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過長江去

已經是整整六十年前那么遙遠的事了，卻常常飄曳在自己面前。

還清清楚楚地記得，我默默地匍匐在底矮的蘆葦叢中，從長江北岸這一片潮濕的灘地上，張望著前方滾滾的浪濤，滔滔不斷地向遠處流去。

黃昏時分的太陽，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球，墜落在江水翻騰的漩渦里。這大半輪血紅色的圓圈，正透過顫抖的波紋，緩緩沉沒下去。江面上浮起了一股暗紫色的霧氣，蔚藍色的天空中間，卻依舊閃爍著明亮的光芒，一道道姹紫嫣紅的晚霞，和一陣陣輕輕飄舞的白云，多么無憂無慮地俯瞰著我們哪里會知曉大家萬分焦急的心情，火燒火燎似的等候著，期待這黑黝黝的夜晚，趕快來籠住茫茫的大地，好搭乘藏在附近的多少艘帆船，飛快地度過長江去。

四月下旬的天氣，一點兒不覺得寒冷，也一點兒不覺得悶熱，鉆在蘆葦叢里很久了，渾身感覺到挺舒服的。我睜大了眼睛，透過一朵朵粉白的蘆花，和一株株青褐的枝葉，瞧見左邊好多荷槍實彈的武裝戰士，和右邊一群赤手空拳的工作隊員，都悄悄埋伏在自己的身旁。他們一定也在注視著浩浩蕩蕩的江水，探望著立即響起出發的軍號聲。

“度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這是我們日夜都惦念著的多么令人神往的壯舉。我瞅著臥倒在自己旁邊的許多戰友，心里很明白地感覺得，他們一定比自己更著急沖鋒過去，因為在昨天的誓師大會上，多少人的喉嚨，都已經呼喊得嘶啞起來。連房東家那個七八歲大小的女兒，也緊挨在整整齊齊的隊伍旁邊，瞪著閃亮的眼睛，噘著鮮紅的嘴唇，跟大家一起呼喊著口號，等到散了會，竟咝咝地發不出聲音來。

正好在今天這樣的時刻，是一點兒都不準許發出聲音來的。造就下達了命令，只要隊伍集合好了，埋伏在江邊之后，不管發生什么天蹦地般的緊急情況，也都不能夠隨便地動彈，總是估計到了，敵人會出動飛機，進行掃射或轟炸。我心里也暗暗地想著，天決不會倒塌，地也決不會裂，最壞的可能，就是敵人的飛機，在我們的頭頂盤旋。我悄悄地搖動著頸脖，觀看前方汩汩傾瀉的江水，和長江南岸淡淡的藍天，憂心忡忡地猜測著，會有敵人的飛機，瘋狂地俯沖過來嗎?

蒼茫的長空，終于漸漸地暗了下來，燦爛的紅霞和潔凈的白云，都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背后碧綠的田疇，和面前渾濁的江水，也都籠上了一層濃墨似的顏色。

我在幽暗的蘆葦叢里，突然想起上海的多少高樓大廈，大概已經打開了一盞盞明亮的燈光。最多也就是半年前的事情，當我在那里上學的時候，偶或前往繁華的城區購買物品。永遠記得那一座多么挺拔的銀行門口，擠滿了成千上百的人群。他們已經被每天都飛漲著的物價，折騰得心驚膽戰，萬分恐怖，急著要拋出這日日夜夜都在貶值的紙幣，好去兌換永遠能夠保持著昂貴身價的黃金。

不知道什么緣故，銀行的大門忽然關閉了，于是這包圍得水泄不通的人們，象掀起了一陣兇猛的波浪，陣陣的喊聲和哭聲，遮蓋了街道上汽車的聲響。

當這群跌跌撞撞的人們，被手握木棍的警察驅散開來之后，只剩下一個衣衫樸素的老婦，彎曲著身子，悄無聲響地躺倒在哪兒，瞧著百貨公司燈光閃閃的玻璃櫥窗里面，陳列著多少昂貴的珠寶和豪華的家具，除開財大氣粗的達官貴人之外，誰又能夠享用得起?他們掌控著腐敗和無能的政府，卻讓多少平民百姓遭盡了苦難。

