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隨著臺灣女作家朱天文《有所思,乃在大海南》、《傳說》、《炎夏之都》、《世紀末的華麗》等作品,以及朱天心的《擊壤歌》近期在大陸的出版,這對姐妹的作品在讀者中引起不小的關注。其實,朱家還有一個小妹朱天衣。在臺灣,朱家三姐妹是家喻戶曉的文化名人,她們獨特的家學,一家人充滿文學追求的生活情趣與品味,與胡蘭成的師承關系,以及她們在臺灣文學、影視上的成就,無一不讓人津津樂道。
成長在書堆中
朱氏三姐妹出生在眷村,那艱苦的歲月,卻為她們日后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
臺灣的空氣總是潮呼呼的,頭發一下就濕成條貼在臉上。1949年,朱西寧隨國民黨部隊撤退到臺灣。他祖籍山東,曾出任國民黨陸軍上尉、上校參謀。朱西寧到達臺灣后住在眷村——撤退至臺灣的國民黨軍人及家眷的聚居區,并在這里認識了妻子劉慕沙,生下了3個女兒:朱天文、朱天心和朱天衣。
朱家所住的眷村和所有眷村一樣,全村共用一部電話,納涼的老人搖著蒲扇,打著赤腳的孩子在毒辣的太陽下抽打陀螺,還有人支起爐子,剝了蛇皮煮蛇湯……在這一幕幕眷村最常見的景象中,1956年的夏天,朱天文出生了。
朱天文幼時愛哭鬧,每日都要父母輪流哄抱。輪到朱西寧,便把朱天文放在床上勸她不要哭:“我們商量一下好罷,咱們都是見過世面的……”朱天文的哭聲仍穿過用棍子支起的木窗,傳到屋外的籬笆上。兩年后,朱天心出生,然后是朱天衣。朱家狹小的房間里有一張竹床,客廳兼作飯間,里面擺著一張用炮彈箱改成的飯桌。三姐妹就在這里長大。
朱西寧除在軍中任職外,最為人所知的是他的作家身份。朱西寧是臺北文壇的領袖之一,妻子劉幕沙是翻譯家,尤以翻譯日本文學名家作品聞名。這對夫婦并不寬敞的家里幾乎成了“朱家沙龍”,文人穿梭往返其中。朱氏三姐妹自幼便在書堆里自在長大,耳濡目染、所見所聞的,都是做文章的人和做文章的事。
到了夏天,屋內悶熱,朱西寧便將燈泡牽到屋外,藤椅扶手上架塊洗衣板便開始寫作。兒時,朱天文最愛讀父親的小說,晚上迷迷糊糊地睡在蚊帳里,總看到父親伏在燈前寫稿。朱天文最喜歡的時刻是父親抱著她背誦《古詩十九首》和《琵琶行》,等再長大一點,她便開始給妹妹朱天心講故事。
臺風帶來的下雨天是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的幸福時刻,父母在家中整理以前的信件,兩人一面回憶從相識到結婚的過程,一面簡單地打發了午餐。一家人圍坐在烘有尿布的火爐邊,劉幕沙大聲地朗讀朱西寧的小說。媽媽的聲音、爸爸的小說和門外的雨聲成了一家人最溫馨的時刻。
和其他眷村小孩一樣,三姐妹最不理解清明節。這一天,她們看著本省人帶著貢品在祖先墳前舉行祭拜儀式。可眷村的人是在自家后院燒紙錢,由于不知道家鄉人生死下落,紙錢上不能確切寫明燒給誰,只能燒作一堆。多年后,朱天心在《想我的眷村兄弟們》中寫道:“曾認真回想并思索,的確為什么他們(眷村子弟)沒有將這塊土地視為此生落腳處……原因無他,清明節的時候,他們并無墳可上”。 那時三姐妹并不明白大人的情緒,原來沒有親人死去的土地,是無法叫做家鄉的。
多年后,他們一家搬出眷村,姐妹們相繼長大,大多眷村已不復存在,姐妹們用自己的方式來記錄眷村,眷村已成了她們的一部分。朱天文因寫一位眷村男孩小畢的故事結識侯孝賢,朱天心所寫《想我的眷村兄弟們》表達了“可不可以我不認同這里、討厭這里,但我還是可以住在這里”的心情,道出無數外省人心中的迷茫。這部作品獲獎無數,她對在臺灣的外省人的關注延續到今天,成為她心中不散的鄉愁。
