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躍進搓了搓凍得發(fā)疼的鼻子,潛進了“大鱷”的家,當時手機熒屏顯示的時間是23點45分。他在里頭待了大約十分鐘,當他抱著一個沉重的紙箱走出玫瑰花園的側門時,遠處鐘樓上的大鐘正耐心地敲響了12下。
大鱷就是鄂局長。那個叫阿媚的妖嬈女人總是用一種銷魂蝕骨的聲音喊他“大鱷大鱷”。鄂局長到底是喜歡這個年輕女人,還是喜歡這個稱呼,躍進搞不明白。他只知道鄂局長很有本事也很有錢。“大鱷”的全稱是“軟中華大鱷”,他只和軟中華打交道。如果你不小心遞他支硬中華香煙,他會毫不留情地拒絕,并聲明說,我只抽軟中華。
一個戴著針織風雪帽的男人迎面而來,他脧了眼鄭躍進鼓鼓囊囊的懷抱,和他擦肩而過。躍進覺得這人有點眼熟,卻想不起他到底是誰。鄭家灣人都說躍進“懵”。他小時候走路不看道,常把腳趾踢得鮮血淋漓的。大了大了,有一回騎自行車覺得熱,就邊騎邊脫套頭衫,結果一跟頭栽了個嘴啃泥,兩顆門牙永遠和他拜拜了;三十大幾跟著大姐到廣東去進舊服裝,還沒到目的地就把錢包給丟了。
鄭躍進抱著紙箱朝自己的破摩托車走去。就在此刻,一輛寶馬車劈開徹骨的寒意向他沖來,躍進看到一張賁張通紅的臉,就本能地躲向路邊,而寶馬卻徑直朝他撲來,他還沒來得及想什么,身子就飛了起來……
這些年來,鄭家灣發(fā)財的老少爺們常夸耀自己是怎樣坐著客機飛來飛去的。躍進這一下也嘗到了飛翔的滋味,可惜這過程太短促了,他一腦袋撞上一間商場的外墻,他不知道是自己的腦袋爆破了,還是玻璃幕墻爆破了,總之那聲響十分夸張,接著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嘿,躍進!隱隱約約地,他聽到有人在喊,可不知道是在喊誰——他們那個年代出生的孩子叫躍進的太多了。他覺得自己的靈魂正游離他的軀殼,悠悠蕩蕩地向天上飄去,飄去。
嘿,躍進躍進!喊聲愈加熱烈。躍進終于反應過來了,人們喊別的躍進不帶“嘿”,因為這“嘿”里帶著明顯的不敬。那么,這就是喊我了?他努力想張開嘴巴,可是嘴唇像銹死的閘門,根本動彈不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嘿,躍進”的喊聲嗡嗡嚶嚶地響成一片。躍進都這個年紀了,按理,小輩們喊他聲叔伯并不過分,可是連他的親侄子親外甥也喊他“嘿,躍進”。躍進有時也有些不平,他也會教導他的晚輩說,娃啊,該喊叔叔,該喊舅舅!可是孩子們哄笑著跑開,躍進的不平很快就煙消云散了。
饑腸轆轆,他不知道自己多久沒吃飯了。他仿佛回到了他的幼兒時代,那個時代他老是挨餓。那時候鄭家灣挨餓的男人都被派往海邊筑塘,而挨餓的女人們則被趕到大田里割稻插秧。離不得手的娃娃們,則塞給幾個小腳老太婆,老太們聚集的地方就叫“托兒所”,那個托兒所除了幾條破破爛爛的板凳就一無所有了。稀得能照得出人影的粥湯是從大食堂打的,就是這點稀粥,也不定能吃到娃娃們肚里,因為老太們也餓,她們舀起一勺稀粥,會裝作在唇邊試溫,偷偷含走一半。做娘的都知道這貓膩,收了工就飛也似的往托兒所跑。可是躍進沒有媽,她媽在半年前偷了大隊的兩塊番薯被抓住了,聽說要插上白旗游村,媽當晚就離家出走了。后來,人們在河灣里找到了她,她靜靜地仰臥在水面上,鮮紅的水浮蓮花簇擁著她,把她打扮得比任何時候都好看。
