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調(diào) 草原的詠嘆調(diào)

　　 即使再曼妙抒情的音樂，也只是像夏日里清風(fēng)徐來時產(chǎn)生的一陣快感，隨著風(fēng)去也就消失了，在心里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然而，當(dāng)我騎著馬在溫泉的大草原上去追趕幾只走散的羊的時候。遠處傳來一種不緊不慢節(jié)奏舒緩旋律自由奔放的樂曲，它撕扯著我的心靈，在馬頭琴的伴奏下，音樂低沉嗚咽，有一種悲愴、蒼涼，凝沉之美，后來才知道這就是蒙古長調(diào)。
　　 許久以來，這種進入我心靈的音律久久不能釋懷。這種音樂的魅力，甚至可以說是魔力，讓我這個不通音律的人，迷上了樂曲，迷上了蒙古長調(diào)。
　　 是啊，這樣高亢、悠長的歌聲，讓人熱血沸騰，蕩氣回腸是在所難免的了。有人曾經(jīng)贊譽“蒙古長調(diào)是天籟之音”。這種極高的贊譽，我后來在了解蒙古族人民漫長悠久的歷史過程中，是深切體會到了。蒙古民族創(chuàng)造了自己獨具特色的草原文化，音樂便是這燦爛文化的組成部分。蒙古民族是一個質(zhì)樸豪爽的民族，其音樂有著優(yōu)美的旋律；蒙古民族又是一個多災(zāi)多難的民族，其民歌透射著某種悲愴、蒼涼之美。每個蒙古人都離不了與生俱來的三件寶：草原、駿馬和蒙古長調(diào)。
　　 長調(diào)堪稱蒙古族音樂的活化石，它是隨著蒙古族由山林狩獵向草原游牧過渡的歷程逐步發(fā)展成熟起來的。
　　 在草原上沒有人能夠說清楚，流傳著有多少首長調(diào)民歌，就像沒有人能夠數(shù)清楚草原上有多少朵花兒，有多少只牛羊一樣。
　　 蒙古長調(diào)，是一種具有鮮明游牧文化和地域文化特征的獨特演唱形式，它以草原人特有的語言，述說著蒙古民族對歷史文化、人文習(xí)俗、道德、哲學(xué)和美學(xué)的感悟。千百年來。它口傳心授，代代相傳，成為蒙古民族具有成熟表現(xiàn)手法的最高藝術(shù)形式。蒙古長調(diào)中特殊的發(fā)聲技巧稱作“諾古拉”，類似顫音，對形成蒙古長調(diào)的獨特風(fēng)格起到了重要作用。“哪里有草原，哪里就有長調(diào)；哪里有牧人，哪里就有長調(diào)。”蒙古長調(diào)是草原上的歌，是馬背上的歌。
　　 蒙古長調(diào)一般分為上、下各兩句歌詞。即四句歌詞分兩遍唱完。歌詞的內(nèi)容大都是描寫草原、駿馬、駱駝和牛羊，藍天、白云的。蒙古長調(diào)的唱法以真聲為主，它感嘆自然、謳歌母愛、贊美生命和訴說愛情，把蒙古民族的智慧及其心靈深處的感受，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比如歌唱成吉思汗的：
　　
　　 圣主成吉思汗
　　 開創(chuàng)了蒙古汗的法度規(guī)章
　　 讓我們高舉起金杯
　　 共同歡慶齊聲歌唱
　　 圣主成吉思汗
　　 倡導(dǎo)了蒙古民族的淳樸風(fēng)格
　　 讓我們高舉起金杯
　　 暢飲美酒 歡樂起舞
　　 ……
　　
　　 蒙古長調(diào)是不能夠表達愉快、浪漫心情的。即使是在歡慶的婚禮上，蒙古長調(diào)也把他們想表達的喜慶改造得開闊、舒緩，變得平靜和沉思。這也是無邊無際的大草原塑造的蒙古族人民的一種性格特點。
