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紀90年代嶄露頭角的青年女作家中彭學軍無疑是我比較欣賞和關注的作家之一。這一方面源于我對富有詩意文化特色作品的偏愛,另一方面也源于彭學軍十分獨特的創作風格對我的吸引,可以說她很另類,既不像這一時期的一些女作家那樣比較注重于少女個性體驗的展示,表現女性情感和隱秘復雜的內心世界;又不同于另一些年輕女作家那樣較多地沉湎于溫馨淳樸的童年歌謠和清淺明朗的風格體現,而總是將內心揮之不去的傷痛記憶,以女性堅執的另一面不經意地把蘊含著美好的事物碾得粉碎,那尖銳而脆弱的美,那深埋于字里行間的悲憫情感,幾乎和她的文字所呈現出的詩意、綿密、傷感和動人一樣讓人久久回味。正如唐兵在評價彭學軍的短篇小說時所說的:
彭學軍的小說總在一種對照的沖突中獲得驚心動魄的力量,美好與丑陋,希冀與恐懼,抑郁與宣泄以及生與死的對抗和吸引構成其作品顯在的張力,而充盈其中的那股刻骨銘心、有時近于夸張和自虐的激情往往變成她敘述中無法控制的部分。
比如《瓷器》(《兒童文學》1995.1)中對女孩渴望父母重歸于好的愿望破滅后,摔碎瓷器時那驚心動魄的悲壯描寫,毫不掩飾地將女孩由失落、絕望和怨恨轉入由破壞的快感所產生的迷亂和狂喜的悲憤心情極力渲染出來,筆觸濃烈而優美,悲壯的激情讓人對生活中的無奈有了更深的體驗。
也許是對生命的孕育有著更為直接的體驗,因而也就決定了女性對生命與死亡的感受遠較男性來得更為洶涌、強烈和深刻,彭學軍在對死亡的主題上同樣表現出程度很深的著迷和不由自主的探索,而字里行間總是飽含著濃烈的激情。《大哥,你好》(《兒童文學》1996.5)是另一篇情緒激蕩的小說,表妹對表姐的不幸遇難表現出的歇斯底里的震驚和痛楚的瘋狂舉動,幾乎是出自女性本能的對女性性屬的衛護和不容褻瀆。這突如其來的死亡,使她在瞬間實在難以感悟到那生死之間的微妙轉身。小說以一種特別尖銳的女性化方式來表達女性對生與死的深刻的感性認識。不難看出,彭學軍筆下的死亡往往由偶發事件引起,而徹底改變原有的生活秩序和平衡的往往就是這些不可琢磨的偶然因素,這是否隱示著作家對人生、現實和世界始終存在著一種濃厚的無法言說的宿命情緒呢?至少她在試圖揭開她心中所存的這些疑慮,或許大千世界本來就有很多神秘的因素是凡人難以猜透的,并非所有的行為、動機和事件的背后都有一個可解釋的原因。但當這些偶發因素成為死亡的導火索時,這一切就會變得神秘而令人不可琢磨。彭學軍恰恰對這一神秘表現出不無偏狹的濃烈興趣和主觀開鑿,那種純粹屬于女性的敏感獨特的視角和不可遏制的激情,都使她的作品從一開始就顯示出與眾不同的超然和厚重感。人們從她作品精美、細膩的文字中得到的不僅僅是一種感官上的享受和滿足,更有對人生、對社會的廣泛認識和深刻思考。
當然,彭學軍的獨特還在于她的作品所顯示出來的濃郁的地域文化特色,無論是湘西小鎮瑰麗浪漫、神秘悠遠的歷史文化色彩,還是處在改革變異中的贛西鄉鎮開放與保守、喧囂與寧靜、淳樸與精明并存的奇特的文化拼接狀態,彭學軍都以其揮之不去的濃厚的故土眷戀情結,滿懷深情地去表現和抒寫她心中的故土,并著意去發現那獨特的意象美。《油紙傘》(《兒童文學》1994.3)、《北宋浮橋》(《少年文藝》1995.6)、《山洪》(江蘇《少年文藝》1993.7)《載歌載舞》( 江蘇《少年文藝》1995.1)等都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作品。其中尤以《油紙傘》的濃烈浪漫的湘西歷史文化色彩為最,這篇小說作者借色彩艷麗的“油紙傘”為意象和切入點,將童年記憶和湘西浪漫的傳奇故事糅和在一塊,形成一道獨特的浪漫而古樸的湘西小鎮的風俗畫卷,把湘西瑰麗、神幻的美質和湘西人狂放、執著的浪漫豪情表現得淋漓盡致。而《載歌載舞》則以“新體驗小說”的名義融入了更多的童年記憶。講述的是她童年時代隨父母下放到湘西一個偏遠苗寨,所看到和經歷過的一段難以忘懷的往事。作者以一個六歲女孩的眼睛為視點,圍繞一個美麗優雅、愛跳舞的瘋姑娘——金妹的命運展開。這讓人想起了早幾年轟動一時的電影——《城南舊事》,那雙少女英子的大眼睛,那個美麗善良、愛唱歌的瘋姑娘,其濃濃的懷舊鄉情和朦朧的詩意美的風情是多么地相似!當然彭學軍的《載歌載舞》在懷鄉詩意中仍透露出她的作品一以貫之的追求某種朦朧的神秘色彩與對生命意義的某種永恒的哲學思考,使作品顯示出豐厚的內涵意蘊。
