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我喜歡進山打獵。我纏著寬寬的藍布腰帶,摟著锃亮的雙管獵槍,長長的頭發和胡須像黑色的烈焰在風中飛揚。我的眼睛和耳朵在頭發和胡須中忽隱忽現,它們時刻保持警醒和戒備,它們是我的另一桿雙管獵槍。山不大,獵物不多,可是我從來不曾空手而歸。下山時,我的槍管上會掛著兩只斑鳩或者三只野兔或者一只狐貍。僅有一次,那上面只掛著一串綠色的螞蚱——每一槍都從螞蚱的腹下準確地切過,將它們的腿齊刷刷斬斷——那天我的獵槍里裝滿了鋒利的剃頭刀片。
攀到山腰時,我偏離了正常的羊腸小徑,鉆進旁邊的灌木叢。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那是我的朋友犬齒和扎木錯。他們一左一右跟在我的身后,和我保持著七八十米遠的固定距離,三個人以等邊三角形的形狀慢慢向前推進。當獵物進入我們的包圍圈,進入到獵槍的射程,我們就會配合默契地將其射殺。我們在一起配合多年,很少失手。
僅僅有一次,我蹲在一棵栗樹下大解,將獵槍斜倚樹干。突然我聽到一聲槍響,抬頭,就看見一顆紅色的子彈慢悠悠向我飛來。它像一塊打著輕巧水漂的薄石片,躥跳著來到我的面前,又在距離我很近的地方突然加快了速度,然后緊擦著我的腦瓢鑲進身后的栗樹。我慌忙起身,見到不遠處的犬齒正獰笑著端著他的獵槍向我瞄準。他瞪著一只灰藍色的眼睛,瞳孔里的我就像一只待屠的羔羊。最后一刻扎木錯按下他的槍口,那天犬齒打掉了自己的一個腳趾。犬齒說他錯把我當成一只潛伏在草叢中的野鹿,扎木錯說他瞄了我很久。從那天起我認為每個人都居心叵測,包括扎木錯和犬齒,盡管我們親如兄弟。
秋天的山野清明飽滿,闃靜幽遠。遠處有貓頭鷹在叫,也許那只是它們的夢話;一片枯葉砸中我的鞋子,它發出炮彈爆炸的巨大響聲。我的眼睛和耳朵告訴我,方圓百米之內,沒有任何可供射殺的獵物;它們還告訴我,身后的犬齒和扎木錯,現在距我不足五十米。這絕不是一個好的兆頭。近來我總是想起犬齒曾經愚蠢的一槍,我感到寒氣逼人。
我決定停下來等候他們,把簡單的等邊三角形變成更加簡單的一字形。我的身邊有一塊白色光滑的石頭,我想我應該坐下來抽一根煙,再磕掉腳上的泥巴??墒俏覜]有坐上去,因為我在石頭上發現一條蟲。
奇異的蟲。
它有拇指般粗,筷子般長。它像一段緩慢爬行的麻繩,周身閃動著只有孔雀才能擁有的七彩。它有蜈蚣般密密麻麻的腿和螳螂般凸出的眼睛,它有魚一樣的腮和變色龍一樣的肚腹。它舉著蝎子般強壯的兩螯,吐著蛇般分叉的信子。它用螯和眼睛感知周圍的情況,小心翼翼地爬行。突然它停下來,如一只向獵物發出致命一擊前的壁虎般安靜。一只蜜蜂嗡嗡地飛來,弱智地飛臨它的頭頂。蟲在霎時間直立,它以尾巴支撐身體,血紅的信子彈出又縮回,蜜蜂就被它咬在嘴里。它用巨螯和牙齒將蜜蜂撕成碎片,然后小心地吐出蜜蜂有毒的尾針。我看到那根尾針在石頭上劇烈地蹦跳,把堅硬的石頭刺出一個個黑色的斑點。蟲貪婪地吞噬著死去的蜜蜂,它的嘴里流出黃褐色黏稠的汁液和滑溜溜的內臟。太陽掩進云層,蟲的顏色隨即改變?,F在它變成了一種更加詭異的紫紅,七彩在瞬間消隱。蟲將蜜蜂吞噬干凈,我聽見它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飽餐后的蟲變得懶洋洋的,爬行速度更慢,似乎不再警醒。它爬近我躺倒在旁邊的獵槍,距離扳機只剩咫尺。我從旁邊揀起一根樹枝,在它的面前掄起比畫,試圖恐嚇并驅趕它,可是它對我的恐嚇和驅趕似乎并不理睬。它的身體仍然在緩慢地蠕動,我能夠感覺到它皮膚下面結實的排列有序的肌肉組織;它的每一條腿都在有條不紊地挪動,那完全是千足蟲爬行時的樣子。它對我的藐視將我激怒,于是我用樹枝捅了捅它柔軟的身體。這時更奇異的現象出現了。