那時的躍進餓啊,餓成真正的皮包骨,屁股一抓一把皮。許多人都抓著他屁股的皮把他倒拎起來,嘆息說這娃兒活不了啦。相對而坐喂飯時,只要老太們把勺子含到她們嘴里,躍進就抗議,他還不會說話更不會去奪勺子,他的抗議是雙腿一挺,身子猛地向后倒去,全然不顧后腦勺杵地的嚴重后果。老太們邊罵邊拉他起來,一勺粥就堵住他嚎啕大哭的嘴。但是老太們改不了偷粥的惡行,躍進也就改不了向后翻倒的毛病,他小小的后腦勺總是大包重復著小包,卻沒見哪次摔昏死過去,老太們就喊他“打勿死”,鄭家灣把那種抽著亂轉的小陀螺也叫做“打勿死”。
躍進,躍進!昏昏沉沉的,躍進似乎看見大姐了。媽死了,爸從海邊回來一次,他什么也不說,埋了媽后又回去繼續(xù)筑塘。大姐就成了小媽媽,她不但要照看下面的三個弟妹,也和其他的婦女一樣下地干活。
那一陣,村子里來了一個媒婆,要說合鄭家灣的大姑娘嫁給山里的老光棍們,聘禮就是一麻包一麻包曬干的番薯絲。“山高皇帝遠”的老話一點都不錯,山里人在犄角旮旯里偷種些番薯玉米,不會像平原人一樣被當做資本主義尾巴割掉,所以日子過得反而比山下人從容。可是大姑娘哪肯嫁往山岙里?她們抵死不從,上吊喝藥抹脖子的都有,更有的撒腿跑得無影無蹤,讓爸媽找不著干著急。于是,換番薯絲的任務就落到那些還不敢跑遠也不敢自殺的小女孩身上。
躍進,躍進!大姐的影子在眼前晃來晃去,躍進看到的大姐才12歲。村里人都說大姐好看。她扎兩條羊角辮,如果辮梢的頭繩再紅一些就更好看。那天,兩腿泥水的大姐提前到托兒所接他,她的身后跟著一個陌生的大男人,那個大男人扛著一個大麻包,麻包散發(fā)出淡淡的番薯干香味,讓躍進的雙眼頓時放出青光。
大姐把他緊緊地摟在懷里,喃喃說,我不能讓你餓死,不能讓你們餓死……躍進覺得有雨水滴滴答答地掉在臉上,他伸出舌頭舐了舐,咸的,就貪婪地咂了下去。回到家里,大姐打開那個麻包,抓了一把番薯絲塞進他懷里,然后把他放在一條小板凳上,囑咐他從今以后要乖乖地聽二姐話。說完,大姐就跟那個大男人出門了。因為有番薯絲吃,眼看著大姐越走越遠,躍進也沒哭。倒是二姐哇的一聲嚎開了,二姐拍了他一下說,懵貨!就知道吃就知道吃,大姐把自己換了番薯絲,再也不能回家了!
當年,鄭家灣有七八個“換番薯囡”。臨走時她們都死抱住柱子拉住大門不放,一個個哭得昏天黑地,只有大姐例外。
若干年后鄭家灣的日子稍稍好過些了,“換番薯囡”們全跑回娘家,她們哭訴著山里的種種苦楚,嚷嚷著非離婚不可。躍進還看到山里漢子們追了來,氣勢洶洶地要把老婆抓回去,鬧得村子里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大姐也回到了鄭家灣,她是和姐夫、外甥一起,和和美美地回來的。躍進聽見二姐偷偷地對大姐說,姐,你這么漂亮,就甘心一輩子當山里婆娘?干脆離掉找個好的!大姐摸著躍進竄得高高的骨架子,說,我不離婚。那些年若沒有你姐夫的救濟,你們早就沒命了!
