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倒一切就要拼

煤礦·地震·重建

楊少斌1963年出生在一個煤礦之家，父母都是開灤煤礦工人，做一些挖巷道、壘墻等等輔助性的工作。父親是某開拓區書記，身為領導必須身先士卒，于是那時幾乎天天下井。作為礦工家屬，楊少斌和他的媽媽、哥哥，時常是一到下班時間就去井口等人，和其他家屬一樣，一等就是兩三個小時，提心吊膽，憂心忡忡。“春節總是在下午三四點才能吃上午飯，因為全家人都要等爸爸下班回家。”

唐山大地震那年，楊少斌13歲。雖然是親歷者，他最深刻的記憶倒不是死亡，而是“蓋房子”。因為家里住的是礦區的平房，因而幸免于難，但是房子震毀了，他們家臨時在水溝邊上蓋了一個窩棚，在里面勉強生活。家里蓋房子，學校也蓋，教室不夠用，一個年級12個班，6個班上午上課，6個班下午上課。整個唐山忙著災后重建，那一年國家領袖也相繼去世，少年楊少斌懵懵懂懂地被混亂的時代裹挾著向前，“安全感”三個字基本和他無緣。

混混·苦力·警察

文革時期，學校不上課，無所事事的少年們常常在打架斗毆中發泄過剩的荷爾蒙，刀子和大棒就是玩具。那時，楊少斌經常聽到自己的小學同學、兒時玩伴，或者街坊鄰居被判刑甚至槍斃。家教嚴格的楊少斌表面上規規矩矩，但卻相當“蔫壞”，雖然從不當”頭目”，但也少不了“歪點子”。在正式學畫之前，他一直是學校運動隊的田徑隊員，高個長腿的優勢，讓他成為“混戰”中最容易脫身的人。“我沒挨過打，”他說。

那時他是班上的宣傳委員，除了繪畫，他還寫得一手好字。但他卻從未對自己的特長引以為豪，相反，他最羨慕那些被選進鼓號隊里的同學，因為只有成績好的才有資格上臺表演，他只能坐在臺下眼紅。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考上了高中，兩個月以后他卻不想繼續了，千瘡百孔的早期教育根本無法讓他順利讀完中學。于是，他從16歲開始便干起了臨時工，跟著一幫大哥大姐砸磚窯、拖煤坯、挖下水道、當電工，幾乎什么都干過，正如那時很多沒出路的年輕人一樣，生活閱歷豐富，吃了不少苦頭。

在干了一段時間苦力之后，家里幫忙讓他到派出所上班。因為字寫得好，他主要負責內勤工作，有時也出去巡邏，晚上值班的時候百無聊賴，就對著犯人畫速寫。上班的滋味并不好受，他下了班以后就去中學母校里的美術組，跟著學校美術老師畫石膏像、水粉畫，有時甚至上班時也偷偷對著派出所里的東西畫靜物。

中專·陶瓷工·《美術報》

父親不想看著兒子的繪畫特長被浪費，1980年河北輕工業學校招生，便鼓勵他去試試，這一試，第一次改變了楊少斌的人生軌跡。他順利考上了陶瓷設計專業，班上19個人，其中就有方力鈞，兩人從那時起便結下了深厚的同學情誼。方力鈞很勤奮，大冬天下雪，他出去畫風景，楊少斌還嘲笑他，“畫它干什么呀？”因為下雪后，水粉畫出的畫凍了冰，到屋里融化了什么都看不見。那時的他還是沒拿畫畫太當回事。

1983年畢業以后分到陶瓷廠工作，一待就是7年。他非常討厭刻板的工作，灰暗的生活中，繪畫成了唯一的精神寄托。“到那時候我才知道，畫畫可以表達心情。”他得了很多設計獎，遭致不少人的眼紅，人家以為他的下一個目標就是當科長，豈知他早已“人在曹營心在漢”。那時中國的商品經濟剛開始萌動。他便經常偷偷出去接私活兒，畫廣告牌。他與當時在廣告公司畫廣告牌的方力鈞經常書信往來，討論人生理想，工作兩年后他還曾跟方力鈞一起考學，結果方力鈞順利考上中央美院，但他卻因文化課差了幾分而最終敗北。楊少斌將沒上過美院視為大遺憾，認為自己在圓明園時期的創作是在“補課”，等到后來到了宋莊，才“完成了從學生到獨立藝術家的轉變”。

當時他負責給單位定報刊雜志，利用這一點小小的權力，他專門訂了《美術報》，是這份報紙給他打開了一扇窗戶，他從上面了解到了“85新潮”、“懷斯風”這些中國當代藝術史上震撼的轉折點，雖未親身參與，卻也在旁觀中接受了啟蒙教育，而某天《美術報》上的一則新聞，則真正成為他改變命運的又一次契機。

那則新聞上說，張大力、張念在圓明園租了一個小農民房專門畫畫，旁邊附了兩張現場照片。他對這則新聞里描述的圓明園印象非常深刻。1989年，海灣戰爭開戰前夕，好友方力鈞、蕭昱、李津都準備動身去北京，走之前在楊少斌家吃飯。楊少斌問方力鈞住哪兒，方說圓明園。楊少斌驚喜莫名，他感到那樣理想的生活或許離自己并不遙遠。

楊少斌相信，圓明園的三年經歷實際上是他的“大學”，他成熟的世界觀、人生觀乃至戀愛觀，都是在那里形成的。他之所以能成為今天的楊少斌，圓明園是最重要的一步。

圓明園·藝術家·“盲流”

