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曾經(jīng)熱鬧的房間,先生問我:“要不要把房子再租出去?”可能是由于簡的緣故,我不想租房出去了。我想活得簡單一些,一個房間,就有一個房客,就是一個故事,而這些故事,帶給了我更多的人生牽掛,它讓我覺得負擔,令我窒息。
第一個房客
“丁零零,丁零零……”“喂,是燕姐嗎?我找到一個老外,他愿意跟我結(jié)婚,明天我們就去辦結(jié)婚登記,可是我需要一個證婚人,想來想去,還是你最合適,你可以幫我嗎?”
當我拿起電話,剛說了一聲“Hello”,就又聽到了簡熟悉而又急切的聲音。
簡來自江南水鄉(xiāng)的蘇州,自打第一次在機場見到她,我就覺得她像是一只備受虐待而終于出籠的小鳥。當看見我手中所舉的牌子上寫著她的名字時,她伸著雙手就向我直撲而來,差點把我撲了個趔趄,而我們卻是第一次見面。隨后,她的話匣子打了開來,一路興奮地讓我難以置信她是坐了將近15個小時的飛機。
“你需要休息,讓你的腦子安靜一會兒。”我的房客原來是這樣一個看起來讓人覺得輕浮的女子,不知道是出于對她興奮的不屑,還是真的覺得她需要休息,我的話顯得有些冷漠。
先生在離我們城市500多公里的另外一個小城工作,每三周回家休息一周。不久前剛搬了新家,偌大的房子,空洞得讓我感覺有點害怕,于是,我們決定招兩個房客入住。
招租房客的信息發(fā)布在本地的租房網(wǎng)站,她第一個跟我聯(lián)系。單身女孩,在國內(nèi)做計算機軟件設計,花錢從一個中介公司那里拿到了半年的工作簽證,到我們城市的一個食品加工廠做包裝工。我對她的了解僅此而已,雖然我無法理解,但我需要房客,她成了我的第一個房客。
目標明確
簡是個身材嬌小的女子,蒼白而沒有顏色的皮膚。但是,當你的眼光正視在她那張只有28歲的臉上時,你會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里透著男人才有的執(zhí)著和剛毅。
“我媽說,我在她肚子里5個月的時候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我是個男孩兒,但不知道為什么,第7個月的時候就變成了女孩。我應該是個男孩子的。”她常跟我說這句話。
她到加拿大的目的就是找一個老外,然后把自己嫁出去。
這兩天,偶爾有租房人打電話來咨詢。見我還要招一個房客,她睜大眼睛提示我:“為什么不招租一個老外?老外男人都很紳士的,每次我走到商店門口,他們都幫我開門,而且還聽說……”
“為什么要招一個老外?”我知道她的用意,還沒等她說完,就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她,讓她感覺很沒趣。
“我才不會干這種拉皮條到家的蠢事呢。”我有點憤然。
我很鄙視她,不愿意跟她搭話,雖然共用一個廚房,總是見她不在廚房的時候才去做飯。她在這里沒有朋友,就瞅準我在廚房的時候跑來跟我聊天,一起做飯,而她的廚藝,對我這個只會做西紅柿炒雞蛋的人來說,有時候真的讓人無法抗拒。
“天哪,昨天晚上我去看電影,他們說我不滿18歲,需要出示ID。”才半個月,她就拿到了第一份工資,跟在網(wǎng)上認識的一個留學生一起出去看了一場電影。她把一杯牛奶放進微波爐,對著貼在冰箱上的鏡子得意地對我說。
才一個月,她就開始越來越忙碌了,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出門,很晚才回來。時而,干脆打個電話說不回來了。雖然不太喜歡她,但心里總還是替她擔心。
“你是不是找到男朋友了?而且是個老外?”我們倆在廚房忙著各自的晚飯。
“是啊,你猜到了?”對我的問話,她顯得有些驚喜。
“他是做什么的?”見她有興趣說,我進一步問她。
“哦,他是一個黑人,老家在另外一個省。他還在大學讀書,會講一點中文,曾經(jīng)在臺灣生活過兩年。他說喜歡中國女孩子,但是,他只想同居,不想結(jié)婚,所以我想還是放棄吧。我花錢不是過來玩兒的,我是想通過結(jié)婚留下來,而且我的目標就是嫁老外。”我剛問了一句話,她就像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說了一通。
決絕而去
