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去世那天,我第一次讀出了老宅的悲傷。
老宅仿佛一夜間就老了,幽暗與冷清開始入侵,空空蕩蕩的上廳,像是被什么掏空了一樣。除了一張赭漆的祭臺,別無他物。老宅的地面好像經(jīng)過了沙塵暴的洗禮,鋪了厚厚的一層灰,蜘蛛猖狂地在房梁之間穿梭,縱橫交錯的網(wǎng)絡封堵著老宅的神經(jīng)。
老宅終于無法克制內(nèi)心的悲傷,借著傾盆大雨,痛快地大哭了一場。當我們立在窗前,聽著屋瓦噼噼啪啪的叫吼,誰都知道它在說些什么。屋主的乘風而去,留給它深淵一般的孤獨歲月。再也沒有一個老人喋喋不休的夢囈,給它注入一劑強烈的鎮(zhèn)靜劑,以至于漫長而寒冷的冬夜,不被霜雪僵凍,保持著煢煢孑立的姿態(tài),使遒勁冷酷的寒風顏面盡掃。
數(shù)年之后的今天,村莊又一次沉浸在月色里。月亮是老宅最后的守望與偎依,那是一盞永遠都不會熄滅的燈,明媚而溫暖的燈光,隨著夜色同時降臨在老宅的脊梁上。柔和的風撫過老宅的房檐,懸上了瓦巔,如歲月的長者發(fā)出的深沉嘆息。蟋蟀藏在草叢里,千篇一律的叫聲,一種喧鬧背后的寧靜,沒有人可以聽懂。那是一支龐大的家族組合成的交響樂隊,千古如斯的演奏,此起彼伏,零零碎碎,從門縫窗隙溜進每戶人家,將人們帶入一個亙古不變的夢。
老宅暈黃的燈光下,我和奶奶隔桌而坐。關(guān)于爺爺與村莊的歷史,奶奶的眼神落腳在老宅厚實而老化的墻上,開始了滔滔不絕的講述。我問起了家里的田地種植情況,奶奶說,該種的都種上了,荒了的也就荒了。奶奶頓了頓,又說,等你們都出息了,后院這塊地就留給你們建新房,老宅還結(jié)實,冬暖夏涼的,就留著它,拆了可惜。奶奶的自言自語絮叨到了深夜,最后說起了近年來村里一個個步入棺木的老人,奶奶的語氣平淡而緩慢。
對于村里人來說,死亡是一個熟悉卻又遙遠的名詞,他們的態(tài)度是一時哭啼,不會長久沉浸于悲痛。歲月飛逝,屈指堪涼。插秧,施肥,收稻,舂米。他們每天的生活,簡簡單單,有條不紊,如同流水線上的貨物,不會使人聯(lián)想到村邊山嶺上那一堆堆荒蕪的墳墓。農(nóng)民一生的步伐不會超出老宅與農(nóng)田之外。家與農(nóng)田的距離,模糊了生與死的距離。人們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總是猝不及防,又如同家常便飯。于是夜里誰家的人拋了錨,第二天消息就風一樣刮遍了村頭巷尾,剛出家門,你就會聽到人們的議論:××昨天夜里死了。不多不少的字,簡單而干脆。而當事人家里必定是敲鑼打鼓嗩吶哀鳴一番,又迅速地歸于平靜,各自相安無事,臉上表情依舊。這個時候,只有老宅多了一絲凄涼與滄桑,寫在斑駁的土墻與黝黑的瓦面上。
當我離開家鄉(xiāng),觸及到城市的高樓泥墻,面對比洪水更洶涌的人群而彷徨迷失,我固執(zhí)地認為,只有故鄉(xiāng)的老宅能給予我真實。它使我能更深地觸摸到一種無以言表的悲傷,通過我的手掌滲入內(nèi)心。在我的詩歌中,除了愛情的頌歌外,瓦是一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意象。低沉與灰度的色調(diào),與石灰墻的反襯,將我?guī)胍粋€簡樸而又行將消逝的黑白世界。
我清晰地記起,七年前的春天,洪水帶著滔天的氣勢呼嘯而來,摧毀村里大部分的老宅。隨后的時間里,村里的紅磚洋房,仿佛四月春筍,接二連三地冒出地面。于是我家的老宅,幾乎成了鶴立雞群的老古董,獨自述說著村莊逝去的歲月。推開老宅的后門,洪水般的光線破門而入,明媚而刺眼,頃刻間又轉(zhuǎn)化為滿滿的綠,綠得不可開交。這一印象,數(shù)十年如此。客家老宅一貫的陰涼與幽暗,不可推卸地成為童年記憶的儲蓄所。
老宅的屋檐下,茶樹一溜兒排開。一個夏日的午后,它的獨自抽泣與我們的歡聲笑語一同上演。焦灼而無可奈何的等待。我們魯莽的手掌,使得無數(shù)的茶籽瞬間從枝椏滑落,在屋檐的庇護下,被稚嫩而靈巧的手剝開,衍變?yōu)閺椫榈奶娲贰]有預料,這種游戲在一個黃昏戛然而止,消失不見。在大人的鋤頭下,仿佛一裊騰空的炊煙,始而無返。老宅的背后,藏著一方變化無窮的天地。后院。長滿綠色的后院。這部活動的歷史書,鐫刻著老宅的過去。物隨時移,代代風雪。一些果樹不見了,新的植物就被栽種進來。風云變幻的背后,總能看見一株英姿凜然的蒲葵,不動聲色地矗立一角,張望與打量著老宅。當我躡著腳步無聲地靠近,它一定瞬間就認出了我,但又必然恍惚無語。它依稀記得那位齠齔之年栽種它的主人,他是對著田野肆無忌憚撒尿的頑童,他的手臂因為攀爬柚樹而脫臼,更多是偷吃李子,被人追逐在金黃燦爛涼風吹拂的田野。多年之后,當我從老宅的后門闖進,觸摸著它的軀體,發(fā)現(xiàn)它已遠遠高出它曾經(jīng)的主人。蒲葉隨風輕搖,目視著我和老宅,似乎要述說什么,卻又終究沉默。
我一直認為,鄉(xiāng)村生活是一杯釅茶,入口苦澀,回味甘甜。人們在田野里烤曬了一天,就在黃昏和月色里體會清涼與恬淡。當月色降臨,仰望蒼穹成了每天的必修課。月亮與星辰是我們唯一困惑的哲學命題。老宅屋檐下的石桌,在支撐起我們屁股的同時,也支撐起了這個偉大的哲學命題。在沒有電視機的歲月里,月亮是最明亮耀眼的屏幕,那里刻錄著從遙遠的過去至今,所有渴慕與不解的眼神。這是一條眼睛匯聚成的河流。只有月亮知道,當?shù)谝淮蔚奶魍霈F(xiàn),老宅便開始淪為一個無可挽回的悲劇,像一只斷線的風箏,漸行漸遠。
七月的一個黃昏,村部來人說,要發(fā)大水了,會比往年的更洶。全家人愣了愣,目光齊刷刷投向了老宅,陷入深深的嘆息。這時我又一次讀出了老宅的悲傷,卻是平靜而舒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