　　 蒙古長調(diào)這種旋律和曲調(diào)產(chǎn)生的根源，我在溫泉的大草原上騎馬行走時，作過無數(shù)次的分析和思考。唱蒙古長調(diào)，發(fā)揮得最為自如的時候是騎在馬上行走。一旦駿馬奔騰起來，人隨馬動，歌聲伴隨馬蹄聲，那種感覺，只要你身處其境也同樣能夠把蒙古長調(diào)一串串的哼出來的。馬的顛簸把歌唱者的尾音拉得舒展，漫長而又抒情。至于歌聲所表達的內(nèi)容，長調(diào)沒有固定的模式，可短可長，可隨意增長，還可隨意刪減，其目的是抒發(fā)自己淤積的沉悶心情。蒙古長調(diào)的根源就是牧民在游牧中表達心情的。甚至專門用于表演，那是后人的事情了。
　　 從一些長調(diào)古歌里，我們不難窺視到，蒙古族是個古老文明的游牧民族。一些傳唱至今的古歌闡釋著這個馬背民族的文明程度。同時也反映出這個游牧民族的心路歷程，一望無際的溫泉大草原，在外界看來是美妙絕倫的，色彩斑斕的，是浪漫無窮的。然而，在長期生活在這里的牧民眼中和心中，草原是荒涼的，生活是單調(diào)的，家園的意境是模糊不定的。也許會因為一場暴風(fēng)雪或者是一場瘟疫，讓他們的生活一年甚至幾年都沉浸在災(zāi)難發(fā)生時的瞬間里難以自拔。
　　 在牧民的眼里，草原的概念是模糊的，模糊到他們永遠也欣賞不出來“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詩情畫意。草的概念是具體的，具體到哪一片的草肥可以放幾天的羊牛，哪一片的草枯只是可作短暫的停留。所以，他們的心情只能用歌聲來表達，用長調(diào)來傾訴。
　　 這也正是蒙古長調(diào)，經(jīng)年傳唱永不衰竭的根源。
　　 就像草原的一棵草，年年綠了，又年年枯了。又年年綠了……
　　 這個季節(jié)是草原上最有活力的季節(jié)，草原上處處彰顯著生命的律動。一年一度的春季產(chǎn)羔的日子就要到了。
　　 這是2009年的三月。我和安格里拉鄉(xiāng)的鄉(xiāng)長賽杰克計劃沿著一條河進山，此次進山他一是為了陪我，二是為了查看牧民的生活情況。賽杰克鄉(xiāng)長說，一百多公里的路不算遠，但是都是山路，來回要一天的時間，一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山里沒有手機信號。為了安全，他把安格里拉鄉(xiāng)邊防派出所的副所長布仁加甫也約上，同行，布仁加甫正趕上要進山檢查治安。加上司機共4個人，他們仨都是蒙古族，一路上他們一會用蒙古族語言交談，一會用漢語。他們感覺到我聽不懂他們的語言時，對著我露出歉意的笑容，接下來他們就不再用蒙古族語言交流了。
　　 吉普車出鄉(xiāng)政府不久就開始進入山路。
　　 因為去年山上的雪比往年小，山上的冬草場的草被風(fēng)刮散了，羊群一踏也就很快沒有了，所以每年到冬窩子過冬的牧民們今年就早早地開始轉(zhuǎn)場。
　　 賽杰克鄉(xiāng)長說，今年牧民們的轉(zhuǎn)場比去年提前了半個月。
　　 一陣狼煙在遠處慢慢地飄了過來，隨著我們的接近，一群馬、駱駝、牛走進了我們的視野。幾匹駱駝的背上裝著牧民的生活用品，比如帳篷、氈子、面粉袋、鍋、碗之類的東西。
　　 轉(zhuǎn)場的牧民們看到我們的車緩緩開過來，在馬上友好地給我們打著招呼。
　　 車一直沿著河邊的路顛顛簸簸地前行。
　　 那條河的名字叫鄂托克賽爾河。在別珍套山里千轉(zhuǎn)百回，或飛流直下，或潺潺奔涌。河谷被群山環(huán)抱，森林植被茂盛，到了春天樹木蔥蘢，藤蔓纏繞，層巒疊翠。蜿蜒曲折的流溪像一條飄帶縱貫其間，由于現(xiàn)在山里還很寒冷河里結(jié)著冰，清澈見底的河水在冰下潺潺地流著，不時有冰塊“啪啪”斷裂掉進河水里的聲音。
　　 別珍套山懷里孕育著鄂托克賽爾河，鄂托克賽爾河孕育著水草豐美的草原。這里的一切都是讓賽杰克鄉(xiāng)長和牧民們引以為豪的事情，特別是到了夏季，這里更是鳥語花香，游人如織。
