曖昧生產力

辦公室的門敞開著，這是吳建軍制定的規定:一男一女在辦公室，必須開門。

他知道葉綠兒為什么找他。在他這個年紀，對什么都有所準備，任何情形都是意料中的，他不要奇跡，他只要情理之中的一點點小情趣。

老板娘來了

老板娘來找葉綠兒算賬了!

雖然沒人敢當著葉綠兒的面說，但葉綠兒能感覺到背后的千夫所指。她照例挺直身體目不斜視地走過公共辦公區，走進自己獨立的辦公室，長舒一口氣，坐下，對著落地窗，發愣。

27歲的葉綠兒在上海頂級寫字樓里擁有一間獨立辦公室，這本身就令人生疑。當然葉綠兒認為，這一切是她努力拼來的。有時一轉念，葉綠兒又隱約希望能證明，這一切出于吳建軍對她的偏愛。

葉綠兒清晰地記得，她剛到公司第一次有機會跟老板吳建軍出差，坐飛機就得到升艙的待遇，她坐在他邊上迷迷糊糊要入睡時，吳建軍給她蓋毯子。她閉著眼睛卻能感覺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臉上，她沒敢睜眼也沒敢動。

葉綠兒有些警惕，但吳建軍沒有任何出格的舉動，只是手把手教她如何在眾多投資誘惑面前，學習讀財報。教她怎么抓住凈資產收益率、毛利率、營業收入增長率、凈利潤增長率、凈利潤現金含量重要的指標來對企業進行估值;他對她信任，給她很高的交際應酬費用授權;當別人反對她的意見時，他常常站在她這一邊;她有失誤，他替她擔當。

想起那次失誤，葉綠兒心里仍隱隱作痛。

葉綠兒極力要回報吳建軍的知遇之恩。那時小肥羊和味千拉面在香港成功上市，她做了大量功課，建議公司投資一家平價餛飩小吃店，吳建軍當時給予“低風險”評級。可惜小吃店因為急速擴張，人員、采購、物流供應鏈、外送系統等跟不上，最后這個投資項目被轉手。公司因此賠了不算小的一筆。

不少人等著看葉綠兒的“下場”，吳建軍倒來安慰:“巴菲特還會有失誤哩。這點錢公司賠得起，再說了投資的決策是我做的，怎么也不會怪你。”這樣的老板，對自己不是偏愛是什么?葉綠兒決定了，她可以為吳建軍做任何事，無論何時，無論何地。

關于與老板的緋聞，葉綠兒并不忌諱。現在，她巴不得有一股力量，捅破那層像霧像雨又像風的關系。

可惜她離他最近的那次，不過是地震時。地面搖晃，電梯停運，她穿高跟鞋，吳建軍伸出胳膊讓她扶著走下樓梯。當時葉綠兒沒考慮災難面目猙獰，只隱隱盼望這會是一場蕩氣回腸的傾城之戀。然后?沒有然后。

她陷入了期盼，宛若歌里唱的那樣:“靜靜地等待是否能有人采摘/我就像那花一樣在等他到來/拍拍我的肩我就會聽你的安排……”

葉綠兒沒想到等來“拍她的肩”的人不是吳建軍，而是吳太太。葉綠兒沒做虧心事，仍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吳太太長得慈眉善目，保養得很好。她看見葉綠兒自辦公桌后立起身，笑意從臉上蕩漾開來。那份松弛從容令葉綠兒自慚形穢。

“你是小葉吧?建軍總跟我說起你，說你幫他很多，我一直想來看看你，道聲謝。今天剛好在附近辦事，所以上來看你。”葉綠兒忙不迭地給吳太太倒茶。吳太太謝茶坐下。環視了一下葉綠兒的辦公室，不等葉綠兒開口，先行從身后拿出一個Gucci女包，“這個款式我用嫌嫩了。我覺得適合你。”不等葉綠兒推辭，吳太太起身說:“你上班，我先走，不打擾了。”

葉綠兒搶先擋在門口，拉扯著要把包包還給吳太太，“我怎能收你的禮物?”“怎么不能?就怕你不喜歡。”葉綠兒一下子啞巴了，她準備好的千萬種解釋，萬千種申辯，全是多余。她咬著嘴唇，倔強地拉著吳太太。

