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六歲念小學開始,我便很討厭自己的姓氏——“羅”。
寒夜少年筆耕
單這個“羅”字,共十九畫之多(繁體),加上“啟銳”,合算起來,一個名字便有四十五畫,每次被老師罰抄姓名一百次,我便得一夜寫那么四千五百畫。
以至于住在我家隔鄰、跟我一同罰抄的方一帆,早已拍拍手完工,聽《大丈夫日記》去了,而我還在苦兮兮地寒夜筆耕,筆耕,再筆耕,到得我真正放下筆耕的鋤頭時,收音機已在播送《秋燈夜雨》了。
對一個六歲大的毛頭小子來說,罰抄完畢,聽見《大丈夫日記》輕快的主題音樂,確是一種苦盡甘來、揚眉吐氣的大丈夫感覺;但當你罰抄完畢,卻聽見《秋燈夜雨》那凄厲愁苦的哀鳴,還真叫一個小小的未來社會主人翁擲筆長嘆,嘆生亦何歡。
更叫我沮喪的是,“羅啟銳”這三個字,任憑我的小手如何奮勉地操作,也沒可能寫得好看,每次我寫完自己的名字,老師便總會皺眉嘆息,說:“你看你,連自己的名字都寫成這樣!”
老實說,我不知道世上為什么會有“羅”這個又怪又別扭的姓,還有我只知道,每次班上排名次,領圣誕禮物也好,參加開學旅行也好,按姓名筆畫序,我總會排全班最末。
而且,在我孩提的印象中,好像全校、全深水埗以至全世界,都只有我一家是姓羅的,這印象還真讓我弱小的心靈,有一份天地悠悠、孤臣孽子的感覺。
四周都是羅
在我七歲那年的冬天,父親帶著我們一家子,往赴宗親會的周年年夜飯,乘2號巴士,往彌敦道的瓊華酒樓去。我按一向赴宴的習慣,穿上我整齊的“基愛”校服,把校章脫下,留下四粒其實更難看的啪鈕在衣袋上,再結一條上個農歷年買下的紅領帶,非常醒目地出席。
會場內十分熱鬧,人人互相握手恭賀,我也懶理,只等待大吃一頓,卻在無意之間,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現象——
這全場的人,竟都是姓羅的!怎么可能?怎會這樣?我完全不能明白,卻非常非常高興,但覺咫尺天涯之內,冥冥之中,到底還有同命知音人。
但更令我難明的是,出席的所有人,除了全都姓羅之外,還統統都名叫“宗兄”,事實上,我在人叢中躥來躥去,聽到每一個人都會這樣跟另一個人打招呼:
“宗兄,你好你好!”
“還好還好,宗兄,最近在哪里發財?”
諸如此類,甚至我一向木訥老實的父親,原來也像那些壞鬼書生一樣,有一個大概連我老媽也不知道的別號,都叫“忠興”。
我繼續懶理,自得其樂地從瓊華的柜面上,偷了一個他們著名的“薩琪瑪”,稀里嘩啦地坐在一旁便吃,那天大概是周末,酒樓為了招徠馬迷,還八折推銷“薩琪瑪”,好讓迷信的馬迷們“馬仔”靈靈性性,馬運亨通。
貴為羅姓
當我吃得正痛快的當兒,臺上走出一對叫人眼前一亮的俊男美女,擔當司儀——
男的竟是羅劍郎,女的就是羅艷卿!
我興奮得難以形容,一夜之間,羅劍郎與羅艷卿成了我最新的偶像和希望,啊!姓羅的,原來也有出人頭地的!
就在那個叫人陶醉的冬夜,羅劍郎說了一個叫我一直深信不疑的故事。
他說:各位宗兄,歡迎大家出席今晚的年夜聚會,我們都來自同一個根源,也都應該以姓羅為傲,事實上,全世界的人本來都是姓羅的,因為根據《圣經》,人間充滿邪惡,上帝于是降下洪水,把全世界毀滅,只剩下羅亞這一家義人,于方舟中生還,然后,再由羅氏一家,繁衍為全人類……
七歲的我熱烈地鼓掌,完全地自我膨脹,母親見我罕有地不淘氣,還趁機替我約了一個別號同樣叫“宗兄”的牙醫,叫羅四維的,替我在下周診斷我的蛀牙。
一向怕看牙醫的我,居然一口便答應了,也不知道是因為羅四維是個笑呵呵的牙醫,還是因為那夜,四圍都是姓羅的人。
那天晚上的余慶節目,是電影欣賞,臺上拉了一塊大白布,放映著流行一時的粵語片《夜光杯》,重抬人生目標與自信的我,看著電影里力敵巨人蕭錦與恐怖大蛤蟆的馮寶寶,我甚至雄心勃勃起來,立志長大以后,要交她做女朋友。
——不過,正如很多童年的志愿一樣,一切將成泡影,在我長大之后,馮寶寶并沒有成為我的女朋友。而我在十一歲那年,也移情別戀了薛家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