朱家的放羊式教育
朱天衣的丈夫謝材俊曾說:“即使是至親父女而且同業??情感深厚杳遠(這一點我至今視為奇跡),且晚飯桌上無話不談……”
雖然家中藏書甚多,但父親并不刻意要求三姐妹讀書,只任她們隨意翻讀。如今朱天文回憶起父母時說:“父母不管你,也沒有讓你寫東西,不理你的課業,也不叫我們去上補習班,總之就是讓我們自生自滅。可能是我們從小看小說看多了,寫作成了一種自然行為。”高一暑假,在家里沒事干的朱天文寫了處女作《強說的愁》,開始四處投稿,且一投就中。
朱家愛養寵物,在眷村,其他媽媽都在做手工補貼家用,而劉幕沙則養了一大堆不事生產的貓狗。三姐妹的飯盒帶回家,劉幕沙先給狗舔一舔再洗,以致飯盒上常有狗啃的痕跡,姐妹們常氣得要翻臉。劉幕沙時常感嘆自己是位失格的媽媽,說自己養女兒像是放羊,女兒的裙子破了也注意不到,朱天心只好用訂書機把裙子訂起來才能去上學。平時劉幕沙騎著單車接女兒放學,遇上下坡的路便大叫:“沖啊!”就是這位天性活潑善感的朱太太,用自己翻譯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的稿費喂飽了全家人,還有一群貓狗。
大姐朱天文像爸爸朱西寧,待人寬容。二妹朱天心嫉惡如仇,不僅嚴于律己,而且嚴于待人。七十多歲的劉幕沙現在仍在寫稿,偶爾看看電視,朱天心便鞭策媽媽要做得更好。小妹天衣最像媽媽,一樣迷糊又無厘頭,保持了對生命原始的熱愛。本與兩位姐姐一樣從事文學創作,但中途改去唱歌、學京劇,后來教小朋友寫作,一教二十年,收入貢獻給朱家人最關愛的流浪狗。她現在最愛做的事是回家陪媽媽牽手逛菜場,以及帶著使命感做出好吃的食物,喂飽全家人。在朱天衣心中,寫作是一生志愿,得用生活、生命來供養,兩位姐姐都是,但她沒有辦法做到。她甚至叛逆地想:“為什么我要走一樣的路?”
大陸作家阿城曾說:“我有時在朱家坐著、看著他們老少男女,真是目瞪口呆。如果以為朱家有一股子傲氣(他們實在有傲氣的本錢),就錯了,樸素、幽默、隨意、正直,是這一家子的迷人所在。”
劉幕沙、朱天文和朱天心現在仍筆耕不輟。朱天文每日將自己關在書房穿著睡衣在書桌前寫作閱讀。三十年間,家人很少踏足她的書房,每次進去不超過二十秒。朱天心及丈夫唐諾在一間便宜的咖啡館中,每日朝九晚五寫足8小時。至今劉幕沙仍和朱天文以及朱天心住在一起。劉慕沙常在入夜后到屋后走,望著每個房間燈光里埋首創作的剪影,只覺真是氣勢很旺的一座“小說車間”。
師從胡蘭成
胡蘭成的出現讓朱氏一家從“張迷”集體變成胡蘭成的粉絲。
朱西寧酷愛張愛玲的小說,并時常與她通信。在他的影響下,一家子著了魔似的,全都是“張迷”。他所編選的《中國現代文學大系》小說部分,98位中國現代小說家,張愛玲排在第一位,他用“萬古常空,一朝風月”表達對這位女作家的崇敬。直到有一天朱西寧聽說胡蘭成來臺教書,為了寫張愛玲的傳記,他便登門拜訪。
當時朱天文心想,見不到張愛玲,見見胡蘭成也好,她便隨父親登門拜訪胡蘭成,但真見到了,朱天文心里卻一片茫然。當日朱西寧隨身帶著一瓶竹葉青作為見面禮,兩人交談甚歡,胡蘭成回贈朱天文一枚日本包袱,并夸耀說,這包袱本有兩枚,一枚送與日本一位顯赫的官員,另一枚贈與天文小姐。朱天文看著不說話。拜訪完后,朱西寧異常澎湃,寫信給張愛玲,殷殷報知見面經過,作熱心調解人,盼望張愛玲若來臺灣可以和胡蘭成重聚。張愛玲很長時間后才回了一封信,希望朱西寧不要寫她的傳記,并未提及胡蘭成,自此書信遂斷。
