蔭發覺這個男人的時候,這個男人正坐在斜對面那幢丑陋不堪的公寓樓的一個三樓或者四樓的陽臺上。這個男人坐在那陽臺上,原本沒有什么的,但是蔭的眼力很好,蔭的陽臺與這個男人的陽臺中間雖然隔了街道工廠的幾溜廠房,相距不是很近,可蔭還是能夠肯定,這個男人正在盯著她。并且,蔭有一種奇怪的直覺:這個男人的目光,似乎一直在她的手指、臉蛋和令人害羞的胸部之間來回移動。蔭有點生氣了,在這個驟雨初歇的午后,她最后氣呼呼地看了一眼下面不遠處的那條甬道,一扭身進了屋子。
但是第二天清晨,當蔭像往常一樣走上陽臺開始晨練時,又發現了這個男人。這個男人用幾乎與昨天相同的姿勢坐在那陽臺上。蔭又一次感到他的目光開始在她身上肆意游移,使她的身上像爬上了一群螞蟻一樣的難受。蔭滿臉通紅,也立即開始對這樣一個討厭的男人有了從未有過的惡心的感覺。
蔭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子,她自幼學的是舞蹈,現在她在一所學院里教的專業也是舞蹈。每天,她在她的學生面前展示的就是美的肢體造型、美的肢體語言、美的內涵和美的韻律。但她覺得這個委瑣的男人對她的這種窺視,卻是一種猥褻。而更令蔭生氣的是,蔭還想到,自從初春時她們一家搬到這里居住開始,她每天清晨都要到陽臺上晨練半個小時,很少間斷。這個躲在那幢丑陋不堪的公寓樓的向北的陽臺上,躲在那個不易讓人察覺的陰暗角落里的男人,他是什么時候開始這種窺視的?
蔭感到厭惡,真的很厭惡。第三天、第四天,蔭一走上陽臺,不管是清晨還是黃昏,這個令人厭惡的委瑣的男人總是一模一樣地坐在那里。
于是,蔭從此不敢再在陽臺上晨練了。她像害怕看見垃圾筒邊經常碰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耗子的死尸一樣,躲避著這個男人。她把晨練安排在自己的臥室里。她也絕少上陽臺。有時偶爾走上陽臺,一看見坐在陽臺上的這個男人,她就忙不迭地旋即扭身躲進。
蔭發現這個男人很少在陽臺上出現,直至不再出現,大約是在深秋的那場持續多日的陰雨之后。他終于擋不住日益刺骨的北風了,蔭想。不過蔭已經習慣在她的臥室里晨練了,再說,這個男人或許會在陽臺內的窗邊繼續這種窺視,也未可知。
冬天來臨的那段日子里,蔭對這個男人徹底忽視了。因為隨著冬天的來臨,一場徹骨的痛楚同時也降臨在了蔭的頭上。在這個冬天里,蔭已經很少晨練,也幾乎沒有上過陽臺了。
隆冬的臘月,蔭只身到了北方的那座城市。蔭不知道為什么會去看那個畫展。也許是小時候,蔭有過一個當畫家的夢想,也許,僅僅只是湊巧路過吧。
在那個展廳最幽暗的一角,蔭看到一幅尺幅很小的畫,突然呆了。這幅畫畫了一個陽臺,陽臺邊是正與柵欄比肩的小小的樹冠,樹冠邊有個絕色的女子。這幅畫就叫《陽臺》。
那座北方城市的那個大雪紛飛的下午,那個展廳最幽暗的一角,漸漸地,愈來愈多的人注意到,一個楚楚動人的女子在不住地向隅而泣。但是沒有人會知道,這個女子不住抽泣是由于那幅很容易被人忽略的畫,是由于那幅畫旁邊,被特別貼上的那位早已被病魔奪走了生命的青年畫家的一張字跡潦草歪斜的小箋——
“我知道,這將是我的最后一幅畫。有很多次,我想自己恐怕無法完成它了,這樣想著,我的筆總是禁不住顫抖得厲害。然而,我終于,完成了它。我很想說,這是我最好的一幅畫。我畫了陽臺,畫了小白楊,我畫了一個風姿綽約的妙齡女子——我只用了寥寥數筆,但是在她身上,可以說,每一根線條,我都畫了一千次、一萬次。感謝那些最后的日子里這個在我的視野中一再亮麗的女子,她使我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了卻了一樁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心愿,而再沒有留下什么特別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