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文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杜甫
說高房價加劇貧富分化,當然可以舉出類似“泥瓦匠,住草房”的例子:農民工進城是進城了,可他們都住在什么地方,你關注過嗎?我知道南美、南非、東南亞的貧民區,都是政府通路、通電、通水,由進城農民自己搭建的。國內的農民工自己搭搭試試?拆你沒商量。看到大地震后能為災民組裝起那么多活動板房,我感動之余又想到,要是各個城市平時也能為進城農民工裝點板房多好!因為,這事看來不是做不到,而是沒想到或不愿做。為啥沒想到或不愿做?沒同情心唄。反正30年來,老看著工地上農民工們全部家當一個蛇皮袋子扛來扛去,拖兒帶女地寄住在工棚或未完工的樓框里,比群租的“蟻族”還不如。對此,我一直看不下去,還沒有見多不怪地變得麻木。一聽到有人說廉價勞動力就應該如此廉價,還說這正是咱們的優勢,我就誤以為冷空氣又南下了——說話人那口涼氣,吹得我脊背涼颼颼的。金字塔我沒登過,長城登過數次。作為奴隸勞動的兩大遺產,我對這兩個工程敬畏有加:為什么?因為“奴隸的勞動是最昂貴的勞動”!斯密說這話的良知,隔了上百年,我都能感到其暖意。這話包含的成本核算,隔了上百年都夠我盤算。
但說“泥瓦匠,住草房”的表象,不如說高房價的實質。實質就是“種下龍種,收獲跳蚤”——原本能加速城市化進程的房地產,反倒阻遏了農民轉化為市民的進程。不要說進城農民買不起房,中低收入的市民也買不起房了。不要說中低收入的市民買不起房,高收入的白領都買不起房了,房地產還不真的成了少數“有錢人的游戲”(黃孟復語)?老實說,如果房地產真的成了富人越富、窮人越窮的“馬太效應發生器”,成了阻遏城市化進程的絆腳石,那么,它也就真的成了經濟機體的毒瘤、癌腫,成了中看不中吃的金橘——廣廈千萬間,卻不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金橘可稱為國內的圣誕樹。每年春節買金橘來扮靚門面的年俗,快從嶺南傳染至全國了。你還別說,對于拜金主義加攀比面子的人來說,金橘還真是個畫餅充饑的好道具:碩果滿樹,似乎收獲滿樹金燦燦的金豆子甚至金元寶到家了,感覺這一年下來,真沒白干哇!然而,這年俗我干過一回再也不干了。為什么?因為搬回家一看,原來滿樹碩果全是被鐵絲和尼龍線編造出來的,架空出來的。成語所謂“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指的就是用來裝面子的金橘。不信你嘗嘗,金橘全是酸苦澀麻的。
同樣,經歷了曇花一現的海南樓市泡沫以后,我再也不喜歡拿房地產裝點門面的經濟了。在我看來,今天的房地產就有點像中看不中吃的金橘,甚至,一定程度上快成為裝點門面的道具了。
2010年回寧夏,發現高速公路邊的農戶全都建起了坡頂起脊瓦房,嶄新锃亮的紅瓦在陽光下格外鮮艷,讓人不得不悅目于新農村的面貌一新!但我知道西北農產一向低廉,農民一向貧苦,不能不懷疑沿路哪來這么多新瓦房?一問,親友果然苦笑出來:唉!你別光看房頂,看看墻面就知道了——原來,那些土坯墻或磚墻依舊,只是平頂舊房上架空起一個鐵架假頂!這算什么?這不跟北京樓房的“平改坡”一個干法嗎?為好看而造假!又豈止北京,廣州有“紅屋頂”,上海有“歐風鎮”,這兩年許多地方不全都這么有樣學樣地裝點門面嗎?房地產的一花獨放,是不是被人當成了面子工程?