而見過胡蘭成的朱天文寫信給朋友說非常失望,“那顯官又與我什么相干!”還說胡蘭成臉上沒有張愛玲所描寫的特征。等到一年后,朱天文順手之間抄來胡蘭成的《今生今世》,一看之下竟欲罷不能。后來,朱天文評價胡蘭成說:“先生將世間什么大事情拿到手上,全是閑情逸致,即與張愛玲斷絕,亦只出去走了一遭,回來繼續寫《山河歲月》,怎么能夠,叫人很氣憤,又奈何不得,只好大哭一場。”又說:“張愛玲的文字好,然先生的感染力大。”
胡蘭成回臺灣開課不久,課就被停了。有人覺得他曾在汪精衛的日偽政府里擔任過宣傳部長,是漢奸,并在報紙上寫文章指責他。胡蘭成被迫搬出校園。朱西寧得知后立即寫信邀胡蘭成來陽明山,于是胡蘭成應邀搬到朱家隔壁,在這里開課,不限于文學,還開設有《易經講座》。聽講的不止有朱氏一家,還有鄭愁予、蔣勛、張曉風、管管、袁瓊瓊等。
70歲的胡蘭成總是意興揚揚,隨遇而安。每日吃飯,天心隔著墻喊:“胡爺吃飯嘍!”胡蘭成響亮地答應著,馬上跑過來。劉幕沙由衷贊許胡蘭成好喂,做什么他都愛吃。沒有葷菜時每人煎一個荷包蛋,胡蘭成總是一口氣把蛋吃完再吃飯,像小孩子的吃法,先把好的吃完再說。
住在朱家旁邊時,胡蘭成教三姐妹讀古書。某日去市場買東西,胡蘭成問:“《史記》看了沒?”姐妹們說看了。他就問:“喜歡項羽還是喜歡劉邦啊?”朱天文看過《今生今世》,知道胡蘭成在書里說,要做項羽容易,要做劉邦難,便說:“我喜歡劉邦。”于是,胡蘭成便開始講課——“劉邦是從《詩經》下來的漢民族的傳統,項羽是《楚辭》下來楚民族的傳統。楚漢相爭的結果是造就了漢賦,長短句什么的都是詩經和楚辭的融合。有人說漢賦是堆砌文字,這是不懂文學,不懂得文學的現實感……”
朱天文常感嘆,自己是好學生,朱天心是壞學生,但胡蘭成說“從旁門人者是家珍”。胡蘭成讀天心的小說,稱嘆其混沌之美。但他也教天心“任性是不知止,亦不知節制。大學說要止于至善,動是有止才有造形的……倘無節制,任性的畫筆是連作一點或一邊角都不可能的。”
胡蘭成在朱家旁住了六個月,隨后回日本。因為胡蘭成的書在臺灣不能出版,文章也不能發表,為了刊出胡蘭成的文章,朱氏姐妹特地創刊《三三集刊》。而胡蘭成用了一個筆名‘李磬’掩人耳目。不想《三三集刊》日后成為臺灣文學界的一朵奇葩,并由此形成了“三三文學體”。所謂的“三三體”,就是胡蘭成的文風,再加上些張愛玲和古典詩詞的調劑,文風華艷,清嘉婉媚。三姐妹中,天心頗不在意“三三體”的文風,不受胡蘭成影響,而朱天文則稱自己“胡腔胡調”,在她早期作品的文風中不難看出胡蘭成的影子。
《三三集刊》創刊之時,胡蘭成極為期盼,來信又贊“三三”命名極好。除最后一輯胡蘭成未來得及看,每輯都寫信來一篇篇評贊。為了省郵費,胡蘭成用薄薄的信紙,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文章。他還在“三三”上評過張愛玲的新作《相見歡》,但張愛玲并無反應。后來,胡蘭成出了新書《華學、科學與哲學》,寄給張愛玲,她原封不動地退回來。胡蘭成有點難過。
《三三集刊》總共出了二十八輯。朱天文說,她們遇到胡蘭成時差不多二十多歲出頭,只是白紙一張,而胡蘭成已經70歲,像是智慧老人,“他等于把他一生的所學的一個果子,碰到了我們就把這個果子給我們,像是畫龍點睛”。
因胡蘭成的緣故,朱西寧與文壇至交友誼全熄。朱西寧為胡蘭成在臺灣的遭遇不滿,寫了本小說《獵狐記》抒懷,以狐喻胡。而胡蘭成對這一切總是不太在意。幾年后,胡蘭成猝然離世,留下了未竟之作《女人論》。朱天文回憶最后一次見胡蘭成:在東京機場,胡蘭成送她們上飛機,站在電梯的頂端看著姐妹出關。朱天文轉回頭,見胡蘭成一襲長袍在風里飄動。
