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鄉(xiāng)(外一篇)

夏日悠長慵倦的午后，當我從思緒和汗水中抬頭，總會有微風撲進高高的窗子，拋給我江上的汽笛和江那邊田野的清新氣息。在浮云連綿的平原盡頭，汽車玻璃的反光連成一片的大路伸延的方向，便是我陽光下的故鄉(xiāng)——是父親長眠的山崗，母親獨守的草屋，是花粉般不忍去觸碰的記憶，它們會飛舞、彌漫起來，窒息我。故鄉(xiāng)越來越遠了，它在慢慢變成記憶，消失真實的形影，最后將僅僅成為一個詞語，一個縮緊在心頭的回憶，只在午夜夢回時輕輕地輾轉，刺激你久已麻木的神經(jīng)。

有母親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家。轉眼我已離家十五年，雖然在這座喧囂的大城里我終于有了自己的一方空間，一個貓一樣在家具、窗簾的陰影中輕柔走動的女人，一個在暗暗成長的孩子，我仍會時常涌起游子異鄉(xiāng)的感覺。每逢外出有人問家在哪里，雖總是回答在哈爾濱，卻總有些心虛，撒了謊似的，往往要補充一句: 我是從克山考出來的。人脫離了溫暖黑暗的母體，墮入一個生硬粗糙冷漠的世界，就已經(jīng)注定了漂泊的命運。當給你生命的人已不在世上，你便永遠無家可歸，像連根拔起的植物，任憑雨打風吹。你終于成了這人心向背的世上的一名孤兒，一只無枝可棲的寒鳥，在冷風中飄搖，在月色薄霜中徘徊。所以，善為人妻者總會給丈夫一點適度的母愛，來抵消男人的孤獨。

父親去世后，在我的心中，家，已失去了一半，傾斜失重了。時光驅策著我們，把我們趕出家園，趕入萬象紛紜的人生之中，然后，便在它把你趕出的家園里結網(wǎng)，羅織記憶、荒蕪、破敗。每次還鄉(xiāng)，感受最深的便是時間的流逝和記憶的徒勞。你暢游過的河流其實只是一條淺淺的污染嚴重的水溝。曾經(jīng)，你在烏云翻卷的時辰蹲在它身邊，用小瓶子灌水，仔細地嗅著水的腥味，驗證書上學來的氣象知識，曾在雨云低垂之際看見泥鰍在水面換氣，像一截截豎起的烏黑的小樹枝。而當雷雨過后，你會和伙伴們?nèi)轮芟蚝舆叄弥窕@舀上淤泥倒在岸上，扒拉著尋找溜滑的泥鰍，有時還會舀上淺水中的小白魚。現(xiàn)在，垃圾已經(jīng)將河流擠得窄窄的，再不見有孩子在雨后的灘涂上忙碌、歡呼了。走在街上，有時轉上幾個小時也遇不見一個熟人，你知道，你與故鄉(xiāng)已是兩相生疏，沒人再記得你是誰。即便打上半天電話終于找到幾位過去的同學、伙伴，也往往是相見無言談興寡淡，酒也難喝出興致來。看著一張張被時光改變的臉，頓然覺得，過去也不存在了，人們都離開了原處，只有你還懷著令人不解的悲涼試圖回到那空無一人的河床。有一天早上起來，信步走到離母親家不遠的小學校，走到后院那排上五年級時的教室，向漆黑的室內(nèi)張望，正自沉浸在傷感之中，身后一聲喝問: 喂，干啥呢?!激靈回頭，原是更夫狐疑地站在幾步開外。我趕緊走開，嘴里含含糊糊地道歉，賊一樣離開“現(xiàn)場”。每一次見到過去的人和物，都會有被強行拉回過去的感覺，本以為已沐風櫛雨經(jīng)歷諸多冷暖，已經(jīng)長大成人，可往往覺得周遭的事物又把自己還原成那個不爭氣的孩子，心中便十分懊喪。于是，再回故鄉(xiāng)便只是守著母親，給老人做做飯，說說話，一同看看電視，絕少去會故人。人們封閉在各自的生活之中，有人根本不愿再去回想什么——回憶，在人們眼里已是無聊和奢侈了。泰戈爾說過: 鳥兒飛過了，天空中沒有痕跡。生命就是這樣，什么印記都留不下。你指望認識你的人保留著關于你的記憶，你把別人的心當做你生命的紀念館，可當熟悉你的人相繼消亡，世上再無保存你過去影像的心靈，你才知道，過去并不存在。

