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古塔,立在草原上,已近千年。
70余米,八角七級,是佛家的八度空間和七級浮屠。也是時間的七個音符,八度音韻。光陰的故事,氣勢雄渾。旋律簡單,周而復始。
千年前的契丹女人
一千多年前,巴林草原的統治者是契丹人,他們建立了遼王朝。
耶律家族和蕭氏女子共同書寫了遼王朝的江山。那些千年前的女人,逃不開劍影,浮沉逐浪,枯等一圈又一圈年輪。
《遼史》上短短幾行字,是她們的一生。
安靜地等待,小心地等待,急切地等待,慢慢地等待,蕭耨斤傾心去叩歷史的城門。從宮女到順圣元妃,又到章圣皇太后,直至被親子遼興宗軟禁成守陵人。
重回到皇宮時,蕭耨斤紅顏已老。風清冷,夢碎涼,曾經的理想依稀。疲頓的嘆息聲里有了一個想法:在曾幽禁的奉陵邑慶州城建一座佛塔祈福。
起源于古印度的佛塔,走進了蕭耨斤晚年的歲月。
慶州城中,數百名工匠一磚一木建起來。兩年后,遼重熙十八年,也就是公元1049年,遼慶州釋迦佛舍利塔建成。塔身遠看潔白如玉,俗稱遼慶州白塔。
時間的節拍
藍天碧草之間的佛塔,矗立成草原的往事。
千年的光陰,在四季里滑過……
風是草原春天的標志。隨著漸漸解凍的荒原刮起來。立春,根芽聽到了溫暖的呼喚。谷雨過后,草才從沉沉的地下萌出細芽。生命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塔鈴隨風,叮咚的眼眸,看過太多這樣的生靈,平凡微茫,瑣碎無力,黑暗之中穿梭著一絲光線。
夏天來得很慢很曲折。一場場風沙后,草原真正地綠起來。草原上的河,并不因為黃沙多而混濁,而像《詩經》里的水,清且漣漪。每一場雨都很珍貴。雨后彩虹,使人想起白塔,塔的每層都開著彎月拱形門。昏黃的風季,那一道道門抵達了牧人們需要潤澤的心靈。
秋天。曾在草原上赤足奔跑的孩子已長成壯年。他們面目模糊,像那群把天然的土燒成磚,天然的木、石雕出天王金剛、云龍麒麟、飛天花鳥的遼代工匠,也像遍布塔身的那些禮佛和駕神獸的契丹人。不同的年代,不同的種族,人類的差別是難以發現的細枝末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近處的村莊,永遠是熟悉的聲籟。塔上鑲嵌的銅鏡,回映著日升月落。
冬天的草原在白雪下面很安靜。塔座上部的一周蓮花,誦出“一念心清凈,蓮花處處開”的佛語。眾生來來往往,每個在塔前求得救贖和保佑的人,留給塔的都是背影。塔基踏實地立在地上,塔剎堅定地仰望天空,高貴而謙卑。遠處的蘇克斜魯群山是真正的老者。
川流不息的歲月,這樣交付在“春雨驚春,冬雪雪冬”里。二十四節氣是時間的節奏,冷暖流轉。
塔基旁萌出青草的嫩芽,石階上一片蜷曲的枯葉,千年的時光細碎、頑強。
隱伏旋律
是干枯的香料、草藥,豐潤了它們的姿態和風骨?還是千年本是一瞬?
塔剎里600多件珍貴文物:佛像、經卷、絲織品、瓷器……歷史的脈絡慢慢清晰。千年前,契丹人把它們放進去,千年后,篤誠的史學家發現了它們。所有文物像剛放進去似的。
大象無形。雕版印《妙法蓮花經》卷長200多米,手抄本《金剛經》只有5厘米。109座小型法舍利塔深藏在天宮的穴室, 108座里有經卷。一座塔是素身,不貼金,無彩繪,里面有一只琥珀瓶,瓶里是小粒瑪瑙石……佛經上說,修建佛塔時,如果找不到佛的真身舍利子,可以用金、銀、水晶、瑪瑙等珍寶來代替;如果無力求得這些寶物,也可以到大海邊去拾取清凈的砂粒,或采集一些藥草、竹木的根節來制造舍利,佛經也可當作舍利供奉。形式都是外化的,真正的信仰,要用最樸素的心靈去抵達。
遠距離拾音
白塔周圍,遼代的古城墻已傾塌。“欲辨六朝蹤,風亂塔鈴語。”是叮咚?還是滴答?如水滴在石上,如流沙從容器里漏下。懸蕩的塔鈴,看遍浮世的變遷,生命的繁衍淡化了時間的歷史界線。
雄鷹飛過去,駿馬奔過來,查干沐淪的河水自西向東流過去,哈扎布的長調從風中傳過來:
哉,我那可愛的七只雛雁。祝愿它們飛到溫暖的地方安康快樂。
啊,呼哉!
哉,年邁的老雁,我呵,無力遠飛,只能留在山河上空盤旋。
啊,呼哉!
逐水草而居的牧人,一代又一代,辛苦地經營著歲月,把光陰磨礪成深淺記憶。牧人說,建塔的地方,從空中看就是一朵盛放的蓮花。而塔正在蓮花心,庇佑著這方草原。
當地的習俗延續了一千年,來到白塔,都要繞塔三圈,求個平安。一步一步,心里的敬畏在這一步一步里越來越凝重,心里的祈求也越來越虔誠。不知道有多少個朝代、多少代人,繞塔這樣走來,又這樣走去。
古今中西,歷史中總有那么多相同的章節,那么多相似而重疊的命運。
光陰往來,飄忽無盡。千年之前,人們也是這樣祈福,草原也是這樣枯榮,踏過草原的馬蹄也是這樣傷痕累累。人類最終祈求的也只是福祉和平安。轉山轉水轉佛塔,追尋的是內心的澄明與安寧。千年之后,是否同樣的腳步,在時間里來去……
塔影一寸寸挪移,溝通著天與地。
選自《散文》2011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