蟲在樹枝捅下的瞬間迅速分離,眼睛,長螯,每一條腿,嘴,分叉的舌頭,閃著熒光的肚腹,每一顆牙齒,都在瞬間分離。分離的每一部分都是一條完整的蟲,它們同樣有眼睛,有長螯,有腿和嘴,有腮和尾巴,有舌頭和牙齒。一條蟲迅速分離成無數條蟲,這些蟲像一隊訓練有素的士兵,迅速爬遍整塊石頭,將石頭染成赤紅。那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幕,每一條小蟲都張牙舞爪,每一條小蟲都在石頭上有規則地爬行。它們混雜到一起,讓我分不清剛才是哪一條或者哪幾條小蟲構成大蟲的眼睛或者牙齒,皮膚或者肌肉,食管或者胃道……十幾秒鐘過去,小蟲們重新集合,各就各位,各司其職,一條大蟲由模糊到清晰,再一次出現在我的面前——仍然是拇指般粗筷子般長,仍然舉著長螯吐著信子,周身仍然閃動著夢幻迷離的色彩。受到驚嚇的它不再爬向我的雙管獵槍,而是換一個方向。這次它爬行的速度很快,就像一個打了敗仗正在狼狽遁逃的士兵。它逃離的方向是一片雜草叢,假如它爬進去,那么,我想我將不能再找到它。于是我的樹枝再一次捅中它的身體,它第二次迅速分離,每一條小蟲都驚慌失措。這次我看得仔細,我盯緊構成大蟲眼睛的兩只小蟲,用樹枝將它們夾起,裝進隨身攜帶的塑料袋。十幾秒鐘以后,小蟲們重新集合成大蟲,只不過現在它成了瞎子。它在原地毫無方向感地胡亂轉了兩圈,然后飛快地逃進那片雜草叢。我把手里的塑料袋舉起來看,兩只小蟲在里面徒勞且無助地掙扎。
犬齒和扎木錯慢騰騰地從后面跟上來。他們問我為什么要停下,我告訴他們,剛才我在這塊石頭上發現一條奇怪的蟲。它有火焰或者孔雀的顏色,有草蝦或者蝎子的堅硬的螯。這條蟲既可以瞬間分離成無數條弱小的蟲,又可以瞬間聚合成一條強大的蟲。犬齒和扎木錯同時瞪圓了眼睛,又同時大笑起來。我向他們揚揚手里的塑料袋,說:“不相信?我把這條蟲的兩只眼睛都抓過來了?!眱蓚€人把腦袋湊過來看,幾秒鐘后抬起頭,仍然滿臉不屑。犬齒說:“這種蟲滿山都是。”扎木錯說:“滿山都是這種蟲?!?犬齒說:“胡說八道?!痹惧e說:“一派胡言?!?/p>
那天我們沒打到任何獵物,我想這也許因為我們的一字陣形,也許因為犬齒糟糕透頂的槍法。犬齒和扎木錯極為失望,那天他們本來計劃晚上要吃燒烤野兔。我們垂頭喪氣地下山,無精打采地分手。犬齒和扎木錯回到幾公里外他們的村子,我回到山腳的住所——一棟破舊的二層木樓。我找出一個敞口罐頭瓶,將兩只小蟲放進去。我想讓它們在這里安家落戶,成為我的寵物。我去廚房找來一些干饅頭渣,丟進罐頭瓶。兩只小蟲沿著瓶壁驚惶地爬行,現在它們只想逃離這個透明可怕的牢籠。它們爬了一會兒,也許累了,就不再動??墒钱斘以噲D接近它們,它們就再一次飛快地在瓶底轉起圈來。我鎖了門,去幾公里以外的酒館喝酒,回來時,發現兩只小蟲正安靜地趴伏在瓶底。饅頭渣已經不見了,這說明,兩只小蟲接受了它們的晚餐,甚至接受了它們的新生活。
蟲幾乎什么都吃,它的好胃口讓我驚嘆。饅頭渣、韭菜葉、蚊子、生肉、雞蛋、紙屑、茶葉、葡萄、螞蟻、蘿卜、煙蒂、砂土……甚至它們的糞便。它們越長越大,模樣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它們的一對螯開始退化,腿開始回縮,不再有信子和牙齒,腦袋和身體的界限逐漸模糊。它們不再做徒勞的掙扎,性格變得溫順。也許它們喜歡上了這個新家,喜歡上了這個透明的瓶子。它們一天天長大,身體終于變成球形。它們不再依賴腳來移動身體,而是變成了笨拙的滾動。它們的顏色也有了變化,一只變成灰黑色,一只變成灰藍色,有了晶瑩剔透的樣子。我盯著它們圓滾滾的身體看,總覺得它們像什么,可是又說不出來它們到底像什么。某一天早晨當我醒來,當我站在兩只蟲的面前,突然打了一個寒戰:它們像兩只眼睛!或者說,它們已經變成了兩只眼睛!