“小說車間”之外的風景
三姐妹的生活中并非只有小說,至少朱天文和朱天衣在小說創作之外,還有另一片天地。
朱氏三姐妹因為她們的創作,在臺灣可以說是家喻戶曉的文化名人。在朱家三姐妹中,朱天文和朱天心最為多產,名氣也最大。朱天心的作品最為暢銷,家人經常打趣說她是個印鈔機。朱天心嫁個老公唐諾,和她一樣流連于平價咖啡館,癡迷于文字創作。相形之下,朱天衣更以教小孩子寫作而聞名,是臺灣金牌寫作老師。但實際上,她也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作家,她的小說有《舊愛》、《青春不夜城》、《孩子王》、《再生》等。朱天衣還愛好戲劇、歌唱等,曾以一首民歌《深秋濃濃的楓紅里》轟動臺灣歌壇,還獲得了“金韻獎”。姐妹三人合著有《三姐妹》、《下午茶話題》等書。而早在1993年,南京出版社曾出版過朱氏一家五口人合著的《帶我去吧,月光──臺灣朱家五人集》。
而朱天文在朱家是個“叛逆者”,在小說之外,她還編寫電影劇本,甚至她的電影作品名氣趕超了她的小說創作。1982年朱天文的小說《小畢的故事》出版后,侯孝賢的攝影師陳坤厚給朱天文打來電話,約她在一間咖啡館里與侯孝賢見面。赴約之前朱天文猶豫再三,怕侯孝賢是奸險狡詐之徒,見了面才發現侯孝賢是個很純樸的人,朱天文便放心大膽地把《小畢的故事》交給他們來拍。《小畢的故事》上映后創下票房佳績,并獲得了當年金馬獎最佳導演、最佳編劇、最佳劇情片等大獎。
從這間咖啡館開始的合作一直延續到現在,同在咖啡館內出沒的還有楊德昌,幾人時常聚在這里討論電影。侯孝賢有了想法,幾人便來到咖啡館聊天,聊出結構,聊出情節,聊完了,整個電影的輪廓也就清晰了。之后,侯孝賢就把筆記本扔給朱天文,上面的文字和記號都是天書,除他們倆外,誰都看不懂。侯孝賢拍電影并不需要劇本,朱天文則要把筆記整理出來給工作人員和演員看。
朱天文說:“對我來說,侯孝賢的電影最美的時候,都是在拍攝前的討論階段。在這個時候,我們一起徹底爬梳他的想象世界的內部……我希望能把這些談話配上音樂。那些侯孝賢最美的電影,他都是用說的。”幾人在咖啡館聊天的習慣一直延續著,如今雖然少了楊德昌,但侯孝賢和朱天文仍然保持這樣的創作方式。在人聲鼎沸的咖啡館中,他們的成果斐然:《童年往事》、《風柜來的人》、《戀戀風塵》等等,掀起臺灣“新電影”浪潮。
外界一直把朱天文喻為侯孝賢的“御用編劇”,大陸作家阿城則稱侯孝賢是朱天文的“御用導演”。朱天文說:“侯孝賢是透過我來拍女人的。” 兩人的合作像是朱天文努力將侯孝賢記憶中不復存在的畫面拼湊成劇本,然后侯孝賢則將之變為電影。朱天文的感性與侯孝賢淡泊抒情的風格結合,在咖啡館中不經意地締造了臺灣電影的神話。
朱天文朱天心作品:
有蒼涼感的大志氣
三姐妹中,朱天文和朱天心的作品影響最大,而她們的作品并沒有局限于女人的那些事。
如果按照一個職業作家的標準來看,她們實在不能算是一個多產的作家。比如朱天文從16歲寫《喬太守新記》算起,如今54歲的她,滿打滿算,不過也就出版了8本小說和3本散文集、2本雜文集以及電影劇本若干。提起朱天文的作品,有三個人是一定要提的—朱西寧、張愛玲和胡蘭成,沿著這三個人一路下來,可以看出朱天文寫作道路的一個大概的發展脈絡。
作家袁瓊瓊曾經在1985年寫過一篇文章記錄第一次見朱天文時的場景,那時朱天文才寫了第一篇小說投給《中華日報》。朱西寧在一旁淡淡地說,小孩子玩意,寫著好玩的。要是刊出來了,也只是伯伯叔叔愛護她。門生無數的朱西寧,在說到自己女兒時,反而還原到了一個父親的角色。那稿子當然是刊出來了,就像小孩子在某個方面得到鼓勵便繼續往前走一樣,朱天文自此開始了自己的文學創作。