“現在可以渡江了吧!”我緊張地瞪住雙眼，眺望著陰沉和混沌的長空，慶幸大家已經平安地度過了緊張的白晝，立即又升騰出期盼了許多的愿望，得趕緊沖過長江去，拯救和解放多少受苦受難的民眾。

突然在漆黑的天空中，閃爍和疾馳著幾點暗紅色的星光。我正驚愕地想跟身旁的伙伴耳語時，這不祥和邪惡的光亮，迅速地逼近過來，隨著一陣刺耳的噪音，幾架朝向江面俯沖的飛機，像魔鬼似地掠過我們頭頂，劈劈啪啪地掃射起槍彈來，難道是在迷茫的夜色中發現了我們?

當雜亂的槍聲消失過后，這里虛的土地，又變得分外寂靜起來。我聽到了自己突突的心跳聲，剛想要輕輕地噓了口氣，那幾架飛機又兜著圈子，回轉過身子來，呼嘯著沖向我們的頭頂。我的心依舊在劇烈地蹦跳著，撲通撲通地像是直往喉嚨里竄去，趕緊側著身子，閉住了眼睛，等候那一串密集的子彈，從半空中掃射過來。

“會有那一顆槍彈，擊中我的頭顱嗎?”我將自己的胳膊，支撐著柔軟的泥土，透過微風吹拂的蘆葦，隱約地瞧見旁邊及格戰友，正緊縮著雙腿，牢牢地貼住了地面，似乎也在傾聽和分辨這罪惡的槍聲，正在哪兒毀滅著青春和生命?

敵人的飛機終于消失了，黑夜又陷入了有點兒恐怖的沉默之中。度過這短短的一分鐘，竟像是等待那長長的一整天。

忽然從后邊傳來哨子與軍號的聲響，多少戰友們都高興地呼喊著，紛紛站立起來，排成了長方形的隊伍，像刮起一陣風兒似的，穿過茂密的蘆葦，往前邊的港汊走去，跨上了早已停泊在這兒的多少艘帆船，不聲不響地起錨航行，于飛濺的浪花里顛簸著前進。

濃密的霧氣，彌漫在烏黑的江面上。浩瀚的天空中，有幾顆閃亮的星星，正神秘地眨著眼睛，是想要指引我們渡過長江去嗎?剛才來掃射過的那幾架飛機，已經消失得絲毫都沒有蹤影了。長江南岸的江陰要塞附近，也始終是無聲無息的，從未傳來過槍炮的轟鳴。

昨天夜里，有個消息靈通的戰友，得意洋洋地告訴我說，結集在揚州西邊的大批主力部隊，已經渡過長江，攻克了反動派的首都南京城，那些壓榨平民百姓的殘兵敗將和貪官污吏們，大概都已經喪魂落魄地往南邊逃走了。

洶涌的波濤，拍擊著帆船的左右兩舷，嘩啦啦地震響著，卻遮掩不住背后的幾個伙伴，悄悄說話的聲音。他們都悲哀地嘆息著，剛才向蘆葦叢里掃射的敵機，打死了一個很熟悉的戰友。就在那天出發前的黎明時分，他還很興奮地跟我訴說，等革命勝利之后，得上大學里去讀書，好學到渾身的本領。建設民主、自由和富強的新中國。他懷著壯志凌云般的氣概，要為自己的祖國，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情。可是他已經長眠在蘆葦叢里，無法實現自己美好的理想了。我禁不住傷心地淌下了滴滴淚水。