一切都已改變了。像彩色影片中突然出現(xiàn)的黑白回憶，是那么黯淡沒有生氣。你走在小時玩耍出沒的街巷，你向早已出賣的舊居院中窺視，你辨認墻上斑駁的字句，你茫然地站在姐姐家的陽臺上遙望西天的云彩，暗綠色的楊樹葉子和灰蒙蒙霧氣籠罩的田野，你吃驚于童年竟消失得如此徹底! 沒有一處風景一件事物，證明你曾存在過。你曾在其中奔跑過留下映像的事物，都已背叛了你，不再為你的生命作證了。當祭奠父親的紙煙散入午后的松林和傾斜的坡地，你抬起頭直起跪酸的雙膝，心中一片空無，甚至生出一絲和情境不諧的輕松與解脫: 父親終于化入每一片綠色、每一聲鳥鳴了，他永恒了，無處不在了。你突然愉悅起來，拉著兒子稚嫩的小手，走上發(fā)白的土路，你突然體悟到生命永恒的延續(xù)!雖然歲月無情記憶也是徒勞。在你領著兒子去草叢中尋覓蟈蟈采摘野菜時，兒子竟變成了你，你則成了父親。你第一次感到了父親的感覺，就仿佛父親移入了你的內(nèi)部，是他在用你的眼睛凝視，用你的手撫摸，你的嘴里說出的，都是父親說過的話! 難道，這就是生命永恒的接續(xù)?

黃楊葉子在風中猛烈翻動，閃爍出灰白的光。你漸漸分不清了，那跳入草棵深處的蟈蟈是否還是二十年前的那只，那在父親長眠的山岡上石子般直直墜落的鳥鳴，是不是還是童年時的那一聲。也許，一切都不會變。懷著這種恍惚的心情，你和兒子一路跑回家，跑過泥濘的小路、破敗的木橋，繞開街角嬉鬧的孩子(你就在其中)，砰地推開母親的柴門，大聲嚷著:媽媽，我餓了!

送你一匹馬

孩子，你終于回家了，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夏天。你滿月了，爸爸的心也成了一輪滿月。這日子因你的哭聲而更加潮濕了。你鼻子還不大好，可能是遺傳。我端詳著你，當你醒著，當你睡熟。你目光明亮，深思熟慮，你有許多事情要想，這個新奇的世界，這巨大而模糊的俯向你的山崖是什么，你是誰，從哪里來的。這些疑惑了許多人許多時候的古老問題，也讓你感到困惑。所以你總是想一會就要睡一會兒，休息休息，就到這里。你的路遠比我長，你要保持精力，學會巧取豪奪爸爸媽媽的愛，你將學會許多我不會的把戲。我注視著你黑如點漆的眼睛，你的目光如此茫然，似乎全然沒有我的存在。你的目光遠比我們這些成人遠大得多。你的大耳朵高鼻梁多讓我困惑。孩子，你是誰，你原先在哪兒了?你是不是我們偶然散步時，在兩條河流交叉的沙洲上看到的那匹濕淋淋的小馬?我們把你領回家，用爸爸的舊毛巾給你擦前額，用媽媽的舊梳子梳你黏黏的毛發(fā)。把媽媽懷里的月亮給你，把爸爸眼里的太陽給你。孩子，從此你的日子里就沒有了黑夜，只有光、音樂和爸爸天真的謠曲。你還會夢見自己是那匹小馬嗎?還會在夢里低低嘶鳴，舉起雙手像一匹真正的馬嗎?也許，你是在那個雪色空曠的冬天，當我們手溫暖地握在一起，坐在兩塊石頭上時，那悄悄來到我們中間的小火星人呢?看你通紅通紅的，操著完全不同的語言，顯得智慧又善良，怎么會是這個垃圾場地球上的人呢?我的小火星人我的濕漉漉的小馬我的孩子。多么奇妙!我還來不及整理好凌亂的思緒就做了爸爸;你媽媽還未穿夠她那件漂亮的裙子，就得重新穿起那舊日的衣裳，照料你。孩子，從此，你就是我們?nèi)康男腋Ｅc不幸。