而彭學軍的新作長篇小說《腰門》既延續了她以往小說的主要風格特色,但又融入許多可貴的新質。不變的仍然是作者對童年湘西故土的一往情深,湘西的風土人情與人性的書寫仍然是她作品表現的重要內涵,而且由于長篇小說有更從容的篇幅展示,所以湘西文化的地域特色也就表現得更為充分和突出。比如有對小鎮沱江水文化的集中描寫;有對湘西人的人性與神巫文化的抒寫:清代的書院和閣樓上的芙蓉唱戲中所包含的優雅的文人文化和浪漫的愛情故事,展示了那一片土地上的人的熱烈而又柔和的性情;還有苗族草鬼婆的角色,她是湘西鄉鎮的巫婆,也是民間的草藥醫師;此外,還展示了苗族女人特有的服飾和古城墻、石板路、吊腳樓、米豆腐、桐油粑、跳巖、虹橋、苗繡、蠟染以及沈從文的故居等等,這些現實而富有詩意的地域性文化標志,共同構成了小說濃厚的湘西文化背景,使小說散發出一種獨特的人文精神。
此外,小說風格不變的仍然是作者憂郁的詩性語言特色,那種滲透在骨子里的淡淡的憂郁情感總是隱含在作品的字里行間,而詩情詩性的語言風格特色也永遠是她作品的顯著特性,即使是在本應注重故事性表現的長篇中也不例外,融入生命中的一些東西往往不是輕易會改變的。但《腰門》在表現憂郁詩性特點上與以往小說總在一種鮮明的對照沖突中來獲得驚心動魄的力量,美好與丑陋,希冀與恐懼,抑郁與宣泄以及生與死的對抗和吸引構成其作品顯在的張力所不同的是那種刻骨銘心的強烈對比和劇烈沖突減弱了,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有了更多的寬容性,好人壞人的界線也不再那么鮮明,甚至作品以更多的篇幅去表現一些人物性格和命運的改變,這使得作品更體現出一種積極的、樂觀的人生態度。這種改變我想可能更多地源自于作者所取視角的變化,因為這部作品所取的視角無疑主要是兒童視角,這從作品的題目就可看出——《腰門》,這一意象,既是湘西文化的一種標志和象征,同時也是一種兒童視角的象征,童年的“我”正是透過這扇矮矮的腰門來看外面精彩的世界的。
小說對“腰門”這一童年意象的表現是十分細致和透徹的,幾乎貫穿了整部作品,并始終把它作為一個重要的情節鏈來鏈接主要人物與主要情節發展,正如譚旭東所評價的:“小說里主人公每一個成長的腳印和每一次童年的經歷似乎都和它緊緊相連,因此,“腰門”在作家的筆下就像一個鏡框,一面鄉土人情的鏡子,定格了作家鄉土的童年經驗,也框定了作家的藝術視野。” 而“腰門”這一意象的貫穿也大大增強了作品的結構意識,使原本詩意的語言容易造成的情節散漫的缺陷,有了收放自如的情節鏈的約束,使我們讀來感覺作品故事十分流暢而又波瀾起伏,有很強的吸引力,這是一些散文化的長篇小說難以達到的一種境界。譚旭東認為:“《腰門》毫無疑問是新世紀兒童小說難得的佳作,說一句不過分的話,它可能是我閱讀過的最具有生活質感、生命氣韻、文化含蘊和藝術品位的作品。”我想這應該是他近期閱讀評論的真實感受。從彭學軍的中篇《你是我的妹》到《腰門》,我們的確看到了彭學軍在把握長篇創作上的長足的進步,像她這樣以短篇創作為主,而又重詩情詩意的寫作風格的作家,能寫出如此出色的長篇的確可喜可賀。
周曉波: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兒童文化研究院兼職研究員,碩士生導師。著有《現代童話美學》、《當代兒童文學面面觀》、《兒童文學創作現象透視》、《當代兒童文學與素質教育研究》等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