吳太太溫和地把她的手拉開:“小葉，一個女孩在外面頂不容易，以后有什么難處不方便跟建軍說的，可以跟我說。下回我約你喝茶。好嗎?”吳太太拍拍葉綠兒的手背，開門出去了，葉綠兒愣愣地立著，眼淚死忍著才沒下來。

門開著，葉綠兒的表情毫無遮擋地供人觀賞。后來就有人說葉綠兒還是哭了，說聽見吳太罵她不要臉，還有人說吳太太給了葉綠兒一耳光……

寄托

葉綠兒生平第一次有巨大的挫敗感。她不是沒設想過與吳太太短兵相接，但這個結果，像在空氣中揮拳，出不得力，也借不到力。吳太太到訪的目的是警告還是下戰書?她期盼著吳建軍能找她談一談，吳建軍那頭卻似什么也沒發生過。

吳建軍坐在辦公室。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葉綠兒，她大學剛畢業，在公司走廊外等著面試，素面，一臉懵懂，茫然地用手指絞著自己的長發。這個動作一下子打動了吳建軍，他想起自己在大學里的女友小月。

小月在沒有主意的時候，下意識的動作就是用手指去卷長發。當年的小月總是沒主意，什么都聽他的。吳建軍大學畢業還是國家統包的年代，吳建軍作為優等生獲得了寶貴的留滬名額，進了機關，小月則分回了四川原籍。小月離開前夜，靠在他的胸前眼淚流個不停，一頭直發，被她的手指卷成了大波浪。“你會不會像高加林不要劉巧珍(注:高加林和劉巧珍是路遙小說《人生》里的人物)那樣不要我?”“當然不會!”吳建軍信誓旦旦，“等我們轉正了，立馬結婚，國家不是有政策解決夫妻分居的么?”

吳建軍食言了。他娶了市里大領導的女兒。吳太太比吳建軍大一歲，優越的家庭環境培養了她溫柔敦厚的品性。當吳建軍分房的夢想還遙不可及的時候，他第一次來到領導家。在城市中心地段，一棟獨門獨院的小樓。他站在院中，聽到一股強烈的聲音在召喚，留下來!成為這個家里的一分子!他再也沒有聯系過小月。她像是偶爾掉進心湖里的一粒石子，沉了，沒了蹤影。

吳建軍搬進在上海“上只角”的院落里，后來下海，成立投資公司，總算創出自己的名號。

當葉綠兒的身影在面前晃過，吳建軍會恍惚出神。回望青春，說過的誓言，當時明明是當真，怎么這么輕易松手了?他不愿意承認自己接受了生活的馴化，他隱約想通過扶持葉綠兒來證明，他不曾堅持的愛情可以堅持下去。但他沒想過，是朝哪條路堅持。

吳建軍知道葉綠兒的星座，知道她的愛好，甚至知道她有個從大學時代開始交往的男友。

需要交際的酒桌上，他總是早早趕葉綠兒回去，說怕她男友擔心;他甚至問過葉綠兒要不要和男友共事。在年終的家屬答謝會上他主動問起他們的婚期，得知他們有買房的打算，吳建軍便替葉綠兒挑樓層選朝向，還找關系拿到了內部員工才能享受的折扣。但是葉綠兒的男友終于爆發:“吳總，吳總，什么都是吳總!我可不要一生一世都陷在你們吳總的恩惠里!”

聽到葉綠兒和男友分手，吳建軍內心五味雜陳，更多的居然是一腳踩空的失落。對葉綠兒，吳建軍有時是裝糊涂有時是真糊涂。他樂意把她當做小月去呵護去關照，這樣他輕易就能穿越時間，回到20歲，把年少時幻想過一生一世的愛情，模擬實施。

后來又聽說，葉綠兒痛哭一場，卻拒絕了男友冷靜后的道歉，堅定地分了手。

吳建軍聽說后嘆了口氣。可惜他還是沒能幫她或者說幫自己挽留住年少的愛情。現在的葉綠兒妝容精致，很有主見，不再會做出用手指繞頭發一類不職業的動作了。

作為女人，他喜歡剛進公司的那個單純帶著傻氣的葉綠兒;作為下屬，他需要現在這個自信聰明的葉綠兒。如果當初，命運的金手指肯點化一下小月，小月也能成長為一棵樹，和他并肩站立。

葉綠兒終于按捺不住，拿了一份商業計劃書，敲開吳建軍的辦公室，吳建軍微笑歡迎她。他的笑，對葉綠兒很有殺傷力，會擾亂她的思緒，軟化她的情緒，很輕易地就能把她滿腔滿腹鼓鼓的心事平息下去。