1990年8月28日這天，楊少斌放棄了穩定工作，頂住了來自家中的壓力，帶著2000塊錢，帶著包裹住進了圓明園，正式宣告了“自由藝術家“之路的開始，時年28歲。他的榜樣是梵高和高更，在那些鼓舞人心的大師傳記中，再艱苦的物質生活都是浪漫的。他還沒想好自己究竟要成為什么樣的人，只是打定主意一門心思好好畫畫。“那時候特別理想，特別陽光，特別好，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期。“多年后的今天，楊少斌說起當年在圓明園時期的生活，仍然一臉沉醉。

當時圓明園還只有方力鈞、丁方、田彬、張洪波等十來個人，冷冷清清。剛開始他住在一個6、7平米大，只放得下一張床和一點雜物的小房間里。生活是可想而知的窘迫，兜里幾毛錢的時候常有，把院里酒瓶子賣六、七塊錢，又能湊合一個禮拜，主要靠朋友和女友接濟生活。和當時許多人一樣，錢花光了他就接各種活兒，干裝修、畫行畫、畫廣告牌，但無論如何，他是斷然不會轉行的。

在圓明園發生了很多難忘的故事，都對他后來的生活有著深刻的影響如果總結這些故事的共同特征。那就是“受傷害”，而且大多都跟警察有關

圓明園的藝術家們和警方的關系一直劍拔弩張。在警察眼中，這幫人就是不務正業的“盲流”。那時在北京的外來人口都得辦暫住證，辦一個證要200多塊錢，窮藝術家們總是想方設法躲避，警察找麻煩成了家常便飯。一次楊少斌和女朋友在家，突然有人通風報信說警察要來，跑又來不及，連忙把自己反鎖在屋子里，把燈關了，不料警察硬是跳窗進來，幾支手電筒一齊照著他，一頓劈頭蓋臉的辱罵。警察問他女友：“你是哪兒的?”女友回答“北大英語系的老師。“警察接著就說：“唉，挺好的一姑娘，趕緊回去吧。”他直到今天都能清楚地回憶起當時的情景。

還有一次，藝術家們在人民大學禮堂策劃舉辦了一次群展，結果開幕當天到現場一看，警察早就在那兒等著他們，展覽還沒開幕就直接被封了。

藝術家跟警察的矛盾也時常會上升到肢體沖突，“嚴正學被打事件”曾經震動一時。當時嚴傷痕累累地回來以后，要楊少斌給他拍照片。嚴的下身被打得血肉模糊，這個慘相一直深深印在他的腦海中。看著他腿上鮮血流淌的樣子，楊少斌突然發現自己原來對血有著難以抑制的迷戀，而這迷戀同時又伴隨著深刻的恐懼。這個令他刻骨銘心的場景，以及其它受傷害的經歷，直接啟發了他后來“紅色暴力”的創作。

93、94年，他先后經歷了離婚和分手，尤其是后者，幾乎徹底改變了他的世界觀和戀愛觀。那時的女友在經濟和精神上都給予他很大的支持，她的決然離去不僅讓他措手不及，而且直接使他的生活陷于窘境。“當時突然意識到，人與人的關系太脆弱了”在生活上斷了財源，繪畫上又總是清理不掉“玩世”的痕跡，圓明園藝術圈也處在風雨飄搖之中。所有的不順利都糾結在一起，94到97年，楊少斌一直處于煎熬、焦慮的低潮期。

正是在這段時間，他反復地思考人生的殘酷性，在不知不覺中跨人了另一個精神境界。

宋莊·威尼斯·成名

1995年5月底，在圓明園被正式清理之前，楊少斌搬到了宋莊小堡，但他仍然懷念圓明園朝氣蓬勃的氛圍，“宋莊人少，地方比較偏，交流的人少，沒有圓明園熱鬧。”但宋莊還是相對平靜多了。他在困境中經歷了兩年的摸索實驗，一直苦惱于無法完全消除“玩世”的痕跡。直到瑞士著名收藏家烏力·希克的到來，楊少斌的命運才終于開始谷底反彈。希克不僅買了他不少畫，還首次將他推廣到西方世界。

1998年，希克將藝術評論家哈羅德·塞曼帶到楊少斌的工作室，哈羅德為此寫了一篇熱情洋溢的文章，評價他“比巴塞利茲還有力量”。很快，他便受到了威尼斯雙年展的邀請，成為19位中國藝術家代表之一，他展出的作品有7幅，數量為中國參展藝術家之最。

威尼斯雙年展使楊少斌一躍成為最受西方世界矚目的中國藝術家之一，他抓住了這次人生中最重要的機會，終于開始展翅高飛。他也清醒地了解自己的作品之所以廣受西方觀眾的歡迎，也是因為客觀上滿足了西方觀眾對社會主義國家藝術的好奇。“他們首先關心的是意識形態的這部分，可以跟前蘇聯做一個比較。”那時西方人策展，總是將他的作品與中國政治相聯系，他對此并不介意，“那是個機會，你必須要認同。”

盡管今天的楊少斌早已是“成功的中國藝術家”代表之一，但從他身上，你看不到任何優越感。他幾乎從未陷于名利的欲望漩渦，更從未放松對自己的嚴格要求。從“紅色暴力”、“國際政治”的創作再到“煤礦”、“氣候”系列展覽，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世界觀和藝術創作始終保持著底層百姓的樸素立場，并且不斷地推進自己思想和方法。與其說他的意志力足夠堅強，不如說，真正成就他的，恰是深藏在性格中使其痛苦的強烈不安全感。最后次接受我們的采訪時，他因頭天工作太累以致失眠，直到凌晨5點才睡下，十分疲憊，盡管如此，他仍然強打精神面對我們。“生活太不容易了，特別累，但是不累的話，下次機會就沒你了。”他一邊抽煙一邊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