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哀歌的,是從未擁有過的往昔
太陽底下并無新鮮事,大學精神的失落更是唱衰了幾十年,以至于現在再有人痛心疾首,以搗穿地面的力度哀嚎:“大學太墮落!教育要改革!”觀眾都忍不住嫌他大驚小怪,還在演古裝的苦情戲。早在1912年,時任中華民國第一任教育總長的蔡元培,在全國臨時教育會議上就說,大學教育有兩大弊:一曰極端國民教育,使得受教育者遷就于政府的主義,“皆富于服從心、保守心,易受政府駕馭”;二曰極端實利教育,意思是把大學作為一個職業訓練所,所有人都是生產流水線上一個馴服的小零件,配合永續生產而永遠不發問,配合永續消費而永遠不要求答案。
當年蔡元培要大刀闊斧除掉的大學的兩大弊端,無論是來自意識形態,含蓄的圍追堵截;還是源于功利實用,猖狂的窮追猛打,卻都像打不死的小強,像認得回家路的幽靈,在近百年一次次被“改”被“革”之后,以更強大的形態強勢回歸。在大學教育近代史,這條幾乎一條路走到黑的甬道中,我們倒也曾擁有過光明乍現的瞬間,有過少數真正實踐“自由靈魂、獨立思想”的幾年,大多也是極其偶然的情況,稍縱即逝,似真還假,連時代本身都有突兀的愕然。
1937年,抗日戰爭,平津淪陷,北大、清華、南開被迫南遷,合并成一所簡陋流動的西南聯大。這幾乎是中國近代高等教育歷史上最美麗的海市蜃樓,學校堅持不采用政府教育部布置的大學課程,聲稱教學是大學自己的事,不是教育部的事。老師沒有固定的教學大綱,隨著心意安排課程,學生沒有生硬的選課要求,學生們整日整夜地泡在學校外面的茶館里看書寫作。9年的時間里,培養出了我們后來投入百十倍的時間金錢都追及不了的大師。有人說西南聯大成果的唯一訣竅是自由。西南聯大的學生王說:“那是一段誰也不怕的日子。”
據說教育界有種共識,說1949年之前的高等教育基本是成功的。那時的大學,還有與國際教育主流接軌的野心和可能性。
而到了80年代,大學精神有了短暫的回歸,大學生終于有了他們該有的樣子。80年代,劫后余生的大師們,終于登上講壇,在垂垂暮年有了點燃下一代智慧之燈的機會,精神荒原上長大的年輕人,終于來了圣殿,在未老之際還有重組和構建心靈版圖的機會,知識在兩代人之間有了種纏綿得粗暴的哺育關系,從廢墟上也要建立起血肉相連的精神譜系。青春的圣器被前所未有地舉到最高。
90年代,見證了大學的墮落。青春的圣器從最高處被摔得粉碎,里面盛著的天之驕子狼狽地滾出,大家發現他們原來是那樣不堪一擊,也幼稚庸俗狹隘……
在用一系列貶義詞拼貼出罪狀時,我卻突然覺得語塞。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并沒有資格使用“墮落”這個詞,它是一個如此高級的詞匯,暗示著曾有過的高貴,和曾經存在的高度,而我們從進入大學第一天開始,已經處在潰敗后的底線,起點如此之低,我們甚至沒有自由落體前騰起來起跳的高度。
而對準備進入大學,或者已經讀了幾年大學的90后來說,好大學——甚至不那么可怕的大學,都是個偽概念:我們失去的,是我們從未擁有過的東西;我們哀歌的,是我們從未擁有過的往昔。
2008年,我大學入學。當時,隔壁北大的開學典禮上,新東方董事長俞敏洪正在演講,他是北大請過的第一位來演講的校友,顯然是覺得他的成功路徑對大學生很有借鑒意味。在演講中,他提到了自己怎么提高英語成績,如何為班級服務,最后努力都獲得回報的勵志故事。意外地,他提到了自己大學同學海子,說:“(大學時)我跟寫詩結上了緣,但我終于沒有成為詩人。后來我感到非常地慶幸,因為我發現真正成為詩人的人后來都出事了。我們跟當時還不太出名的詩人海子在一起寫過詩。后來當我聽說他臥軌自殺的時候,嚎啕大哭了整整一天。從此以后,我放下筆,再也不寫詩了。”
俞敏洪的話多少有些否定之否定的意味,否定了那段差點當詩人的歲月,拍一拍胸口,吁一口慶幸——幸虧早早識時務者為俊杰,大義滅蠢,嘲笑輕狂。
這大概是一次成功的講座,因為在這段話后,演講文字稿上有個括號,寫著“笑聲加掌聲”,剛入學的大學生在第一天就獲得了寶典真經:拒絕在莽撞迷路的天空翱翔。選擇在地下摸打滾爬,開出一條曲折泥濘、通往成功的小徑。
同一個夢想,同一種絕望
“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李萍進了中等技術學校;我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我們都有光明的前途。”我想,只要是上過學的人都見過這句話。它印在中小學語文課本最后幾頁,示范冒號的用法,被譽為課本上被隱藏得最深的冷笑話。
中學的時候,老師每每講到這句話時,總會面露尷尬地說:“現在時代不同,這三者的命運差別還是非常大的,所以還是要好好學習。”