她搶先開口:“吳總!”未經他同意，她擅自在他對面坐下，把商業計劃書放在桌上。

吳建軍似沒發覺，又似不介意。辦公室的門敞開著，這是吳建軍制定的規定:一男一女在辦公室，必須開門。

他知道葉綠兒為什么找他。在他這個年紀，對什么都有所準備，任何情形都是意料中的，他不要奇跡，他只要情理之中的一點點小情趣。何況他的一點點成本幾乎為零的關心，換得了這女孩的崇拜、跟隨以及在工作上的任勞任怨，那種順服也像極了小月特有的溫柔。

他裝作公事公辦的樣子，舉起葉綠兒遞上來的商業計劃書，“給我五分鐘。”他知道，5分鐘的沉默足以瓦解掉葉綠兒泄洪般的情緒。

葉綠兒無奈，商業計劃書可以是她的借口，更可以是他的。5分鐘后，他抬頭，葉綠兒有點恨他那張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臉。她咬牙切齒:“大家在背后對你我的關系指指點點，你不會不知道吧?你總不能讓我當晴雯吧，擔了虛名，被人冤死!”

吳建軍哈哈笑出聲來:“這證明大家都認可你是公司的明星員工呀!明星出街，哪有不被指指點點的?這種事，犯不著較真。”

不等葉綠兒接話，吳建軍指指手里的報告:“這份報告你覺得有什么問題?”

“沒啥問題，商業模式很完美呀，市場有多大，什么樣的人群是自己的用戶群，核心競爭力都做得很完整。”

“它的問題就出在過于完美了。過于完美的計劃書，就意味著缺乏修正性，面對市場不可預見的風險應變能力就差。我們做人也一樣，當你有了思維定式，就很難聽進去別人的意見，當你還自認為這套思維定式很完美，就更要命了，你會覺得所有人都在編排你的不是，對吧?”

葉綠兒不知道應該說對還是不對。吳建軍是太極高手，輕巧地把問題拋回來了。

最最遙遠的路程

那天晚上回家，太太半點不提見過葉綠兒的事。她云淡風輕地聊起:“我最近讀都德的小說。有點意思。你還記不記得有一篇叫《沙弗》的故事?”吳建軍搖搖頭，太太開始復述那個故事:有一個畫家每天去面包店買硬面包，女店員對他日久生情。有一天畫家氣呼呼地闖進店里，責備女店員特意換給他的夾著奶油的面包把他的畫給弄臟了。

原來，他每天買硬面包是為了擦畫用，而女店員給他的面包抹上奶油，是想表達愛意。太太長嘆口氣:“做女人其實挺悲哀的。”吳建軍打哈哈，他明白她的所指。

吳建軍對自己的婚姻很滿意。太太識他于微時，與他共度人生的高低起落，身邊的人紛紛更換“老妻”，他從未起過念要對妻座進行革新。他與太太之間的關系已經超越了“愛與不愛”，他們之間是骨肉相連經脈交錯，任意一點撕扯，雙方都會痛。

第二天，吳建軍直接去找哥們老趙，問他要不要把葉綠兒招過去。老趙在一家大的金融公司任總裁。

“就是那個永遠用仰慕眼神追隨你的小丫頭?你之前不是一直強調曖昧效應產生的生產力效率高、投資小、回報率高?現在是生產力升級?”

吳建軍呵呵一笑:“這不是天光了么。沒法曖昧，就成了落后的生產關系，需要老兄你幫我撥亂反正。”不能留下她，也還是為她未來鋪好路吧。

在吳建軍前往公司的路上，葉綠兒便接到了老趙熱情洋溢地邀請她加盟的電話，他在電話里強調:“你可以把手頭的那幾個項目帶過來!”

葉綠兒等在吳建軍的辦公室門口，這是個多么好的開場白啊，她要在這場被挽留的場景中問清楚自己的位置……

“良禽擇木而棲，你去的是家好公司，恭喜你!記著有空常回來看看。”吳建軍很客套地伸手，場面話說得滴水不漏。葉綠兒聽在耳里，一下子明白什么叫“這是最最遙遠的路程，來到最接近你的地方”。

從前她一直幻想，他會等她，在千里之外。吳建軍看著葉綠兒慢慢變蒼白的臉，心想，總有一天她會明白。他只會送她，去千里之外。(選自《商界》2010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