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文 1940年,定居美國7年的愛因斯坦入籍美國。其后,德國物理學家埃瓦德因反對納粹操控教育憤而辭任斯圖加特理工高校校長并赴美散心,他專程到普林斯頓造訪愛因斯坦。老友重逢,相談甚歡。分手告別時愛因斯坦囑咐:“請問候勞鶴?!卑M叩码S口說:“也問候普朗克吧?”愛因斯坦立刻重復:“請問候勞鶴?!?br/>
誰是普朗克?
普朗克(1858~1947年),德國的牛頓,1918年“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量子物理學先驅,威廉皇帝學會會長,德國科學界深孚眾望的領袖。他去世后,德國最高科學院——威廉皇帝科學院即改名普朗克科學院。他人未去世,頭像就被印在了2馬克的金幣上。
普朗克是愛因斯坦的伯樂、導師、知音兼鐵哥們兒。1913年,愛因斯坦賴以成名的5篇“奇跡年”論文發表已逾8年,卻仍泯然眾生。此時普朗克親赴瑞士禮聘愛因斯坦。地球人都知道愛因斯坦課上得很爛,可普朗克非但沒有借此殺他的價,反而在聘書中明文規定:聘請愛因斯坦為柏林洪堡大學講席教授,一節課都不用上!
在劍橋大學天文臺臺長愛丁頓證實相對論之前,普朗克是唯一高度評價愛因斯坦的著名物理學家。1916年5月,普朗克提前引退德意志物理學會會長一職,而他力薦的繼任者,正是年不高,名尚未滿天下的愛因斯坦。
永不寬恕
然而,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請問候勞鶴!”這是愛因斯坦送給全世界每一個知識分子的如山贈言。這句平和的問候是愛因斯坦對德國知識分子的永不寬恕。這句問候是愛因斯坦對德國知識分子的一部長篇起訴書:德國挑起兩次世界大戰,德國知識分子罪責難逃!
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后,德國學者們于當年10月發表臭名昭著的《告文明世界宣言》,公然為德國的罪惡戰爭張目。在宣言上簽字的共有93位德國學術精英,普朗克和倫琴均赫然側身其間。愛因斯坦攜兩位學者強烈譴責此文,并針鋒相對發表《告歐洲人宣言》。德國科學界為此掀起經久不衰“揭穿愛因斯坦學術騙局”的政治鬧劇。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德國敗降,普朗克等眾多學者公開為《告文明世界宣言》道歉。然而,“人類唯一的歷史教訓就是忘記了歷史的教訓。”(羅素)不滿10年,納粹法西斯席卷德國,德國學者集體嚴重腦震蕩,再次緊跟“元首”。當愛因斯坦挺身反擊納粹時,許多科學家居然微詞他“過激”。
1933年3月10日,剛剛奉還德國國籍的愛因斯坦在美國宣布:“只要我還可以選擇,我將只在具有政治自由、寬容和所有公民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國家停留……德國目前不具備這些條件!”德國報紙大規模負面炒作。此時的普朗克像個做錯事的小學生,他偷偷給愛因斯坦寫信說:“您真該少說兩句。我不是要挑您的錯兒,但沒人比我更清楚:您的講話使那些尊重和敬慕您的人更難于保護您了。”
普朗克沒說謊,他確實為保護猶太學者專程拜見過希特勒。他做了古今中外絕大多數知識分子最習慣做的事——對權力納頭便拜。他小心翼翼陳情“元首”:驅逐所有猶太科學家會給“德國的科學”帶來無法挽回的損失??伞霸住备静毁I這位科學領袖的賬。他的回答是:“我絕無排斥猶太人的意思。但猶太人都是共產主義者,后者才是我們的敵人,這才是我斗爭的目標所在。”
敢,勇敢的敢
希特勒哪能忍受愛因斯坦主動辭職?那不是等于這個猶太佬炒了第三帝國嗎。1933年3月29日,帝國特派員下令德國文化部調查愛因斯坦的“反動言論”并開除愛因斯坦。本來就是納粹思想急先鋒的文化部立刻下達“緊急通知”,要求普魯士科學院發表公開聲明。在3位秘書缺席、不足法定人數的情況下,律師海曼宣讀了那項可恥的聲明,宣布科學院“沒有機會為愛因斯坦的辭職而感到遺憾”(意思就是他已經先被開除了),而且稱該聲明是科學院對“聯合抵制猶太人日”做出的貢獻。
該聲明成為普魯士科學院揮之不去的永久恥辱,至今仍是該院花團錦簇光榮歷史上越抹越黑的一大坨蒼蠅屎。
3天后納粹沖鋒隊進駐大學和研究院,猶太人正式被趕出“教育戰線”。整個德國科學界,包括普朗克,均噤若寒蟬。
當此黑云壓城時節,誰敢為愛因斯坦出頭,去摸希特勒的后臀尖?