兩只孤零零的眼睛。兩只動物或者人類的眼睛。眼睛被我圈養在瓶子里,那是天底下最奇特的寵物。眼睛上有瞳孔,有角膜,有睫狀體,有晶狀體,有虹膜,有玻璃體,有脈胳膜,有視網膜,有視神經……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它的全部構造。兩只眼睛一黑一藍,黑色的像東亞東南亞或者南亞人的眼睛,藍色的眼睛更加透明,那是美洲人歐洲人或者澳洲人的眼睛。眼睛沒有眼瞼,沒有眼袋,沒有眉毛和睫毛,沒有其余的五官可以配合它們的表情??墒撬鼈冋娴挠斜砬椋憧梢源_切無疑地發覺它們在微笑,在憤怒,在郁悶或者在無聊。當我從外面回來,它們會蹦跳著迎接我的歸來;當我外出,它們會蹦跳著跟我送別。當然大多時候,它們趴伏在瓶底,瞳孔忽明忽暗,一動不動。它們也許正在懷念曾經的集體或者母體。
它們從來不曾在我面前進食。我不知道,沒有嘴巴的眼睛如何攝取維系它們生命的營養。
那天犬齒和扎木錯約我一起進山打獵,看到擺在桌子上的兩只長成眼睛的蟲,他們表現出極大的震驚和興趣,終于相信一個月以前我所說過的關于蟲的話。他們說這是一個偉大的發現,這一發現將會改變人類對生物界現有的粗淺認識。我們坐在一張熊瞎子皮上喝酒,酒意正濃時,他們提出要購買這兩只蟲。“五十張狐貍皮子,”犬齒慷慨地說,“再加一百發獵槍子彈?!蔽艺f:“這肯定不行?!薄澳敲础痹惧e說,“一百張狐貍皮子,再加五百發獵槍子彈?!蔽覔u搖頭說:“如果你們還想做我的朋友,就別再跟我提蟲的事?!比X用筷子剔著牙說:“你信不信一會兒我們會把你的兩條蟲搶了?”我站起身,回臥室取出獵槍,子彈上膛,端起來向他瞄準,“你信不信我這就把你們倆崩了?”犬齒和扎木錯都怔住了。一會兒我聽到犬齒不滿地說:“開個玩笑都不行?”他扔掉手里的酒碗,拉了扎木錯,怒氣沖沖地離開。
瓶子里的兩只眼睛驚恐地看著他們。我走過去輕輕地對它們說:“不怕?!眱芍谎劬D向我,瞳孔里閃動著不安和焦慮。
第二天早晨他們再一次找到了我。他們站在門口,抬著一個巨大的木箱。我趴在二樓的窗口用獵槍指著他們,不許他們進屋。犬齒打開木箱,那里面裝滿了一沓一沓嶄新的鈔票。我摳動扳機,子彈將木箱穿出一個圓圓的洞。犬齒抬起頭,說:“你可想好?!蔽覜]有回答,把槍口對準他的太陽穴。扎木錯說:“給你一天時間考慮?!眱蓚€人又抬了木箱離去,影子被朝陽拉得很長。我轉過頭去看我的蟲,它們緊緊地擠在一起,瑟瑟發抖。
我想犬齒和扎木錯絕不肯善罷甘休。他們會在黃昏時殺回來,先將我殘忍地射殺,然后搶走我美麗溫順的蟲。我拿著鐵錘和鋼釘下樓,打算加固木門,讓小樓變成一座堅不可摧的防御工事。木樓前面是一條通往遠方的狹窄土路,土路在木樓前突然分岔,繞開我荒蕪的菜園,然后在木門前重新聚合?,F在正是深秋,菜園里一片頹敗和狼藉,枯萎的花枝在秋風中彎腰低頭,腐爛的菜葉打著旋兒在低凹處積聚。我在木門上加釘了兩塊厚厚的紅松木板,用長達一寸的鋼釘緊緊釘牢。我用石頭在木門前壘起一人多高的圍墻,縫隙里填滿石子和水泥。我忙了整整一天,直到認為小樓變成一座堅實的堡壘。我在木門和石墻前坐下,一邊抽煙,一邊擦拭我的雙管獵槍。這時,我再一次看到那條蟲。
