市場,類似中國農村的集市或廟會,人馬穿梭,熱鬧非凡。那里的商人們招徠顧客頗具特色,他們敲著“噠姆、噠姆”的非洲鼓引亢高歌,常常使買主、賣主舞成一片,生意就在歌舞升平中做成了。
我和奧里弗禁不住他們的邀請,也加入到扭腰晃胯、熱烈激蕩的非洲舞蹈中,自娛自樂地陶醉其中。等我們想起來要買理發(fā)用具時,已是日落西山。理發(fā)剪子沒找到,我們卻看到非常有名的非洲木雕。奧里弗掏出他口袋里所有的錢,給我買了一大堆。最后,他還買了一個刻著愛情魔咒的銅手鐲戴到我的腕上說:“溫,非洲人的魔咒是很靈驗的,戴上它你就跑不掉了。”
馬里一年有一半時間是旱季,蔬菜相當緊缺,常常是好幾個月都吃不上青菜。我讓媽媽從國內寄來一些種子,我和奧里弗在山坡上精心地侍弄出一小塊菜地。生長了三個多月,直到奧里弗過生日那天,我們才收獲了七根芹菜。我用這七根芹菜包了一頓中國餃子,奧里弗高興地說:“這是我這輩子吃到的最美味的東西了。”
在遠離紅塵都市、遠離現(xiàn)代文明的窮鄉(xiāng)僻壤,簡單、艱苦的生活讓我們變得非常容易滿足,就像吃一盤青菜、洗一次澡、看一次電視都會成為奢侈的享受。它既讓我們學會了感恩,也讓我們越發(fā)珍惜生命、熱愛生活。
還有一個月,我和奧里弗就要結束為期一年的援非生活了。我們的心里有酸澀也有幸福。我們慶幸有機會將生命中的一年奉獻給了這片土地,也為自己終于堅持下來而自豪。
我想,如果我沒有去非洲,我對非洲以及生命、生活的認知,將永遠是淺薄的。非洲的志愿者生活,為我平淡的青春畫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正如奧里弗所說:只有當你走出非洲時,才會覺得收獲遠遠超過你的想象,才能體會到自己有多么高尚。因為你曾用自己天使般的雙手,幫助過那些需要幫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