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翻開《沙鄉的沉思》的附錄之前,我并沒有意識到,名詞也是一種能讓人感到羞愧的東西。
這本不足300頁的書最后,附上了12頁文字,專門介紹其中提到過的動物和植物名字。然后,中文系畢業的我意識到,很多鳥和野菜的名字,我不借助字典根本無法讀全。
隱士夜鶇和靛藍彩鵑的羽毛是什么顏色的?糖槭或者苦苣菜每年在什么季節變成綠色?這更像是一種文字的賣弄?不,事實上,在幾十年前美國威斯康辛的沼澤地不遠處。這都是作者李奧帕德生活中最平常的知識。
借著這本薄薄的《沙鄉的沉思》,李奧帕德記下了這些發生在原野和森林里的曼妙篇章。1946年前后的美國威斯康辛州,季節安靜地變換,數不清的動物植物按照千萬年來的時序準時出場。在這個被稱作沙鄉的農場里,耶魯大學高才生、曾經的林務官員李奧帕德,記錄了一年12個月的景致,并寫下自己關于生態、歷史、哲學的思考。
他帶著獵槍和狗、端著咖啡,眼睛里充滿驚喜。他用年輪計算時間,趴伏在巨稻鼠的糞堆里偷看小野鴨粉紅的嫩嘴。他誘捕藏在激流里乘涼的鱒魚,偷聽陰影之史的“隱士”夜鶇的啼鳴。他甚至記得每天有多少種野花第一次開放,見過五月的林鴛鴦和八月的白鷺,還知道“金黃色的藍翅黃森鶯將搖落河柳的金黃色花粉”。
他度過的,是很多正在城市里享受空調、汽車,居住在水泥大樓里的人最向往的。那包括夏天在湍急的溪流里用詭計捕獲一條鱒魚,也包括冬天用帶著香味的橡木填滿壁爐。他有幸考證了草原和森林是如何進行千萬年的輪替,也聽一座大山講述過花如何開落,鳥如何交配并生兒育女。
對于每一個在過去的中國鄉村略度時日的人來說,這些東西并不陌生。他可以聽見布谷鳥在春天的嘹亮叫聲,也能夠分別出蒼耳和刺薊用于繁殖后代的惱人伎倆。不過,哪怕在李奧帕德的年代,自然的淪陷就已經開始了。
此書寫作之時,工業革命擴展到美國已經100多年。沙鄉已經不能保守珍貴的孤獨了。城市正在逼近,工業文明吞噬沼澤,污染溪流,燒毀森林,槍支正成為動物的夢魘。李奧帕德看到,人們已經為被殺絕的旅鴿建起了紀念碑,卻仍然為保持道路的整潔,而無知地鏟除稀少的裂葉翅果菊。半個世紀之后再讀到這些文字,已經很難分辨清楚,作者是想為自然留下一篇禮贊,還是一首挽歌。“純粹以經濟角度看待土地”,他無法容忍這種可憎態度,卻不得不看著它繼續發生。人對舒適生活的追求改變了自然的習慣。為了讓小溪在洪水季節更加安全,工程師改直了河道,清理了淤泥。然而,李奧帕德卻感到傷感,因為他為此失去了河岸上的老柳樹,以及柳樹上那些在冬夜啼叫的貓頭鷹。
幾十年后,同樣的淪陷過程:在我們自己身邊上演。站在如今的北京,或者中國任何一座城市,都不難發現,我們面臨的困境,和1946年李奧帕德所描寫的何其相似。以前是農田和樹林的地方,現在早已經高樓林立。以前清澈多魚的河流,早已被砌上水泥的河岸,發出刺鼻的氣息。只花了幾十年,我們對城市的向往就顯現出巨大威力,逼退了鄉村邊緣,消滅了自然的痕跡。而李奧帕德記錄過的那種生活,如今更像是一種遙遠的抒情和懷念。他的文字里帶著自然所有的野趣和芬芳,而這正足以提醒我們那種難以回歸的生活是多么令人惋惜。
一年前,我偶遇美國威斯康辛一名大學教授。在他向我分享他的生活照片時,我驚訝地發現了李奧帕德當年獨居的小屋。那座一度毀于火災的屋子后來被修復,并且成為人們懷念他的地方。卡爾和他的朋友如今撿起了李奧帕德的生活,他們居住在遠離城市的森林邊,每天要花幾小時驅車上班。他們憑借合法的證件獵鹿和打魚,并重現李奧帕德曾經聞過的肉香。
這讓我意識到,我們也許還有些微可能,回到李奧帕德的生活中去——也許還來得及。
選自《中國青年報》2011年8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