再后來,大姐和大姐夫就在樂城賣起了烤番薯。躍進幫著大姐洗洗番薯,燒燒爐子。大姐的番薯特別粉,特別甜,又不和人計較秤頭秤尾的,生意做得很紅火。這么過了幾年,大姐說,躍進你大了,不能老跟在大姐后頭轉。有藝不愁窮,你還是學門手藝吧。于是大姐就替他找了師傅去學箍桶。箍桶要劈篾,劈來劈去,躍進不是把篾筋劈斷了,就是把自己的手指劈傷了。大姐看看不行,就讓他改學木匠。可是才第三天,躍進手中的斧頭滑落,把自己的腳背砸了個洞。一年之后那個洞才長滿了肉,大姐又讓他跟著一幫石匠去筑碼頭,碼頭沒筑好,他掉進水里差點淹死。大姐嘆了口氣,說,躍進,你真是懵!你能做什么呢?后來,大姐弄了塊四四方方的木板,她用一根帶子把這塊木板掛在躍進的脖子上,又在木板上放了幾包卷煙,讓他到處去叫賣。可是躍進不敢到城里去,他只在鄭家灣轉悠,熟人們拿了煙并不馬上給錢,時間一長躍進就忘記了。就是記得住的,見了面人家先喊了:嘿,躍進!我們可都是雞雞粟米大就玩在一起的!躍進就再也不好意思提錢了。
再后來,樂城像個發(fā)酵的饅頭越來越大,鄭家灣也相對向外擴充,接壤的地方就成了“城鄉(xiāng)結合部”,住進了許多外地人。賣油條包子小刀鑰匙圈衣服鞋襪的什么都有。大姐托了關系,給三十大幾的小弟批了間小小的“躍進香煙店”。香煙店開張之日,也是躍進結婚之時。新娘是大姐夫山里的親戚,叫鳳姑。鳳姑粗頭大臉的,卻機靈,口算速度比躍進按計算器還快。大姐把小弟和弟媳的手拉在一起,說,往后的路,你們自己走,誰也不許嫌棄誰。鳳姑過門沒幾天,就把香煙店的錢項全管起來了,躍進很高興,能當個撒手掌柜多清凈!
這一天,小店門口來了輛猩紅色的轎車,從車里出了位裊裊婷婷的年輕女人,她描著細細的眉毛,畫著元寶形的紅唇,一條牛仔褲把屁股蛋子繃得緊緊的。她把一個鼓鼓的塑料袋子往柜臺上一放,用一種柔柔的普通話說:四條軟中華,收嗎?躍進做了多年的香煙生意,卻從沒進過昂貴的軟中華,他順口問,要多少錢一條?那女人說了個數字,又補充說,比煙草專賣店的都便宜!——單位分的福利,老公舍不得吃,讓我賣掉。
躍進這輩子沒有分過福利,他也不知道為什么福利一分就值幾千元。他只是拿起這些煙,仔細地檢查是否有詐。躍進剛做香煙生意時,被人騙了好幾回,差點把大姐給他的本錢都賠光了。繳了那么昂貴的學費,躍進就一門心思學習香煙鑒定。功夫不負笨人心,現在躍進很清楚,眼前這四條煙是真貨,價錢也公道。躍進狠了狠心,把它們都吃了進來。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那女人又送軟中華過來了,躍進看那裝煙的大袋子,估摸應該有10條。躍進想,這女人的老公真不得了,靠福利都能買房買車了。上次他收下的幾條煙,被人一手買去送禮了,讓他凈賺了80塊。于是他很爽快地收下了這10條軟中華。那女人離去時還要了他的電話號碼,并叮嚀說:做買賣講究的是職業(yè)道德,懂嗎?躍進不懂,他不知道這樣的買賣道不道德,可也忙著點了點頭。看著她鉆進車子絕塵而去,躍進才想起還沒驗貨呢,忙一條一條地掏出來,上面5條沒問題,到了第六條,不對勁了,煙盒外那層包裝薄膜紙分明被撕開過又重新粘合起來。他的腦袋嗡的一聲,想,糟糕,他又上當了!他拎起那袋子,把剩余的四條煙全倒在柜上,天哪,統(tǒng)統(tǒng)都是拆過的!
鳳姑聞聲從后屋出來,大罵狐貍精,指責躍進被那個騷貨給蠱了。
躍進渾身顫抖著掰開了一條煙,扯開了一盒,煙卷兒撒了一柜臺,他的雙眼突然發(fā)直:在玻璃柜面上活蹦亂跳的,全是卷得緊緊的百元大鈔!
躍進喘不過氣來了。到底是鳳姑機靈,她拉開抽屜,把20支“香煙”全掃了進去,然后抱起那幾條煙,閃到后屋去了。后屋有張窄窄的床,供躍進守店用的。躍進夜夜睡在這里,饒這么著,還不斷地有小偷光顧。最慘的是去年一個深夜,躍進被一個聲響弄醒了,拉開燈一看,店門敞開著,門外停著一輛皮卡,而他貨架上的香煙差不多都轉移到人家的皮卡上去了。躍進急起直追,盜賊見勢不妙,發(fā)動車子就溜。躍進搶前一步,死死地墜著車窗。可一個人哪是發(fā)動機的對手?皮卡風馳電掣般開走了,躍進被拖了好幾百米,他的腦袋被撞得乒乒乓乓的,他的腿全拖爛了,臏骨碎成六瓣……誰都以為他死定了,可他在醫(yī)院里昏睡了一個月,奇跡般地活過來了,于是鄭家灣人又說,嘿,躍進,你真是個打勿死!