我的第二個房客終于找到了,是剛從多倫多大學畢業(yè)來我們省工作的男生鴻。鴻來自四川,廚藝比簡更勝一籌,以前總聽說四川男人隨便把菜往鍋里一放,兩鏟子下來,那就是一道菜,現(xiàn)在總算見識了,這樣一來,我們?nèi)齻€每人一菜就常常湊在一起聚餐。
兩個單身房客遇到一起總有很多聊不完的話。鴻似乎對簡有一些好感,他們常約好周末一起去商店買菜,一大堆東西,總是鴻一個人拎回家。但簡的腦子里想的全是老外,她根本就把鴻當女人在看。
“我要搬家,我的男朋友麥克讓我搬去他那里,他要考慮跟我結(jié)婚。”一天晚上,我跟鴻正在客廳看電視,簡剛進屋,就對著我說。
“搬家?現(xiàn)在嗎?”我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有點沒有反應過來。
“搬到哪里?現(xiàn)在是晚上耶。”跟著,鴻站起來皺著眉頭說。
“我男朋友的車在外邊等著我,我搬到他的房子。”簡突然拉住我的手,有點不好意思地對我說。
我趕緊去把房門打開,果然看見一輛啟動著的小卡車,一個男人坐在駕駛座上,我揮了揮手,讓他進來。
我用懷疑的眼光盯著眼前這位年輕人,盯得他有點不好意思抬頭。這是一個略微有點顯胖的個子不太高的白人小伙子,金黃色的短發(fā)在發(fā)膠的支撐下直挺挺地站立在頭上,牛仔褲腿的后跟已經(jīng)被黑色的運動鞋踩磨出了毛邊,那褲腿長得讓我有點擔心他在走路的時候會不會摔跟頭?
“房錢你不用退了,是我違約,算是罰金吧。”她只有兩個拉桿箱,不到半小時就收拾好了。我和鴻耷拉著雙手,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車開走了。
跟簡失去了聯(lián)系,唯一能聯(lián)系的是電子郵件,但是,我一直沒能得到她的消息。隨后不久,鴻也海歸了。
望著曾經(jīng)熱鬧的房間,先生問我:“要不要把房子再租出去?”可能是由于簡的緣故,我不想租房出去了。我想活得簡單一些,一個房間,就有一個房客,就是一個故事,而這些故事,帶給了我更多的人生牽掛,它讓我覺得負擔,令我窒息。
驚鴻一瞥
終于在一間人潮涌動的中國人超市里看見了簡,我一把抓住她,仿佛一松手她就會消失一樣。
“你這家伙,現(xiàn)在怎么樣了,怎么沒有一點消息?也不給我打電話?”簡正跟身邊的一個胡子拉碴的白人老頭親昵地交談著什么,被我一抓一吼地嚇了一跳,嘴張得老大,用雙手捂著胸口直拍,還直跺雙腳。
老頭見我一把抓住簡,又聽不懂我在說什么,很茫然地望望我,又掉頭望望簡,見簡開始跟我說話,才一副釋然的樣子很知趣地站在了一邊。
“我換男朋友了,就是他。”簡有點緊張地用頭指示著邊上的那位男人。其實,從剛才那個男人的表情,我就已經(jīng)看出了一點端倪。
“我會給你打電話,你的電話沒變吧?”還沒等我多問,她就慌慌張張地邊走邊跟我說,然后拉起那男人快步地離開了。
我傻傻地站在那里,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直到他們已經(jīng)沒有了影子。我仿佛看見他們的步子越走越慢,最后簡直就像是邁著太空步,我看見她黑黝黝地直往下沉,往下沉。我心里面有一個聲音:“那前面有一個坑啊。”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見了電影《紅舞鞋》里的那雙具有神奇魔法的紅舞鞋穿在了簡的腳上,她穿著這雙漂亮的紅舞鞋穿梭在站著一堆堆老外的人群里。
簡來加拿大已經(jīng)五個月了,她的工作簽證很快就要到期,我一直沒有等到她的電話。我給她寫了好幾封郵件,可她一封也沒有回。
干燥憔悴的生活
當我聽到她要結(jié)婚的消息時,既出乎我的預料,好像又是冥冥之中應有的預感。
無論我怎么不喜歡她,但她把我當成唯一的知心朋友,我是不能辜負的。第二天早晨,我跟先生去商店買了一大束玫瑰,找到了她說的地址。
這是一個很大的獨立屋,外墻是粉色的石子,一根粗壯的圓柱頂立在高高的屋頂,三門的車庫,油綠色的草地被裁剪得整整齊齊,如同剛剃過的頭,草坪周圍是一枝枝正盛開的郁金香花,花的旁邊,還插著金屬制作的一個個張開翅膀的蝴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有錢人家住的房子。
我有些驚喜:“她終于如愿以償了啊!”