朱西寧對女兒的另一個影響是把張愛玲的作品帶到了她身邊,那個年代的臺灣,所知張愛玲者甚少,朱家姐妹可以算得上是臺灣張愛玲的第一批讀者。幾乎所有作家,在寫作初期都有模仿的對象,當時的張愛玲就成為了年少時朱氏姐妹的被模仿者。有意思的是,只有姐姐朱天文模仿得像,朱天心模仿了幾次皆不成功后,索性放棄了。不知道是臺灣文學評論家王德威還是誰,最先把朱天文歸為“張派傳人”,于是評論界一路這樣講下來講了好久,仿佛只要一提到朱天文的書,便一定要拿來和張愛玲比較一番似的。
人們的確可以在朱天文早期的短篇小說里讀到如張愛玲般的蒼涼感,這點其實也貫穿在了其后來的全部作品里。比起朱天心,朱天文的心是冷冷的,而某種相似的城市書寫狀態,也讓人們自然而然地把朱家姐妹與張愛玲相聯,早期三姐妹一度被人們定義為閨閣作家。
回看朱天文較早的小說集《喬太守新記》、《傳說》;散文集《淡江記》等,都是清新的校園風,也都是那個年紀的她所能感受、經歷到的種種情感體驗。
讓我們再回過頭來說說胡蘭成。與其說胡蘭成帶給朱氏姐妹知識,倒不如說帶給她們的是志氣。“目送歸鴻,手揮五弦”嵇康的這句詩曾被朱天文拿來講與胡蘭成的這段相識,“雖然你眼前在做一件很小的事,但心胸卻望得遠遠的,望向天空的盡頭。我想這樣的視野是胡蘭成留給我們的最大資產。”與胡蘭成結識后,朱天文的作品里多了另一個始終不變的主題,就是志氣。
大概還是王德威,最先把朱天心描繪成“老靈魂”,意思是她年紀輕輕已經喜歡思考一些終極的事情。朱天心對現世有種難以割舍的關心和憤怒。正如阿城說道:“有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氣質,這造成她有一種強悍的敏感。”朱天心用小說記錄所看到的更為殘酷的世界,顯露出對于臺灣社會大環境的焦慮和思考。
但是,朱天文難道就不是“老靈魂”么?27歲為再版的《喬太守新記》寫序時,她就感嘆說,花是會凋謝的,人也要老的。而這種前文所提及的蒼涼感,在她之后的作品里,被一再體現。姑且把《世紀末的華麗》、《荒人手記》和《巫言》算成是她的近作吧。這樣說真是勉強,因為前兩本書的寫就,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
《巫言》朱天文寫了8年,《荒人手記》與《世紀末的華麗》中間也隔了4年。之所以把這3本書劃歸到一起,是因為它們之間是有關聯的。胡蘭成曾經打算寫一本叫《女人論》的書,從女媧寫起,打算寫到林黛玉、晴雯以及民國諸女子,誰知寫了個開頭他就去世了。那時朱天文便發愿,“總有一天,不管用什么樣的方式,我要把《女人論》續完。”文學評論家黃樹森在1996年時就敏銳地觀察到,《世紀末的華麗》和《荒人手記》里都是朱天文的末世情結以及對人類文明的反思,也是對胡蘭成《女人論》的回應。只是他恐怕沒想到,這之后又有了《巫言》,這是朱天文自己也沒想到的。
在《荒人手記》的最后一頁里,朱天文寫道,時間是不可逆的,生命是不可逆的,然則書寫的時候,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而《巫言》同時也是對這句話的回應,這本在不少讀者看來很有閱讀挑戰的一本書,早已不再是年輕時一味講故事的朱天文,里面技巧性,里面的鏡像化,里面的高密度,里面努力要用自己作品舉起自己的試驗壯舉,都是讓人嘆畏的。在這本書的后記里,唐諾搬出的是意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搬卡爾維諾出來的意思并不是真的要去拿此對二人做比較,而是拜托大家,真的不要每次提及朱天文,都還要再提張愛玲罷了。