五條煙全拆開了,床上撒滿了紅花花的百元大鈔。夫婦倆亢奮極了,他們把這堆錢數來數去,總也數不好。鳳姑深深地吸了口氣,忽然將大腿一拍,說,一個煙盒里裝20支就是2千元,一條是2萬元,五條就是10萬元啊,我的媽呀,老天爺扔金元寶,扔到我們家來了!
鳳姑高興瘋了,她抓起一把錢,吧吧地親了幾口,然后把粉紅色的老人頭一張張展開,老人們似乎習慣了煙盒的舒適,很快地蜷回原來的樣子。鳳姑嘮叨著,蜷什么蜷,還真想人家把你當煙卷燒掉?于是再次把它們展開、摩平,壓在床單底下,一千張百元大鈔,密密麻麻地壓了一床,鳳姑一仰身躺上床去,肥碩的身體像石輾一樣滾過來滾過去。
躍進還愣在那里,他喃喃道,怎么回事?分福利有這種分法的?鳳姑一翻身坐了起來,捶了他一拳,問,那妖精的老姘是當什么官的?躍進說,好端端的說什么老姘?鳳姑說,她才二十出頭,哪來這么有權有勢的老公?我太知道這種女人了,為了錢,就挨上去給丑八怪老頭當二奶!躍進說,管她二奶三奶,我們趕緊把錢還人是正經。鳳姑說,不還!他們都撐死了,撐得一飽嗝就滿嘴流油,而我們還住那點破屋,一對兒女都上高三了還擠在一起,方不方便啊?躍進說,他倆在你肚里就擠在一起,有什么不方便?鳳姑又拍了他一掌,說,說點人話!躍進說,你還指望不義之財砌屋啊?——再說那女人也會來討回去的。鳳姑說,她來討,我們就說沒見著。反正也不是什么干凈錢,誰拿都一樣;她還敢和我們打官司不成?
鳳姑想把錢送銀行儲了,可這時銀行已關門。為了不出意外,那一晚,夫婦倆全睡在小店里。床很窄,夫妻倆的身體就把那些錢壓得嚴嚴實實的。他們側身而臥,躍進的小肚緊貼著鳳姑的肥臀。一千張紙幣在他們身下曖昧得窸窸窣窣,挑逗著他們要做些夫妻之間的事,鳳姑就抓過丈夫的手,把它們按在自己的豐乳上,躍進的下面就有些發(fā)熱發(fā)漲。正待行動,那些紙幣仿佛突然長出刺來,透過薄薄的床單,扎得他渾身生疼。他惶恐了,只能老老實實地躺著,氣得鳳姑狠擰了他一把,罵了聲窩囊廢,就面壁睡去了。可是躍進睡不著,他的心里像塞進一團草,亂亂的,堵堵的。
第二天一早,太陽穴便發(fā)漲,躍進按了按,沒精打采地開了店門。鳳姑惦記著上高三的龍鳳胎兒女,要趕緊回家做飯,臨走時她找了個紙盒,打算把錢帶上。躍進咕噥說,帶不得,萬一紙盒破了,錢不都撒了?萬一被劫匪盯上了,搶錢還要殺人呢!鳳姑不住地呸呸,直罵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吐完了唾沫,鳳姑卻不敢堅持了,只是再三交代躍進說,看好這錢,不能讓外人進屋,待會兒銀行開門,我們一起去把錢存了。
躍進不敢跟鳳姑爭辯。鳳姑人不錯,但是愛上火,一上火就喉嚨腫疼,躍進舍不得老婆喉嚨腫疼。鳳姑走后,躍進就開始新一天的買賣,可那一大堆鈔票總在眼前晃來晃去,晃得他腦仁子發(fā)疼。