　　
　　 牧民們接羔的季節(jié)是在初春，一般在三月中旬左右。這是因為，牧民們習(xí)慣在頭一年的十一月初把單獨放牧了一年的種公羊放進羊群里，進行一年一度的交配。當(dāng)母羊交配成功后，漫長的冬天就來臨了。母羊要懷胎五個月，整個冬天羊群要在冬牧場里度過，牧民們在冬牧場用石頭圍起來，是羊群過夜的地方。因為空間狹小羊群相互擁擠在一起，起到了防寒的作用。一旦進入寒冷的天氣，或者暴風(fēng)雪來臨牧民們便在上面搭上塑料布用于御寒，牧民把它稱作冬窩子。整個冬天，羊群白天在外吃草，晚上回來牧民給羊群加一些夏天打來的干草，再喂一些糧食、食鹽。對于牧民來講，冬季的放牧、加料，每一項都是小心翼翼的。
　　 母羊們用冬天的覓食和在夏秋積在身上的膘來維持腹中的小生命，因為冬季的漫長是在期待中度過的也就不覺得漫長了，冬季是個孕育生命和希望的季節(jié)。
　　 就這樣冬天隨冰雪的融化結(jié)束了。熬過了一冬天的母羊們在剛剛化雪不久的草原上開始分娩了。
　　 每年接羔之前，牧民們都要從冬牧場轉(zhuǎn)場到春牧場，并在春牧場搭起帳篷和保暖圈。保暖圈里鋪上厚厚的一層干羊糞。這些干羊糞都是牧民們前一年曬干的羊糞。這些干羊糞吸濕保暖，這些是為接春羔準(zhǔn)備的。
　　 接羔季節(jié)是牧民一年中最關(guān)鍵的時刻。對于牧民來說。一年中的三個季節(jié)都是為了春季接春羔做準(zhǔn)備的。到了冬季，牧民的目的就更加明確了，那就是保住羊群安全過冬，保住母羊身上的膘情，以及保護好母羊腹中的仔羔。
　　
　　 在接羊羔時，應(yīng)該將生產(chǎn)母羊和不生產(chǎn)的羊分開放牧。在產(chǎn)羔開始后。再將帶新生羔母羊、帶壯羔母羊和待產(chǎn)母羊分開放牧。放牧待產(chǎn)母羊時牧民要背上個育羔袋，緊緊地跟在母羊的后面。在幼羔沒有長壯前，如果遇到了暴風(fēng)雪，可以將幼羔放進育羔袋里帶回家。如果在放牧中遇到母羊難產(chǎn)，牧民就幫助母羊接產(chǎn)；如果遇到幼羔窒息，牧民們就及時地擦去幼羔鼻子里的粘液，必要時要進行人工呼吸。
　　 在接牛犢時，母牛即將產(chǎn)犢可從其乳房情況看出來。乳房滿，就該吆喝回蒙古包產(chǎn)犢了。產(chǎn)犢時，要注意查看，及時將胎衣拿走，不讓它吃，因為它一旦吃了胎衣，奶水會減少。
　　 喂哺綿羊羔時，遇到母羊遺棄羔子，要 用繩子絆住它的腿，在羔羊臀部抹些鹽水，讓它湊在母羊的屁股上，沾上些糞便和產(chǎn)道粘液，讓它媽媽聞；口中念著“陶依格、陶依格”或“郭托拜、郭托拜”，讓它喂哺。如果不成功，可將母羊連同羊羔單獨關(guān)在黑氈房里過夜，或?qū)⑺鼈兺逢P(guān)在一起，把狗打得汪汪叫，讓狗哄它、嚇唬它，令其喂哺幼羔。這是他們讓母羊喂養(yǎng)羊羔時唱的歌：
　　
　　 它不是如意白兔的幼仔
　　 他是你產(chǎn)下的羔子
　　 陶依格陶依格陶依格
　　 在春天的狂風(fēng)中
　　 你讓誰睡在你的身邊
　　 陶依格陶依格陶依格
　　 沒有乳房的麻雀尚能喂哺幼雛
　　 長乳房的羊你想喂哺誰
　　 陶依格陶依格陶依格
　　 你若不想接納它
　　 陶依格陶依格陶依格（變調(diào)）
　　 我要砸斷你的脊梁
　　 我要扒開你的胸膛
　　 陶依格陶依格陶依格……
　　
　　 山羊羔的喂哺在山羊遺棄幼羔時，也要用對付綿羊一樣的辦法讓它喂哺幼羔，只是唱的喂哺歌中不用“陶依格”呼叫母羊，而用“恰格”或“卻如”。
　　 山羊喂哺歌：
　　
　　 卻如！卻如！我的大胡子卻如啊
　　 我的有福的卻如啊
　　 你為何歪頭看著別處
　　 這是你下的羔子啊