按門鈴,一個穿著得體的中年男人給我們開門。走到客廳,看見了簡,她穿著一件大概是從國內(nèi)帶過來的淺粉色的套裙,上著彩妝的臉上,干燥地顯露出一些疲憊,不過,這一身打扮,反倒還把她這個江南女子的嫵媚顯現(xiàn)了出來。
“一個漂亮的新娘。”我心里喜悅地想著。卻見她身邊站著一個穿拉鏈衫、牛仔褲和運動鞋的男人。
我們走過去,把玫瑰花遞給了她,她給了我一個禮節(jié)性的擁抱,而這一次的擁抱讓我明顯感覺與第一次在機場的擁抱迥然不同。
她顯得有點矜持地望了一眼身邊的男人,然后挽起他的手臂,臉有點紅紅地對我們說:“這是我丈夫,叫克萊頓,來自墨西哥,在一個窗簾廠做設計師,我們今天就在這里結(jié)婚。”聽了她的話,我的腦袋“嗡”的一下仿佛有一股熱氣噴出,我一把抓住先生的手臂,隨后的介紹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剛才開門的中年男人原來是他們的律師,這是他的家,今天是讓我們作為證婚人出場來這里。
律師對他們倆的問話,宣布婚姻合法的程序,我像是在聽天書。除了簡手中的那束鮮紅的玫瑰還略顯真實外,其余的一切,都讓我恍如身在夢境之中。凄涼這兩個字,是我無論如何也無法跟婚禮聯(lián)系在一起的,我簡直不能相信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婚禮。
我的腦子里反復重復著這一句話:“她就這樣把自己嫁了?她就這樣把自己嫁了?”
“我們沒有房子,只是合租了一個房間,所以無法請你們?nèi)ゼ依锟纯础!弊叱雎蓭煹募遥喌男θ萦行擂危瑥乃男θ葜校曳置骺吹搅诵┰S的酸楚。簡的面容看上去比以前蒼老了很多。加拿大干燥的氣候,把她原來細嫩的皮膚,糟蹋得涂上去的粉直往下掉。也就幾個月的時間,她簡直判若兩人。
“沒關(guān)系,今天是你們的大喜之日,我們請你們?nèi)コ源蟛停瑸槟銈冏YR。”先生擺出一副娘家人的身份。
大餐在市中心唐人街的一家中餐館,最近幾年,從中國大陸來的移民一下子像是冬天的第一場雪,遍街都是。我們走進了一家新開的徽菜店。見我們走進去,老板帶著笑臉朝我們走來。我讓他拿出最好的絕活,因為今天是朋友的結(jié)婚日。
我們好像都很餓,大家沒有多余的話,只顧低著頭吃。我想起了自己在國內(nèi)婚宴上的祝福聲、碰杯聲和起哄聲,還有新房的喧笑聲。我實在忍不住輕輕地用中文問了身邊的簡一句:“你覺得幸福嗎?”
“嫁給他,我可以留下來,我想要這個身份,我已經(jīng)有他的孩子了。”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的眼睛里閃現(xiàn)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我心里有點痛。
黯然收場
又是半年沒有簡的消息了,雖然,我對她的鄙視仍然沒有完全消解,也無法理解她,但我依然對她充滿著同情與牽掛。
終于在幾個月后,我收到了她通過郵局發(fā)來的郵件,里面還有一張小嬰兒的照片。原來,她的工作簽證時間已到,她的丈夫也沒能跟她一起留在加拿大,她已經(jīng)跟她的丈夫返回了墨西哥。郵件里這樣寫道:
“親愛的燕姐,我知道你其實不喜歡我,但是你一直在牽掛我。自從我跟他結(jié)婚后,我的艱難生活就開始了。原來他告訴我跟他結(jié)婚后可以有合法身份留在加拿大,結(jié)果,他是騙人的。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跟他返回到他的墨西哥農(nóng)莊。我這雙曾經(jīng)讓許多人羨慕的敲打鍵盤的手,現(xiàn)在已經(jīng)遠離了鍵盤。
“我很清楚,你想知道我為什么一定要嫁一個老外,想留在國外?其實只是因為一個很簡單的理由,我的初戀男友拋棄了我,跟一個移民加拿大的女孩子結(jié)婚了,于是,我發(fā)誓,我也會到國外,而且一定要嫁一個老外。但是,我現(xiàn)在才明白,那不是我真正的原因,然而,究竟是什么原因,就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的命,我無法逃避,也無法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