誰敢?!全德國,有一個人敢!他就是普魯士科學院院士,1914年“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勞鶴(1879~1960年)。
勞鶴跟普朗克情同父子。他是普朗克的博士和助教,沒有普朗克他既當不成博士也當不成教授。勞鶴結識相對論,正是來自普朗克的一次報告。勞鶴本信奉“時空絕對不變”的康德哲學,因此開始根本不信相對論,不過,相對論很快征服了他。相對論走入德國物理圈子,得勞鶴之力甚多。1914年他因大力宣傳相對論而獲任新建法蘭克福大學教授,上任僅幾個月即獲“諾貝爾物理學獎”。
勞鶴與愛因斯坦誼追手足。他離開法蘭克福大學到柏林擔任威廉皇帝物理研究院副院長,聘書正是院長愛因斯坦簽發。
勞鶴,單槍匹馬搦戰“元首”。他公開要求普魯士科學院召開全體院士非常會議重新討論“海曼聲明”。他四處奔走,最后只有兩個院士敢在他的建議書上簽名。他只好給普朗克打電話:“這里急需您親自出席會議。”幾十年說一不二的普朗克,這次徹徹底底當了縮頭烏龜。
科學院還是開了會,會議結果是一致贊同“海曼聲明”,并且“對他堅持不懈的努力甚為感激”。
對愛因斯坦的迫害迅速升級,他太太羅愛莎與前夫所生兩個女兒均遭警察嚴厲盤查,住宅被搜查,銀行存款、保險箱和游艇被沒收。
良心,內心的法庭
普朗克的顧慮是正確的。納粹利劍所到之處,德國科學界慘遭腰斬。
據不完全統計,僅1934~1935年冬季,德國就有15%的高校教師被解雇,部分德國大學在校生減少一半。
納粹上臺時德國大約有2741位正教授,而最后被迫離開德國的超過2000人。把自己所有聰明才智都獻給德國的一戰“毒氣之父”哈貝因是猶太人,也被驅逐出境。當他被這一打擊撂倒在床時,看護病床的,是勞鶴。
愛因斯坦在致友人信中說:“您知道我從未‘在道德和政治方面’高估德國人。但我必須承認,他們殘暴和怯懦的程度讓我吃驚?!?br/> 是的,納粹橫行德國,荼毒人民,一大半要歸咎于他們背后那些沉默怯懦的德國知識分子——這些站在歷史恥辱臺上的責無旁貸的沉默的脅從犯!德國知識分子不僅對納粹奪取政權、發動戰爭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而且缺乏自責和反省。在希特勒面前連話都說不清楚的普朗克,納粹倒臺后卻站出來說話了:“納粹像一陣狂風橫掃整個國家,我們束手無策,只能像風中之樹般聽憑擺布?!?br/> 你看清“知識精英”的真實嘴臉了吧?
刺破青天鍔未殘
滄海橫流,方顯勞鶴本色。
作為純種雅利安人、“諾貝爾獎”獲得者,勞鶴選擇留在德國。他繼任愛因斯坦威廉皇帝物理研究院院長職務之后,大力援助那些受到迫害的德國物理學家。
勞鶴本人是退役軍官,但當退役軍官協會要求所有成員集體加入納粹組織時,勞鶴冒著生命危險一口回絕。猶太科學家哈恩流亡國外不幸去世,勞鶴公開發表文章盛贊他對科學的偉大貢獻。
很多人不理解,為什么勞鶴要冒著生命危險留在德國,更多的人不理解留在德國的他為什么不像絕大多數科學家那樣埋頭從事“純科學”,而非要跟法西斯政府對抗,拿自己的碩大腦殼開玩笑。
戰后有人問勞鶴為什么不選擇流亡——憑他的聲譽可以在任何國家謀得高職。勞鶴回答說:“我不想去搶國外那些可憐的位置,我的同事比我更需要它。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而且我預見到‘第三帝國’定會崩潰,崩潰后的廢墟,就是重建德國文化的大好時機。當天賜良機之時,我不希望自己身在國外?!?br/> “請問候勞鶴!”
這是愛因斯坦對德國科學界的蓋棺論定。
這句普通問候像一道雪亮閃電般耀眼奪目,斬破時空,一覽無余地昭示愛因斯坦永不原諒德國知識分子的決心。
他從此再未踏上德國土地一步。
?。ㄕ员本┕I大學出版社《大家手筆》 主編:《南方周末》 選編:馬莉 本文作者:馮八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