在今年4月號的《印刻》雜志上,朱天文洋洋灑灑寫下的散文《愿未央》,是目前可見的她的最新作品。這篇回憶胡蘭成的散文,被雜志主編初安民認為是臺灣近十年里最好的一篇散文。里面的一句話大概也是對朱天文今后創作的一種期許。她說,志不盡,愿未央,天下事猶未晚也。而朱天心說:“很多人都很輕率地想,作家就是終其一生把小說寫好,這就是最了不起的事情。但我覺得心胸和視野更開闊才可能寫出好東西……起碼我所關心的事物不止于文學。”現在朱天心正在準備寫臺灣幾十年間的劇烈動蕩,她說:“這個題材沒寫完,就不能退休。” ■
朱天文近期出版作品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傳說》、《炎夏之都》、《世紀末的華麗》
(2010年4月,上海譯文出版社)
短篇小說集《傳說》是朱天文早年作品,收有朱天文的成名作《喬太守新記》;《炎夏之都》中朱天文童年記憶、家族往事、父輩的家國之思躍然紙上;《世紀末的華麗》中的同名作品是朱天文的代表作;而散文集《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中,收錄了朱天文30年間的60篇代表作品。
《荒人手記》
(2009年5月,山東畫報出版社)
1994年,朱天文創作的長篇小說《荒人手記》一舉奪得臺灣首屆時報文學百萬小說大獎首獎。告別了少女青澀的朱天文,以這部小說躋身臺灣文學大家之列。在《荒人手記》中,朱天文從自己狹小的少女情懷中走出,在這種變化中仍可以尋得張愛玲和胡蘭成的影子:敏銳的感官、細膩的分析、極力打磨的文字之美。這本小說沒有主要的故事線索,全以一男性同性戀者的口吻,傾訴這一邊緣群體的內心世界。
《巫言》
(2009年5月,上海人民出版社)
朱天文用了博物志式的寫作方法。小說繁復龐雜,語言密度很大,其中貫穿各種“冷知識”:牛仔褲設計史、一級方程式賽車、電子舞曲……如朱天文所說:“我著迷于官能物質世界,對于每一種細節都有天生的敏感和了解的欲望”。《巫言》發表后在臺灣引發了“小說為何物”的爭議。
朱天心近期出版作品
《擊壤歌》
(2010年2月,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風起時我又會有大志”。30多年前,大多數臺灣的文學青年都能背誦這個句子,它出自朱天心的《擊壤歌》,當時風靡臺灣校園,頭一年重版十余次。頭五年在臺灣銷售30萬冊,至今仍年年再版。連老師胡蘭成也說,天心是風,吹得她姐姐也搖搖晃晃。與姐姐一樣寫校園題材,但在朱天心筆下,卻讓人感受到未來的硬氣和英氣,蕩起一股無名的大志。
《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
(2010年1月,臺灣印刻文學生活雜志出版有限公司)
這是已步入中年的朱天心關于中年人感情的小說。朱天心坦言選擇“中年女子失落的情感”這樣的題材是因為畢業30年后的一次同學聚會。她說:“大家看上去都是女強人并自信滿滿,但不知為何,偶爾也會惶神,像謎一樣。”在小說中,女主角因無法接受人到中年所遭遇的感情落差,將丈夫推入河中。朱天心很想了解自己這一代女性所面臨的困境。
隨著朱家姐妹的作品在大陸陸續出版,近兩年大陸讀者中,多了不少“朱迷”。
朱天文每日伏案寫作的書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