蟲已經長到了手腕般粗和胳膊般長。它的兩螯更加強壯,它的顏色更加變幻莫測。它從菜園那邊爬來,每一絲肌肉都在強有力地收縮,每一條腿都在強有力地蹬踢。之所以確認它是一個多月前的那條蟲,是因為,它沒有眼睛。它用兩個空洞的眼窩看著我,它的表情焦灼并且憂傷。它慢慢地向我爬來,爬爬停停,停停爬爬,邊緣不斷變得模糊,又不斷變得清晰。似乎它的體內積聚著某種可怕的力量,那些力量讓構成它的每一條小蟲都在試圖逃離它的集體或者母體,又被它一次一次地拉回。突然它轉過身去,我看到它揮舞著兩只巨大的螯,鉗住自己的尾巴。它在我的極度震驚之中將尾巴撕碎吞噬,它的牙齒嘣嘣地響著,嘴里汁液四濺。蟲的軀體開始解散,讓人感覺它被突然腰斬,腰部以下的部分不再屬于它。被腰斬的后半截蟲體即刻變成無數條小蟲,它們奔走逃離。只剩前半截的大蟲用它強壯的螯和鋒利的牙齒胡亂鉸斷并咬嚼著試圖逃離的它們,場面凄厲凄慘。沒有一條蟲可以逃脫,沒有一條蟲可以幸免。它們正在經歷一場屠殺,殺死它們的是它們曾經或者現在的自己。蟲吃光了自己的腰部以下,又開始啃咬自己的胸部和脖子。它不停地翻著跟頭,似乎在和自己作著最艱難的決擇和拼爭。我慌慌張張跑上樓,瓶子里面的兩只眼睛驚恐不安。它們時而蹦跳時而發抖,孤零零的眼睛里流出悲傷和惶恐的淚水。我返身下樓,發現門前的蟲正在嚼食自己的一只巨螯。它已經吞掉自己的大部分身體,腦袋和長螯現在是它的全部。兩只眼睛在瓶子里急切地跳動,我從沒有見過它們跳得如此之高。我將瓶口傾斜,兩只眼睛躥出瓶口。它們在地上滾動,急不可耐地接近那只瘋狂的殘缺的蟲。蟲吃掉自己的一只螯,此時它一邊吞食自己的舌頭,一邊用另一只螯攻擊著并不存在的對手。一只眼睛滾過去,它對瘋狂的殘缺的母體毫無戒備。巨螯準確地砍中眼睛,眼睛在瞬間爆裂。它像一只脆弱的雞蛋被斧頭在空中劈碎,白色和黃色的黏液噴濺而出,濺上我的褲子,拉開長長的韌性十足的絲。巨螯將破碎的眼睛送進嘴巴,它的咀嚼聲驚天動地。另一只眼睛繼續向它靠近,似乎對面前的可怖景象視而不見。我慌忙將它捉起,重新放回瓶子。它在瓶子里急切地蹦跳,將薄薄的瓶壁撞擊得叮當有聲。蟲已經吃掉了它的另一只螯,現在它正在消滅自己的腦袋。腦袋很快被它吃光,我的面前只剩下兩排參差不全的白色牙齒。牙齒們相互撕咬,終于只剩一顆。唯一的一顆牙齒在地上旋轉不止,將堅硬的沙石地面鉆出一個圓錐形的孔洞。它繼續旋轉,周身火星四濺。隨著旋轉,它的身體越來越小,成為一種透明的紅,冒出灼熱的有著燒焦頭發氣味的青煙。終于伴著“噗”一聲響,牙齒徹底消失。一切重歸平靜,現在那條蟲,只剩下瓶子里面的這只眼睛。它是我的寵物,它其實也是一條蟲。
太陽已經落山,晚霞把一切染得彤紅。我關緊木門,上閂,重新回到二樓,這時外面傳來喊叫聲。是犬齒和扎木錯,他們站在樓下,站在新砌的石墻面前。他們的肩上扛著獵槍,手里提著木箱。犬齒朝我高喊:“現在后悔還來得及。”我就把槍瞄準他。扎木錯見狀,回過頭去,捏起嘴唇打一個唿哨,我發現,小路的盡頭立刻滾起黃色的煙塵。一群人從遠處疾馳而來,他們手持鋤頭和弓箭、鐮刀和獵槍、石塊和手榴彈、長矛和匕首……他們攥著你想到和想不到的所有武器,氣勢洶洶。