店里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對方說,我是阿媚。那時候躍進還不知道誰是阿媚,再聽聽,好像是那個很妖媚的送香煙的女人。阿媚柔柔地說,老板……躍進的心一暖,說不清是因為這一聲“老板”,還是因為那柔到骨髓里的媚音。阿媚接著說,我昨天的香煙……話未落音,躍進馬上就回答說,里面有10萬元錢,你趕緊拿回去吧!話筒里傳來女人歡天喜地的聲音,說,好,老板,我這就來!放下電話,躍進終于長長地吁了口氣。
就那么一忽兒,猩紅色轎車就停在躍進店門口,女子娉娉婷婷地下了車,帶起一股熏人的香風。躍進招呼她進了里屋,他掀開床單,指著那堆錢說,都在這里了,你數一數,我一張都沒動。那女子把那些百元大鈔劃拉到一起,跺齊了,卻并沒有數,就往隨身的一只包里裝。想了想,退還了五條香煙的錢。阿媚臨走時回過頭來問:你沒把這事告訴別人吧?躍進說,沒有。女人審視著他,然后嫣然一笑,說,我相信你的職業(yè)道德。
鳳姑帶著躍進的早餐來到店里,她吸了吸鼻子,說,哪兒來的香水味?她警惕地沖進里屋,一掀床單,見錢全沒了。鳳姑氣瘋了,撲到躍進身上又撕又咬。躍進只能老老實實地受著,他咕噥著說,那女人跑來拿,我也沒辦法,再說橫財連橫禍啊,發(fā)不得的……
鳳姑嚷嚷著喉嚨疼得夠嗆,她一邊揉著,一邊罵:你個懵貨,你個窩囊廢,送到嘴邊的肥肉都不敢吃!你有好心,人家可沒給你好報,你等著瞧,她連生意也不跟你做了!
可是半個月后,阿媚就來電話了,她說,老板,說話方便嗎?躍進忙說方便方便。阿媚告訴他,自己住樂城玫瑰花園9號別墅,想請他今晚過來坐坐。又說,你要掌握好時間,晚上十二點左右,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躍進一聽就犯暈,玫瑰花園?他一輩子也沒進過這么高級的地方!再說叫他坐坐有什么好坐的?還半夜三更的。但是他沒有多問,心卻忐忑得不行。這時鳳姑送飯來了,他忙向老婆作了匯報。鳳姑說,去就去,還怕她吃了你不成?躍進說,你不是說她是狐貍精要蠱人的嗎?鳳姑翻了下白眼說,你以為你是誰呢?她蠱誰也輪不到蠱你個懵貨!——收拾收拾弄干凈一點,別讓門衛(wèi)把你當賊給抓了。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九點鐘,躍進騎著破摩托車,一路打聽找到了玫瑰花園。他把車停在側門,東瞧瞧西望望地找到9號別墅。離約定的時間還早,他看見別墅對面有個回廊,回廊上藤蘿低垂,很是隱蔽,就一貓身躲了進去。
透過簾般的藤蔓,躍進好奇地張望著。一會兒,一輛黑色轎車悄悄滑到9號別墅門口,從車上下來一胖一瘦兩個男人,瘦子打開車子的后備箱,問,拿幾條?胖子說,什么幾條,全扛上!瘦子說,整箱扛上?胖子說,整箱扛上。瘦子說,我這算是明白了,什么叫“軟中華大鱷!”胖子說,多嘴!一邊走上前去,伸手去按9號別墅門鈴。門開了,閃出阿媚婀娜的身影,胖子連呼“夫人夫人”,瘦子就把那箱子抱進9號大門。躍進別的都遲鈍,唯對香煙敏感,借著門里射出的光束,躍進看出那是“一件” 50條的軟中華。阿媚并沒有招呼客人進屋,客人揮揮手說再見再見就鉆進小車走了。躍進想,我的媽呀,這阿媚的老公到底是干什么的,連面都沒讓人見就收了人家三四萬元的大禮?
