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久違了的母女之間的肌膚相親讓我想起懷胎7月時,女兒就在我的身體里,我們是一體的;如今,女兒從我的身體里分離出來,但有某種神秘的紐帶依舊將我們緊緊地聯系在一起,無法分割。
新角色名為“母親”
我沿著花樓街的燈紅酒綠往家里走。那是1997年秋。我踏上這條已經走過26年的老街時往往已是華燈初上,因為我主動要求擔任學校小班的班主任。
校長一開始難以置信,她體貼地對我說:“你家白果才9個月,你不需要擔任班主任的?!?/p>
我說服她的理由很簡單也很實際,我說我離婚了,所以需要錢。小班班主任一個月能多600塊補貼呢。校長是個和藹的婦人,她聽了我的話一驚,卻沒有多問什么,同意了我的申請。
走到江漢關鐘樓陰影下的時候,往往鐘聲會晃蕩地敲響,只是一聲,那是7點半的半點報時。像是齒輪在拼命地與下一個齒輪咬合,然后艱難地跨過一個坎,發出一聲沉悶的嘆息。多像我咬緊牙關與顏峻辦完了離婚手續,倔強地邁進了單親媽媽行列。
顏峻迷上了他所在外企老總的女兒,那個我沒見過卻能想象得出來的美麗驕傲的女子。那時我正懷著白果8個月,即使身形臃腫,卻并不遲鈍。我早產了,并且大出血。
昏迷中,醫生抱著剛出生的女兒在我耳邊喚我,孩子不情不愿地來到這世上,委屈地啼哭。我終于蘇醒過來,將那孩子看了一眼,她的小臉皺巴巴的,眉尖蹙在一起,嘴大大地咧著。跟顏峻面對我指責時的表情,一模一樣。
一下子怒從中來。
我榮升為母親,卻根本沒從中體會到歡欣與榮耀。我成全了顏峻,如果我不主動申請,他想和產褥期的我離婚至少還得等上一年。事實上,從他承認出軌的那一秒鐘開始,我都沒正眼看過他一眼。我不想回應他的愧疚,不想陪他回憶對舊感情的留戀,更不想看到他對新生活的狂亂向往。
3個月后,我拖著虛弱的身體上班了。沒有人能夠幫我,母親早逝,父親早已再婚,好強的我也幾乎沒有可以傾訴的閨蜜,而顏峻很快再婚后就辦了移民出國了。
那是一段艱難的日子。換了幾個保姆后,如今請的這個阿姨倒是認真負責,將孩子照顧得周到妥帖。我應該放心了,每天下班后只需問一問她孩子當天的基本情況,然后就坐在床邊,遠遠看她躺在搖籃里咿咿呀呀地自己說話。有時,也很想走過去將她抱上一抱,但不知為什么,終于還是沒有。
只是,今晚不行。
阿姨老家有急事,和我交代了幾句就匆忙走了。我愣了近半小時才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對照顧女兒有多么陌生,我不知道她現在一餐要喝多少牛奶,不知道她最喜歡聽哪首兒歌入眠。
夜半,突然又發現白果額頭滾燙,發起了高燒。實在是慌了手腳,我趕緊給孩子喂退燒藥,然后解開她的衣裳,用小毯子蓋好胸前和腹部之后,一遍遍地用酒精和溫水替她擦拭額頭、腋下、手腳等部位,進行物理降溫。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白果終于退燒了,肌膚溫度恢復了正常的溫熱。
白果從昏睡中醒來,她睜開眼睛,臉龐是清秀的,單眼皮笑起來彎彎的,左臉頰和她爸爸一樣有個淺淺的酒窩,她的小嘴呢喃卻清晰地吐出兩個字:“媽媽!”
我的淚在那一瞬間不停地從眼眶里涌出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將她緊緊地擁在懷里,不停地對女兒說:“對不起?!?/p>
那久違了的母女之間的肌膚相親讓我想起懷胎7月時,女兒就在我的身體里,我們是一體的;如今,女兒從我的身體里分離出來,但有某種神秘的紐帶依舊將我們緊緊地聯系在一起,無法分割。
那一刻,我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體內有力量在增長,這種感覺比忍痛分娩時更強烈,比離婚之后倔強應對生活難題更強烈。我知道,一個新的角色在誕生。
我終于開始成為母親,即使,她長得幾乎和我的前夫一模一樣。
天真狡黠的一枚白果
白果6歲了。她是花樓街這條舊巷里公認最調皮的女孩。就像當年,她的爸爸顏峻是街坊鄰居公認最頑劣的男孩一樣。
我希望她是文靜的,可她最熱衷的卻是漫無目的地從巷子的這一頭沖到巷子的那一頭,風一樣奔跑。
我希望她是禮貌的,可她倒好,從來都是言簡意賅,“命令式”說話,而且喜歡用單個的動詞:拿來、走開,諸如此類。
我希望她能懂得分享,可是,每一次我拿著兩個蘋果問她:“哪一個給你,哪一個給媽媽?”她總會伸出兩只手將兩個蘋果都抓在手上,比較一下之后再將小的給我,嘴角帶著狡黠的笑:
“反正你也會讓我吃大的。”
這樣一個瘋鬧野蠻、粗魯自私的女孩,她怎么會是我的女兒?