我想我低估了犬齒和扎木錯,我想不到他們會下如此血本,更想不到他們會有如此大的號召力。人群密密匝匝地擠在狹窄的土路上向前滾動,從二樓望下去,仿佛他們已經構成一個巨大的瘋狂的野人。你可以分得清野人的軀干和四肢、腦袋和毛發。野人受到長滿荊棘的菜園圍墻的阻擋,在樓下分成兩路——那是野人舉著斧頭的雙臂。犬齒和扎木錯走在每一路的最前面,他們是兩把最鋒利的斧頭。我把獵槍倚在窗臺,沖樓下的人群喊:“再往前就開槍了!”人群有了瞬間的靜止,又很快騷動起來。他們用沉重的圓木撞倒圍墻,踏著石塊沖向木門。我摳動扳機,一顆子彈射向天空。人群再一次靜止,野人的邊緣開始模糊。幾秒鐘以后他們再一次重新聚合,粗粗的圓木撞擊著我的木門,整棟小樓都在劇烈地搖晃。我看到犬齒端著獵槍仔細地向我瞄準,他一本正經的樣子讓我感覺好笑。犬齒摳動扳機,他的槍膛里躥出一顆丑陋的粉刺,粉刺在接近我的時候變成子彈,子彈咬牙切齒地鉆進我的左邊腋窩,那里一涼一燙又一涼,然后徹底失去知覺。子彈從腋窩鉆進去,從肩膀穿出來,重新變回一粒粉刺。粉刺擊中天花板,變向踅回,再一次變成子彈。子彈準確地砸中桌上的罐頭瓶,將瓶子擊得粉碎。眼睛滾出瓶子,掉下桌子,縮到角落里無助地顫抖。這時我的獵槍響起,犬齒的眉心多出一個核桃大小的圓洞。霞光落在他的后腦勺上,透過眉心,射出細長的一束。槍聲再次響起,這次倒下的是扎木錯。子彈掀開他的腦殼,絢爛的腦汁冒著絲絲白氣,泛起火一般的巖漿。扎木錯在倒下的瞬間拋開他的獵槍,獵槍在空中翻一個跟頭,將滾燙的槍管射出。槍管呼嘯著飛進屋子,將縮在角落里的眼睛砸成肉醬。白的和黃的汁液涂滿槍管,變成一個個圍繞槍管跳舞的細小水珠,它們“滋滋”叫著,很快消失。樓下的人群發出驚慌失措的叫喊,犬齒和扎木錯的突然陣亡讓他們失去了進攻的勇氣?,F在他們不再像一個野人,現在他們更像一群在石頭上逃命的小蟲。他們如潮水般退去,小路上再一次被他們激起黃色的煙塵。幾分鐘以后,我的木樓前重歸安靜。那里躺著兩具尸體,他們叫犬齒和扎木錯,他們是我的朋友。我們親如手足。
我躺倒在地板上,劇烈地嘔吐和喘息。我知道那些瘋狂的人們不會輕易放棄,他們可能會躲在暗處,只等我打開木門,就將我殘忍地射殺。即使我龜縮樓上,他們也會選出新的領袖,很快發起新一輪的瘋狂攻擊。我已經失去了像蟲的眼睛或者像眼睛的蟲,可是不會有人相信我。我想現在我必須變成一條大蟲,然后分解成無數條小蟲。小蟲們從窗臺和門縫偷偷爬出去,或者長出蚊子般的翅膀,逃離木樓。
似乎,我真的變成了蟲。我的身體開始分離,我與世界的邊緣開始模糊,我的眼睛、腳趾、牙齒、喉結、毛發、鼻子、每一塊肌肉、每一個關節……都變成一只只蠕動的小蟲。它們長著蝎子般的長螯和狼般的堅硬牙齒,它們有著人類的臉和微笑。微小的它們爬上窗臺,爬下樓梯,爬出大門,爬過犬齒和扎木錯的尸體,撲向荒涼寂靜的山野。我不知道它們最終能不能夠聚合成原來的自己,對此我毫無把握。也許構成牙齒的幾只小蟲會在突圍的途中迷路,它們爬向城市,擠進屋子,最終藏匿于書頁之中,然后,當你讀到這里,突然從角落里躥出,狠狠咬中你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