一會兒,又一輛灰色轎車停在9號別墅門口,又一人扛了一件香煙進去……這一晚,躍進目睹了六批客人往來,有三人是抱著軟中華進去的,另外三人好像什么也沒拿。
最后一批客人離開時,已經是夜里十一點半了,9號別墅的大燈暗了,只透出幾縷發(fā)紅的幽光,躍進才去按門鈴。開門的還是阿媚,她身著粉紅色的軟緞睡衣,粉紅色的軟緞拖鞋踩在地上,像貓一樣聲息全無。阿媚引著他到了二門,她先進屋了,對里邊輕喊,大鱷,剛才那幾件煙放哪兒了?回答她的是叮叮咚咚的小便聲。躍進就想,這人叫大鱷,可尿聲卻并不生猛。阿媚又招呼躍進說,來來,進屋說話!看著纖塵不染的印花地毯,躍進只管搓腳,怎么也不敢邁進去。阿媚說,脫鞋,喏,門邊有拖鞋。躍進只得脫了鞋,可他的大腳趾卻從破襪里探出頭來,好奇地打量著這個豪華的世界。
阿媚并沒有讓躍進“坐坐”,躍進也不敢坐,只是呆呆地站著。“大鱷”終于出來了。他好像五十出頭,也好像快六十了,鳳姑說得對,大鱷的發(fā)妻絕對不是阿媚,他的大老婆應該在城里的另一處住著。讓躍進吃驚的是大鱷一點也不威猛,腦袋和身體還比較袖珍。
躍進望著大鱷,想稱呼卻不知怎么稱呼。阿媚趕忙說,大鱷,鄂局長。鄂局長的兩腮鼓起憤怒的疙瘩,他把阿媚拽到里屋,接著就聽到他們壓抑的爭吵聲。躍進打量著屋里的擺設,卻發(fā)現一個高高低低的花架上擺著些好看的瓶瓶罐罐。有一個花瓶旁擱著幾張花花綠綠的卡,他知道那是購物卡,前幾天就有人拿著這種卡到躍進店里,問給不給換現錢。
阿媚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告訴你大鱷,總讓我這邊那邊地送貨,我煩了我累了我不想干了!大鱷說,你太不懂事了,靠得住靠不住都敢往家里領?阿媚說:靠得住靠不住,想想那失而復得的10萬元吧!大鱷說,那是兩回事!接著又聽見阿媚的哭喊:你知不知道你那破事有多累人?往后你自己扛吧,我再替你跑腿我就不是人養(yǎng)的!
躍進總算明白了,阿媚讓他過來是拿香煙的。里屋的大鱷好像軟了下來,他在輕聲哄勸他的小姘;阿媚卻越發(fā)哭得委屈。一會兒,哭聲戛然而止,阿媚仿佛想起什么,她從屋里出來,快步走到花架旁邊,抓起那幾張購物卡,塞進睡衣口袋里。
阿媚抽著餐巾紙擦著淚水,一邊對躍進說,這兒有三件煙,你都拿去吧。躍進認出這三件全是“330”,軟中華中頂尖的,每件進貨價就是三萬七千五。就連連擺手說,這太高檔了,又多,我怕賣不出去。阿媚說,放心,你賣得出去。躍進說,你打包票?阿媚說,當然。看阿媚胸有成竹的樣子,躍進就掏出計算器按了按,三件得十一萬二千五百元。于是說,我沒有那么多的本錢。阿媚說,沒事,你賣了再給我錢;只是,你得遵守商業(yè)道德,不能到處亂說。躍進又趕快點頭說,我不亂說。
把那么多的好煙運回家,躍進又喜又憂。他不知道大鱷是什么局長,只覺得這個局長也太值錢了。他輕輕地嘀咕著:大鱷這么貪會不會犯事?鳳姑說,你真是赤裸雞替鴨怕水冷,沒聽說“煙酒不分家”嗎?拿煙拿酒的不算什么!
那陣子,躍進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怪圈,今天他從大鱷家拿來整件整件的香煙,明天就會有人來他店里整件整件地買走;然后阿媚又通知他去玫瑰花園扛煙。
有一天,一人來躍進煙店買煙,付了錢卻不拿貨,只讓躍進開張條子;第二天,阿媚就拿著這條子來躍進香煙店提貨,她提的也不是煙,而是嘩嘩作響的百元紙幣。躍進想,這倒是個好方法,省了周轉的麻煩。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讓躍進開條子的,他們還會傻傻地把大件煙搬走,所以躍進還得半夜三更地去大鱷家傻傻地扛煙。
當然,這一進一出,躍進能發(fā)一筆小財。誰和錢有仇啊?況且他家還這么窮。可是躍進一邊興奮,一邊卻感到隱隱的不安,隨著越來越頻繁的香煙流通,他的不安也逐步升級。沒外人的時候,他常常嘟囔,生意可以這么做嗎?鳳姑說,生意可不就是這樣做的!躍進說,我總覺得不對勁。鳳姑就說,懵子,你到城里看看,那些小煙酒店門口都公然寫著:“回收高檔煙酒,回收購物卡”;誰沒事弄那么多的煙酒和購物卡買賣著玩?還不都是白拿白要的!躍進又嘀咕,大鱷這么個小男人,要這許多錢干嗎?他不怕犯法嗎?鳳姑就罵,你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人家犯不犯法關我們屁事!躍進又說,我們這樣做是不是也有點犯法?鳳姑說,懵子,別胡思亂想了,想想你那雙胞胎兒女,讀書多爭氣啊,馬上要考上大學了,就是考上一個,你算算,得多少錢才能供出一個大學生來?——你可別昏了頭,斷了我們家的財路!
