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美國國務院公布總統及政府高官個人收受國禮清單,其中賴斯收到的禮品最貴,大部分是珠寶首飾,價值從幾十萬到幾百萬美元不等,收禮官員如果心儀此禮品,須自己花錢買回去,其余皆上交國庫。鉆石、珍珠、翡翠、美元,如此豪華國禮,都是為了討好美國,實質是一種賄賂行為。美國居然將此清單及估價公布于眾,人民一定歡迎政府的透明,而行賄國家則會感到尷尬,有損尊嚴及國格。
人與人之間,國與國之間,如果關系好,講友誼,無須送禮,送禮決不是有感情的表現,而是一種無感情的功利行為。你送我禮,我還你禮,投之以桃,報之以李,這種虛偽的應酬表演司空見慣,污染了人的品質,破壞了社會良好風尚。中國傳統講君子之交淡如水,心有靈犀,何須附加物質利益,送禮,庸俗,是對友誼的傷害。
我曾親耳聽到中國駐外使節向國內反饋信息:我們送的中國畫不受歡迎,以后不要送畫了。應引以為戒。法國總統戴高樂、密特朗、希拉克決不會把塞尚、馬蒂斯的畫當國禮贈送,作品是國寶當然不能送,如果作品質量不高,更不能作為國禮,這是我一向的看法。
我的教訓不淺。有一次,輕工部長梁靈光訪日,點名要我一幅畫,專門送給日本首相大平正芳。張仃是工藝美院院長,他必須執行這個任務,否則無法向上面交代,我憑與張仃的老友情,只能成全,送了一幅裝裱好的《香山白皮松》,親手交給了張仃,由張仃上交。想象不到的是,數十年后,我在拍賣行看到了這幅《香山白皮松》被拍賣,此畫肯定沒到大平正芳手里,肯定沒到日本。
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中國住房條件普遍比較差,官方請某些畫家住北京飯店,有空調有暖氣,有人短住,有人住數月,衣食無憂,逍遙自在,卻不斷要給各層領導畫畫。曾有人問俞致貞,你們作畫有多少稿費,俞答“三百(白),白吃白住白畫”。
北京飯店大宴會廳需要一幅巨大壁畫,高3米,寬15米,他們幾次來約我,希望我作此大畫。當時北京飯店屬國有,大宴會廳是很重要的社交場所,經常有重要會議、宴會、舞會及各類演出等活動,使用量很大,我同意去畫了。我選擇的題材是漢柏,畫名《清奇古怪》,我構思好了以后,畫成構圖草稿,并考慮如何創新表現手法,備好相關材料,已在家里做足了造型設計的準備工作,到了北京飯店日夜奮斗,只用一周時間就畫完了——我沒時間在這里耽誤下去。我是在北京飯店第18層樓水泥地上工作的,這層沒有客房,大場地正好派上用場,成了我的用武之地,我在地面、墻面同時作戰,畫完,裝裱卻成了問題,高3米寬15米的大畫,無處裝裱,只好請來裱畫師傅劉金濤,他帶領幾個徒弟在北京飯店18層就地拓裱,用了不計其數的宣紙,據說裱完后重達200斤。卷了起來,電梯進不去,只好由工作人員把畫從樓梯抬到大宴會廳。張掛在大宴會廳以后,看的人很多,只可惜因畫面太大,燈光不夠明亮,畫面效果難于充分體現出來,未盡其美。
一直到上世紀90年代北京飯店大宴會廳重新裝修,這幅巨畫被取了下來。后來,出版社要出版我的繪畫全集,需這幅畫的反轉片,只能到北京飯店去照,而北京飯店的領導及工作人員推說不知道有這樣一幅巨畫。我很心痛,這是我一生里創作的最大一幅畫,也是我最滿意之作。我上書溫家寶總理,追查此畫,同時希望能夠轉移到國家美術館或博物館,否則將要爛在倉庫里。溫總理批示,一是查,二是尊重作者處置此畫的意愿。北京飯店不得不把這幅畫展示給我看,我帶著王秦生、王懷慶等學生一起到北京飯店白云廳觀看。
當時一層層的警衛站崗,他們如臨大敵,堅決不肯將畫轉移至國家美術館或博物館,我想借展,都沒有可能性。其中一位北京市官員居然對我們說出這樣的話:你們展覽收了門票費,如何分成?
我曾給人民大會堂作過幾幅較大油畫,其中一幅表現首鋼題材,名《青松紅日》,竟然已是有賬無畫了!真是哀莫大于心死。
(摘自東方出版社《吳冠中百日談》 口述:吳冠中 執筆: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