　　 卻如！卻如！見到巖石就逗留嬉戲的卻如
　　 見到荊棘就貪吃的卻如啊
　　 你為何歪頭看著剮處
　　 你要懷著愛心接納后代
　　 卻如！卻如！見到山崖就玩耍的卻如
　　 見到鞍子就要啃的卻如啊
　　 你為何懷著敵意看著羔子
　　 愛憐和接納你的羔子吧。卻如！卻如……
　　
　　 駝羔的喂哺，母駝遺棄駝羔時，要在地毯上放一盤點心、一壺茶，在旁邊點上火，將駝羔抱近母駝（若它的幼羔已死要它哺育別的駝羔，需將其死去幼駝羔皮剝下來披在該駝羔身上），撥動琴弦，唱起長調(diào)，這樣母駝會感動得流下眼淚，對幼羔長生愛憐之心。有的地方時將母駝和幼羔帶到喧嚷的渠邊，支上鍋，放上奶，讓兩名婦女在兩邊揚奶唱喂哺駝羔長調(diào)，以感化母駝。
　　
　　 “尚未嘗過金子般出乳的駝寶寶
　　 尚未嘗過美味駱駝刺的駝寶寶
　　 胸脯尚未帶護胸的駝寶寶
　　 尚未吃過香甜母乳的駝寶寶
　　 尚未聞過噴香母乳的駝寶寶
　　 尚未飲過清澈泉水的駝寶寶
　　 尚未被五股粗繩捆緊蹄子的駝寶寶
　　 尚未被穿鼻的駝寶寶
　　 尚未長到兩歲的駝寶寶
　　 尚未成年的駝寶寶
　　 尚未跨過湖海的駝寶寶……”
　　
　　 《陶依格》是一種非常特殊的歌、神奇的歌，當(dāng)你循著歌聲來到歌者的地點，你便會目睹這樣一番場景：一位蒙古族婦女和一對綿羊母子在一起，那母綿羊儼然一副冷漠無情的樣子。只見那位婦女將母綿羊奶水搽抹在那只被遺棄的羊羔脊背上，把羊羔抱放在母羊的乳房下，誘勸母羊有所醒悟，為羊羔哺乳。為此，她要不斷吟唱“陶依格”、“陶依格”的歌詞。盡管時間有長有短，但奇跡總是會發(fā)生的。你會看到柔美哀傷的歌聲會點亮母羊那荒涼黑暗中的認子記憶，喚醒它沉睡僵冷的母愛，它竟然被感動得不斷回眸自己的幼仔，并主動給小羊哺起乳來……
　　 《陶依格》廣泛流傳在蒙古民族的游牧地區(qū)。《陶依格》是建立在人和動物情感交流的基礎(chǔ)上，是通過歌聲對勞動對象的直接作用而實現(xiàn)的。讓一只母羊認領(lǐng)幼羔，往往需要拿出長時間的守候和吟唱的耐心，《陶依格》旋律也是一首安撫自己情緒的歌，那種激蕩于回環(huán)往復(fù)旋律之中的深沉母愛，足以使人怦然心動。
　　 草原婦女哼唱著風(fēng)格質(zhì)樸，還帶著淡淡憂傷的《陶依格》，歌聲顫悠悠地縈繞在草原的上空，很遠的地方都能聽到這方草原有需要慰藉和哺育的羔羊，這是流淌在人類與動物之間淳樸的情感交融之歌。
　　
　　 我們到達嘎貢巴的家里時，他的老婆正在用奶瓶子喂剛剛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她的動作熟練、從容而細致，像在哺育一個嬰兒。她的臉上閃現(xiàn)著母性慈祥的光芒，從窗戶里照射進來的陽光剛好照耀在她的臉上，她顯得幸福而安詳。
　　 屋子里暖洋洋的，寬大的炕上還放著一個嬰兒床：一個出生不久的嬰兒，在咿咿呀呀地叫著。
　　 今年29歲的達嘎貢巴，臉上幸福的表情毫不夸張地表現(xiàn)出來。他結(jié)婚兩年了，孩子出生兩個月了。他家里的羊冬羔產(chǎn)了幾十個。成活率很高，再過幾天就要接春羔，現(xiàn)在準(zhǔn)備工作也做好了。他說，今年他家的羊可以生產(chǎn)一百多只春羔……
　　 達嘎貢巴不會講漢語，他的話是賽杰克鄉(xiāng)長翻譯過來的，但是我從他的表情里已經(jīng)讀懂了他生活的味道……
　　 我們離開達嘎貢巴的家里時，達嘎貢巴老婆的《陶依格》又唱起來了……
　　
　　選自《太湖》2011年8期
　　原刊責(zé)編 麥閣
　　
　　（本期執(zhí)行編輯 史小溪 劉志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