一天下班回到家里,我第一次發現白果從幼兒園放學后居然沒出去玩,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蜷縮著她的小身體。
我一下子覺得不對勁了,趕緊上前查看,果然,她的嘴角有些白沫,呼吸急促,時不時抽搐一下,眼光是迷離散失的。
慌忙中我背起她就往門外沖。巷口那條寬3米、綿延約30多米的石板路正在被撬起,有工人在進行舊城區改建施工。似乎因為巷內有風,白果突然清醒過來,她指著玉碑旁的一棵老樹說:
“媽媽,我剛才吃了樹上的果子?!?/p>
這是一棵有150年歷史的銀杏樹,近年來已被白蟻蛀咬得枝葉凋零。只是沒想到今年卻稀罕地發了新芽,還結了一枝的白果。然后,就被我這饞嘴貪吃的女兒給偷吃了。白果吃個三五粒沒問題,吃多了卻是會中毒的。
白果的毒只能用白果來解。我趕緊收集了一堆白果的殼,煎水給她服下。一夜腹瀉折騰之后,她終于沒事了。
其實我一直都沒忘記,女兒的名字是早在我和顏峻結婚前就取好了的。當年,我們說,我們的愛情要像銀杏樹一樣,銀杏象征永恒,我們的愛情結晶就是銀杏的果實,所以她叫“白果”。
如今,花樓街將要整街拆遷,青石板路在消失,這棵銀杏樹面臨枯萎的命運,我和顏峻也幾乎沒有聯系,除了每年元旦他會從異國寄來明信片和一張匯款單。匯款單我是要取的,我需要錢,給白果盡可能創造好的生活條件。只是,我從來沒有回過信,那些明信片我總是隨手一丟,慢慢地,也就不見了
白果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白果12歲了。
雖然我是名小學老師,我學過幼兒心理學,我知道哪些言語對孩子是不恰當的,甚至意味著傷害,但生活就是生活,遠遠達不到理論上的完善和理想中的完美。
于是,我還是經常會對著白果脫口而出:
“人家都說窮人家的孩子懂事早,可你倒好,就跟你爸爸一樣,只貪圖別人的照顧,只想享受別人的寵愛,自己卻不知道付出。”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搬家通知。我必須要帶著白果離開花樓街了,我們有了一套拆遷還建的新房子。
臨走的前夜,她的房間里偶爾傳來“嚶嚶”的輕微聲音。難道她還會哭嗎?我好奇地推門去看,卻發現,她銜著一片銀杏的葉子,在吹著不知曲調的歌。
她的行李是自己收拾的。床上還放著一個粉紅色的小箱子。
這個小箱子我認識,是白果6歲那年自己點著要的生日禮物,帶一把小鎖。
見我走過去,第一次,白果當著我的面打開了她的“秘密花園”。我一陣暈眩:里面滿滿的,全是銀杏樹葉,深秋時節最紅的銀杏葉,潔白到晶瑩的白果,還有干凈的白果殼。
白果撥弄著那些心形的葉、橢圓的果,像個大姑娘一樣滿懷憂傷地說:
“媽媽,這是每年秋天的時候我拾的銀杏葉。我就是白果吧,我一年一年地長大,一年一年地結果??墒牵傆幸惶?,我會離開這棵銀杏樹,離開這個家,離開你的?!?/p>
眼眶一下子變得濕濕的,心里也堵得慌。我不是一直想要一個特別文靜優雅,帶點憂郁氣質的女兒嗎?可是現在,我寧愿她還像以前一樣,不經世事,沒心沒肺,似乎永遠長不大。
白果帶鎖的抽屜里最底一層,是顏峻每年寄來的明信片。
我相信,事隔多年之后,我終于再次確信,銀杏樹原來真的代表著永恒。
白果還會一天一天地長大,并且一如既往地,越來越像她的爸爸。她是我當年因愛中的毒吧,我唯有咬牙吃掉,然后將生活的瑣碎與辛勞像銀杏果的殼一樣搗爛煎水服下,盡我所能地去照顧這個孩子,關心這個孩子,愛這個孩子。愛的毒,只能用愛來化解的。
我別無選擇,只因我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