看每年錄取季的新聞圖片,接到錄取通知書的大學生或喜不自禁或涕泗縱橫,他們的高興,不僅僅來源于十八年后,終于被教育海關大手一揮,允許通過,馴服和隱忍終于換得網開一面的大赦。更多的,他們開心是因為得到了來自未來的承諾,一個光明的前途,至少是一個區別于上技校的李萍,和當售貨員的“我”的前途。
然而,上了大學之后,我們才發現,知識改變命運的說法是錯的,知識只能延遲命運,而一星半點不能改變——“考不上大學,18歲就失業;上了大學,22歲就失業”。我周圍許多同學也認識到這個悲涼的現狀,他們攢眉抿嘴沉痛良久,又迷茫仰頭望天半晌,才轟然嘆氣道:“那就讀研吧。”
把未來推得更遠一點,也許人生就好過一點。
我小學的同學大多數都上的是三類學校,或者二級學院之類似是而非的大學。我假期回去和他們交流,總是被他們身上籠罩的巨大絕望所震撼。他們雖然上了大學,但沒有半點優越,對未來也沒有一點憧憬和期待。其中有些人,會做些務實的打算,比如為了好找工作去當兵。大多數人,過早就有了將來被社會拋棄的預期,拒絕去改變這種認知,可是又不敢去面對迎面而來的現實,他們變換各種花腔嘲諷大罵社會,既冷漠又易燃易爆。青春僅存的遺物只是戲謔冷笑的面孔。而內心已自視為泥土般,早就把身體平攤成一塊讓人踩踏的土地。
而我的大學同學,就讀于國內最頂尖的大學。相對于我“三類高校”同學的無所事事,他們總是顯得那么忙碌,有志,對前途胸有成竹,對自己勝券在握。無論是走在學校什么地方,我都可以聽到我大學同學們談論的問題,這些問題永遠不離以下任何一個:成績排名、獎學金、推研保研,GRE分數……對于“未來”這個未知項X,這些是他們僅有已知的題設,好像完美解好了這些問題,就能擔保導出一個美麗的X。
這導致老師和學生、學校和學生之間有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學生毫不隱瞞自己是為了好分數而學習,老師也無奈卻善解人意地發放學生所需要的分數。學生毫不隱瞞自己是為了累計個人資本而積極參與學校活動,而學校也大發慈悲地允諾一個和苦累程度相應的報償。
大學里無論是學風森嚴還是嚴肅活潑的集體美感,揭開了都是學生對個人利益的錙銖必較。
而具體到每個大學生,每個排得滿滿當當的課程表和日程表,揭開了看,都是表演結束后的空虛啊都是空虛,虛無啊都是虛無。
可近段時間,我發現,我忙碌有為的精英同學的絕望并沒有比我的“三類高校”的同學更少。尤其是這段時間連續發生的名校學生自殺,更是讓這種絕望日漸明朗。
去年9月,一個浙大的講師跳了樓,他當年是清華水利年級第一,西北大學全額獎學金,六年博士后畢業。有六篇google學術收錄文章,三篇被“科學引文索引“SCI收錄(SCI目前是衡量國內大學科學工作者學術水平的唯一標準)。
他擁有一份完美的履歷表,大學生活需要解決的所有已知選項他都交出了完美的答案,可是發現最后導出的X是每個月僅僅2000塊的工資。
用工資來衡量前途固然功利而不公平。但是對于入學第一天就被成功學洗禮的大學生來說,似乎也沒有其他更為高級的評價尺度。不同形態的青春,大家都只有“買得起房子”的同一個夢想。同一個夢想,也共享著同一份絕望。在高校錄取又將進入新一輪的瘋狂擴招之際,大學生們恐怕也只能用冷笑話來解嘲:
“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李萍進了中等技術學校,我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我們都沒有前途。”
像怪獸那樣活著,還是像好人那樣死去
沒想過退學的學生,不是好學生。想過退學,就說明對大學還有懷疑和迷茫,而不至于全盤信任。
然而,對大學的迷茫,卻不再是哈姆雷特式有些做作的,孱弱的,囁嚅的:“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問題。”
經典的問題變成電影《禁閉島》中的發問:“像怪獸那樣活著,還是像好人那樣死去?”
大多數人選擇的是前者。大學之所以如此不可愛,卻仍然可耐,大概是因為大學生在進入大學之前,已經受了十幾年更慘厲的中小學、高中教育。對于在18層地獄生存久了的人來說,17層半的地獄已是天堂,雖然那半層并不是什么升華,而僅僅是脫離了管制的一點喘息的空間。
在17層半的地獄活著,就必須像怪獸一樣活著。大學生們對大學的種種弊端、猥瑣、丑聞其實了解得最多。很多教授聽起來都咋舌的事情,從大學生口中講述不過略帶一個輕蔑的微笑。而要存活下來,且活得好,恐怕必須把實用虛無滲入靈魂,熟練地借力體制并與之共舞,面帶微笑;最大限度地從中獲取自己的利益,悄不聲張。
即使無法做到這樣演技超群,退學者也寥寥無幾。一來,只有打破牢籠的希望被預見到時,所有人才會有行動的共識。二來,真的需要用退學,來證明教育的強大,可怕的大學終于戰勝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