孩子，你還不知道你是個男孩子。等你的時候我們總在猜測你是長發(fā)還是短發(fā)。我們只知道有匹小馬已經(jīng)嗒嗒地上路了，在不斷越過季節(jié)的柵欄趕來。那么多美麗的名字都沒有用了。爸爸也不會再有女兒，像街上的那些老人一樣，被女兒挽著去商店，也不會在女兒被人娶走時獨自傷心。你將成為一個和我一樣的人，最成功地模仿我，嗓音低沉，喜歡純粹的事物。你不知道爸爸有多高興，他急于看到一個與自己相似的人如何思考如何行走如何愛。為你起個名字我們費盡了心思。我特意請一位多年的朋友幫我，你這位草原上的伯伯來信說，給孩子取名字是件既痛苦又美麗的事情，還是留給我自己最好。他還寫了三點體會，我說給你聽聽:一、所取名字至少要在音節(jié)上讀起來順口、響亮，得講點古詩詞的平仄，尤其不要把名字中的聲母搞成相同的，仿佛連綿詞，讀起來別扭;二、要么起得高雅絕倫，要么就俗一點土一點，總之不能像流行歌曲，大伙怎么唱，你也跟著唱;三、不要把父母的名字拆開來給孩子用，憑直覺這種名字對孩子大人都不好。中國人取名，是一個十分有趣和值得玩味的文化現(xiàn)象。你這位伯伯給自己的女兒取名叫尚書，意思是讓孩子多讀些書，并無讓孩子走仕途的期望;給他的外甥取名為鯤揚，聽起來響亮，意義也比較重大。一般人們?nèi)菀捉o孩子取“鵬”，主要取“鵬程萬里”之意，希望孩子將來發(fā)達。實際如果從哲學中的中庸之道和“物極必反”考慮，這樣的名字是不足取的，一下子把孩子送到一種極端的、毫無余地的高度，恐怕將來未必能夠發(fā)展。取“鵬”之前身“鯤”，為孩子將來的發(fā)展留下了較為寬闊的空間，而且也新鮮、高雅。用字可以走極端，但意思卻要平和一些。唉，實際上這些都是我們大人的胡言亂語，跟孩子有什么關系呢?孩子，你的名字就叫馬原吧，一小片原野，可以低頭吃草，可以隨便跑跑。綠野也罷，荒原也罷，孩子，你跑吧。那長長的涼風一吹，你就會長大了。而且也可以此來紀念爸爸和你這位草原上的伯伯的深厚友誼。孩子，讓我們做兩匹真正的馬，去吃草，去找自己的方向吧。

你終于回來了。見不到你的那些日子，爸爸有多想你。在這個世界上，由于屈辱和多年的沉思，爸爸的心已變得純潔而冰冷，可對你卻有無限的溫情。不管此生我有無所成，你都是實實在在有血有肉的存在，都是我的。五月二十日那個晚上，爸爸想你實在受不住了，就隨便上了一輛街車，漫無目標隨意乘去，就當已經(jīng)看到你了。車上，那個高個子男人用背擋住擁擠的人，一個小姑娘靠在窗邊為父親唱歌。那做父親的表情淡漠，可我知道他內(nèi)心的歡樂。孩子唱《亞洲雄風》，而后問亞洲在哪。我真想告訴她亞洲就在外面，被雨淋得精濕。小姑娘見有人注意她，不好意思地轉過身，可過了一會兒，那溫暖稚氣的歌聲又響了起來。孩子，我就這樣看到了你，得到了滿足。你能理解嗎?能明白爸爸的心情嗎?

你終于回到了家。艱苦的日子到了。屋里的煙道一晚上都燙手。這大人都無法久住的集體宿舍，你怎么受得了啊!可是爸爸只有這些，他滿腹憂愁，手足無措。你能原諒爸爸的無能嗎?生來貧困固然不幸，但你將擁有我們永久的耐心，盡管這愛有多么脆弱，可它畢竟是別人所不能給予不能替代的啊!你將領我走進一個新的天地，改造我的習慣和思想，把我教育成人;我將變成一個和你一樣咿咿呀呀的孩子，否則，我怎么能理解你的世界啊。孩子，你現(xiàn)在還看不懂爸爸的這些文字，聽不懂爸爸的話，可終有一天，你會從我手中接過這至高無上的禮物。這是那些富有而貧窮的人們所無法給予他們后代的禮物，這也是你貧窮而富有的父親所能給你的唯一財富。孩子，你不會嫌棄它的菲薄吧?你不能的，你不會的，因為你是我的孩子，一個姓馬又屬馬的孩子。馬乃天池之龍種。孩子，讓我們?yōu)楸舜烁械津湴涟伞．斘依狭耍乙欢ò涯銕У疆敵跏暗侥愕哪瞧轂茨銘賾俨簧釄匀痰刈哌h，讓我們在夕陽中默默傾聽你那昂揚如鼓點般的蹄音。

我的小馬。我紅色的小外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