帆船很平穩地向前行駛著。在頭頂的天空中間，逐漸泛起了灰褐的顏色，可以朦朦朧朧地瞅見，長江南岸零零星星的樹木和房屋。一抹緋紅的朝霞，忽然妝點在天邊的幾顆星辰底下，好像是在鼓勵和祝賀我們，順利抵達了長江南岸。成百艘靈巧的帆船，終于都陸續地停泊在灘地旁邊。

然而那個多么熟悉的戰友，卻再也不能跟大家在一起，歡快地唱著革命的歌曲，英武地踏著噔噔的腳步前進了。牽掛著他在這瞬間的突然死去，猜想著還有多少并不相識的戰友，也會像他那樣，在激昂慷慨的征途中，并沒有絲毫的預兆，就犧牲了自己多少珍貴的生命。他們有著許多歡樂的向往與崇高的理想，卻從此煙消云散，永遠從人間消失了，永遠都無法實現自己神圣的追求了。思念著這樣令人悲慟的情景，含在我眼眶里的淚水，又潸潸地淌滿在臉頰上。

多么漫長的六十年之前，于深夜里乘著帆船，渡過長江去的這一段經歷，也還常常出現在我的睡夢中間。曾經有多少個夜晚，夢見過當時的種種情景。這樣的夢，有時候逗留得十分短促，有時候卻又綿延得很長。最長的那一個夢，是十年前攀登芝加哥的爾斯大廈之后，于深夜時分撲朔迷離地游弋在腦海里的。

我站立在一群金發碧眼的人們中間，排成蜿蜒曲折的隊伍，終于走進了高聳的電梯里面，還沒有站穩腳跟，竟像非箭似的射向頂空，耳朵兩旁響起了颼颼的風聲，電梯在忽然間就抵達了離開地面一百另三層的看臺。站在這世界聞名的摩天大樓頂端，顯得很低矮地分布在游客們的腳下，真讓我驚嘆著人類多么巨大和智慧的創造力量。

我忽然想起昨天傍晚的時分，在這大廈附近的密執爾湖邊徜徉時，瞧見了好幾個皮膚雪白的乞丐，正坐在青翠的早坪旁邊，悠閑地伸出自己的手掌，握住了人們從口袋里掏出的零錢。為什么有的人那樣奮發有為，想替大家做出許多輝煌的業績?有的人卻尋覓不到正常的工作，只好依靠乞討來維持生活?這個世界上真還存在著許許多多的問題，迫切地等待著去獲得妥善的解決。

我頓時想起了蘆葦叢中的那些戰友們，在六十年前長途行軍的日子里，曾經熱情洋溢地議論過，怎么能夠在革命勝利之后，使得整個的人間，都變成一座無比幸福的樂園?這一群年輕的伙伴，充滿了多么純潔和絢麗的詩意。

大概是因為在整個的白天，走得太勞累，心情又太激動的緣故，才有了夜晚這個悠長的夢，我默默地匍匐在底矮的蘆葦叢中，從長江北岸這里片潮濕的灘地上，張望著前方滾滾的水波，滔滔不絕地向遠處流去。我還瞧見了埋伏在這兒的多少戰友，瞧見了犧牲在這兒的那個伙伴，瞧見了把自己嗓子喊啞的那個幼小的女童。

我們還一起走向長江之賓，驚訝地眺望著波濤澎湃的江面上，飛架著一座長長的大橋，連接著南北兩岸的土地。許多高高大大的輪船，鳴響著汽笛，從巍峨的橋梁底下，來來往往地穿越過去。當年乘坐過的多少帆船，怎么都不見了呢?

在陣陣的驚訝與興奮之中，就從動情的睡夢里醒了過來。我懷著一種很急切的心情，盼望著在什么時候，真正能夠前往長江北岸的那一片灘地，去尋覓多少熟悉或陌生的風景。早就聽說過了，在那里已經建起凌空挺立的大橋，我得趕快啟程，立即前往那里，徘徊在橋梁的兩旁，看看田野背后多么美麗的農舍，聽聽人們的歡聲笑語里面，蘊藏著哪些通向未來的理想?

2009年4月6日于北京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