頭疼欲裂,或許他的頭就像砸過的西瓜,爛得不可收拾了。他的眼前浮現出那輛醉酒的寶馬,浮現出那張賁張的醉臉。他回味著被撞擊的感覺,那失重,那炮擊般的轟響……
渾身的痛楚也越來越清晰。他聽到一個男人的呼喚聲:躍進!醒醒!醒醒!那聲音渾厚好聽,似曾相識。可是他想不起是誰,正像他想不起在玫瑰花園門口遇到的那個戴針織風雪帽的家伙是誰一樣。他想睜眼看看,可眼皮像鮮活的蛤蜊一樣緊鉗著,他無力打開。他只感覺到一片雪白,同時也聞到了藥水的氣味。
那么,他現在是身處醫(yī)院了?又是誰送他到這里的呢?
他想起來了,前些日子,這個渾厚的聲音好像來過他店里,他喊他躍進老板,也沒有在前面加“嘿”。他問他從玫瑰花園拿過多少件香煙,都是從誰家拿的。他當時戴的不是針織風雪帽,而是大蓋帽。他坐在店里,掃視著各色香煙,好像煙盒上寫著答案。躍進當然什么也不說,他不能不遵守職業(yè)道德,不能言而無信。但是又隱隱地覺得,自己太窩囊了。電視里天天說反腐敗,他也明白這么拿香煙就是腐敗就是壞人,可是他不敢哼一聲,連人家問到他店里他都不敢說半句真話。
大蓋帽前腳剛走,鳳姑就從后屋踅了出來,她揪著他的耳朵說,懵子,還記得從前挨餓的滋味嗎?——你可不能亂招,大鱷是我們家的飯碗,有大鱷這樣的人我們才不挨餓!躍進說,不對,我們早就不挨餓了。鳳姑說,可是我們都喜歡紅燒肉,大鱷就是我們家的紅燒肉!躍進往自己的腦袋上擊了一拳頭,說,可是這紅燒肉讓我窩囊死了。鳳姑說,你一輩子都窩囊慣了,也不差這一回!
躍進想動動身子,但身子像被水泥澆住,又僵又硬不像是自己的;他又想轉轉腦袋,可腦袋像捆得死死的青蟹,根本動彈不了。他努力著,讓腫脹的眼皮撐開一條細細的縫來,透過層層纏繞的紗布,他仿佛看見一個針織風雪帽正在晃動。
他忽然想起,那針織風雪帽就是老應!那天他來到躍進香煙店,告訴他自己是老應時,躍進還想,這么體面?zhèn)€人,怎么就叫老鷹呢?
躍進現在聽到鳳姑沙啞的聲音,她這回肯定上火上大了,她那破扇子般的喉嚨嚓嚓地響著:懵子啊,都四天四夜了……你可不能丟下我們娘仨不管啊……
什么?他睡了四天四夜了?他這一覺睡那么久嗎?躍進想,別看鳳姑平日挺兇,其實她是很在乎他的,老婆疼他呢。躍進一高興,就想開句玩笑:
“閻王爺嫌我懵,不要我了。”可是他盡管使勁,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接著,他覺得那針織風雪帽像鳥兒般落到他臉上。他聽得老應說,躍進,肇事司機抓住了,他叫鄂小宇,是鄂宇的兒子,因為他爸包二奶,因為父母倆老是吵架,這孩子毀了,天天喝得酩酊大醉……
就是大鱷的兒子撞的我?躍進掙扎著,他想從床上起來,可是腦袋一陣劇痛,他又昏死過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躍進緩過神兒來了。他覺得周遭靜極了,這是在夜里,還是在墳地里?耳朵癢癢的,有暖暖的氣流往里吹。墳地是冰冷的,哪來的暖流呢?那么,他并沒有死?他聽到鳳姑嚓嚓的說話聲:懵子,你會醒過來的,你不敢死,你死不得……躍進想,我不死,我舍不得你,舍不得我們的雙胞胎兒女……他們不酗酒,更不會開著寶馬車撞人,他們比鄂小宇強百倍……
躍進覺得鳳姑緊緊地抓著他,她的手粗糙得像砂布一樣,卻溫暖、有力。嚓嚓聲又來了:懵子,你醒了就醒了,可不敢亂說。我們小百姓就指望安安生生過日子,那些亂七八糟的事,跟我們不相干,我們也管不了。弄不好我們這小店都會讓人給端了……
誰想把我們的小店給端了?誰敢把小店端了?躍進猛一激靈,終于睜開了眼睛。
他一身大汗。他疲憊地環(huán)視著病房,病房里就兩張床,另一張?zhí)芍蝗砉噹У牟√枺眢w上下插滿了各式各樣的管子。一位面容滄桑的農村老婦坐在床邊,她那皸裂的、臟兮兮的手不住地抹著眼淚。躍進吃力地開口問道,你老頭、的傷是?老婦抽抽噎噎地說,都是為兒子啊,我們好不容易培養(yǎng)出個大學生,分進了市里一個好單位……哪知沒多久,原先的好頭兒走了,換上個貪頭兒,他專收軟中華,少了還不高興。我們家送不起,他就找種種借口折騰我兒子,兒子都快被逼瘋了……老頭心疼兒子,就上山去采鐵皮楓斗,說這東西能賣好價錢,拿這錢去買軟中華……老頭就天天去攀爬懸崖,前天一腳沒踩穩(wěn),摔下來了……