關于寧夏的假屋頂,親友苦笑說,那是政府發補貼給農戶的,要求公路沿線的農戶必須搭建。但農戶寧愿不要補貼,也不愿架這個假屋頂!為什么?我不解。唉,你又不是不知道,“房平能賽跑”,是咱們西北農房千百年來的長處,就為房頂上能曬糧哇。房頂架成坡型,糧食往哪兒曬?哦!我恍然大悟,原來強逼農民犧牲利益架空房頂,就是中看不中用的金橘。專供高速路沿線客人能看到的新農村,差不多是個“波將金村莊”!什么叫“波將金村莊”?就是中看不中用的村莊。波將金是俄羅斯凱瑟琳女皇的首席大臣。1787年女皇巡視全國時,每到一地,波將金都要提前到達去安排一番。怎么安排?就是裝點門面,或油漆一新,或遮蔽一空,讓那些貧窮凄涼的村莊看上去繁榮昌盛一些。這些裝飾一新的虛假村莊,就叫“波將金村莊”。克魯格曼舉這個例子,是比喻上個世紀90年代的俄羅斯經濟就是“波將金經濟”: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爆發了金融危機。
我反復思忖過“一花怒放百花殘”的979f73637d53ce5d1289143c1d63c749d7c4e3359a5dd6168e62d32d31b50eb1國內房地產:為什么財富走火入魔地獨獨膨脹于蓋房子、買房子?想來想去,結論只能是一個:因為沒有創造力,財富就只能寄托于房子。試想,窮盡一個農民一生的最大創造力,不過就是蓋房子。俗語說:你要想一天不安省,就請客;若要一年不安省,蓋房子;要想一輩子都不安省呢?討小老婆!蓋房子,顯然是個居中的選擇。為什么人生價值僅在一套房子上?因為我們守土重遷且不假外力,骨子里始終還是個農民。不惜罄盡畢生財富買套房子,不僅源于我們保守,源于我們務實,還源于我們對于財富的想像力有限,更由于我們的創造力闕如——實在創造不出能拿得出手的商品來——既缺乏美國式科學,又缺乏日本式技術,也缺乏歐洲式藝術。當然了,作為消費者,個人的住房夢怎么執著都無可厚非,但作為一個國家,靠房地產稱雄國際市場的先例,尚未有過。作為一個民族,如果用沒有創造難度的高樓大廈來滿足自己的成就感甚至民族自豪感,是不是顯得淺薄了一點?老實說,誰也不希望國內房地產業變成“波將金經濟”。變成“波將金經濟”,就變成了外表靚麗,成績顯赫但內里不實惠,惠民不多,變成了城市面貌一新,但居民受益不多。舉一線城市為例吧。北京攤大餅似的攤到六環外的樓盤,令人耳目一新,也令人對交通苦不堪言;車號一直限行,買車不能隨意開,變成了低獲益/高成本。
上海陸家嘴空置過半的摩天樓群,給人以視覺刺激,也給人以囊中羞澀、門前止步的消費落差。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各地觀光客一飽眼福但不明就里,不知道這群盡看卻未盡用的摩天樓底下,埋藏著數額驚天的借貸、負債與壞賬、虧空。廣州、深圳一再飆升的房價,不但令當地人怨聲載道,回鄉置業的香港人都望而卻步。房價推的比天還高,小白領買不起也租不起了,只好群租在一個小房里受罪。這事要擱在香港,議員在立法局就指著鼻子找官員究責了,官員也得尋求民意諒解:“讓你們受苦了。請原諒,馬上會有措施改進。”可在內地好像沒人問責,沒人道歉。
說房地產金橘般中看不中吃,不僅是指高房價擠壓消費,使民眾攢錢攢得不敢花錢,還指這種大拆大建大行其道,對于實體經濟的擠壓也很嚴重。什么是實體經濟?用克魯格曼的原話說,就是“就業、工資與生產”——就業難不難?工資漲沒漲?供給足不足?這才是民眾受益于經濟增長的真實體驗。就業如果越來越難,工資如果不漲,物價如果越漲越高,那么,別說住房、醫療、教育會變得供給不足、保障不足了,就連水、電、油、氣的供給都快供給不足了、保障不足了,那還了得?任何地方,任何情況下,“就業、工資與生產”都是支撐經濟大廈的主框架,房地產能撐起這個主框架嗎?
(摘自中國友誼出版公司《誰都逃不掉的中國經濟大泡沫》 作者:楊連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