躍進聽到自己的骨頭在格格作響,他不知是新骨像麥苗一樣在拔節(jié),還是老傷又開裂了。
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箍在躍進頭上的東西終于拆卸了。鄭家灣那些雞雞粟米大就玩在一起的哥們來到病房,他們喊著:嘿,躍進,你真是個“打勿死”!躍進笑道,我是只木桶,打散了,拼拼湊湊總能夠箍回來。
這天下午,老應又來了,他用一種親切的目光注視著躍進。躍進沖著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附:錢國丹簡介及創(chuàng)作年表
錢國丹:女,中國作協(xié)會員,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職稱,莊重文文學獎得主。發(fā)表小說、散文400余萬字,得過全國、省級各類文學獎項三十余次。出版小說集8部、散文集4部。多部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轉載,多篇散文被各種刊物、叢書轉載并入選中學輔導教材。
錢國丹創(chuàng)作年表
短篇小說《小小舴艋舟》發(fā)1982年第12期《鴨綠江》,獲同年鴨綠江作品獎
短篇小說《秋野》發(fā)1986年第11期《北京文學》,獲1985-1989年浙江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入選《浙江新時期優(yōu)秀小說集》
中篇小說《不曾沉沒的小舟》發(fā)1985年第3期《鐘山》,后改編成電視劇,獲浙江省第三屆影視藝術作品獎三等獎
中篇小說《師道》發(fā)1990年第5期《江南》,獲1990-1992年浙江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
中篇小說《稚齒師者》發(fā)1992年第10期《雨花》,獲同年《雨花》文學獎二等獎
中篇小說《自戕》發(fā)1993年第6期《江南》,獲1993-1996浙江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被1994年第3期《中篇小說選刊》轉載
中篇小說《家祭》發(fā)1996年第10期《東海》,被1997年第1期《中華文學選刊》轉載,獲《東海》佳作獎
中篇小說《婚姻》發(fā)1998年第4期《當代》,獲1997-1999浙江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被“中國當代婚姻戀愛”叢書轉載
中篇小說《銀杏戀歌》發(fā)《文學港》2001年第2期,獲全國大紅鷹獎文學獎佳作獎
中篇小說《遙遠的童話》發(fā) 2001年第1期《百花洲》
中篇小說《樹上的鳥巢》發(fā)2002年第2期《江南》
中篇小說《致命鎖》發(fā)2003年第3期《江南》
中篇小說《小城憂傷》發(fā)2005年第6期《江南》
中篇小說《快樂老家》,發(fā)2007年第3期《江南》,2007年第6期《小說選刊》轉載,入選2007中國年度小說
中篇小說《惶恐》發(fā)2007年第6期《清明》,2008年第2期《小說選刊》轉載,入選2008中國年度小說
中篇小說《人在天涯》發(fā)2008年第3期《江南》
中篇小說《河邊的呼喚》發(fā)2009年第1期《江南》
長篇報告文學《愛的豐碑》獲1995年浙江省五個一工程獎
1987年獲莊重文文學獎
1999年獲“建國五十年浙江文壇50杰”稱號
散文集《又見炊煙》200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小小說《沐浴》被轉載12次,并改編成連環(huán)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