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蛙聲
山嵐起霧時,荒野染上了水墨。霧色青,林木翠,山影朦朧,粉黛迷離。入眼的村莊白墻紅瓦,小橋拱立,古色素樸。不消說,如此婉約之景屬于江南,屬于江南的圖畫冊頁。故鄉位于贛地南部,已非現代意義上的江南。地域的劃分固然尷尬,風景卻并無二致。我喊故鄉時,常常把它當作江南——長江之南,況且,隋朝以前的古人都是這樣稱呼的。
水墨畫里的故鄉種稻、植蓮,四季分明,氣溫適宜,所以稻田密布,荷塘成片。偌大的丘陵地上,一壟壟稻禾與荷塘裝點著初夏的山地。陣雨飄灑后的清晨,夜幕低垂的夜晚,四野便響起蛙聲一片。“呱呱呱——呱呱”,“咕咕——咕”,“呱呱——咕咕”,“咕咕——呱呱”,“呱呱呱——咕咕咕”,“咕呱呱咕——”,“呱咕咕呱——”,“吱吱——咕咕”……據說,蛙聲響起,表示蛙們在求愛,它們起勁地鼓腹而歌,純粹是招引愛侶,就像姑娘小伙站在河邊唱起情歌,表達愛情的情景。民間流傳的山歌原生態居多,純真、潔凈;蛙聲當然也是原生態的愛情曲。科學家把蛙分出很多種類,譬如虎紋蛙,叫聲似犬吠,外皮如老虎花紋;如專食蚊子的癩蛤蟆,學名蟾蜍,滿身褐色,模樣丑陋。村里人不問究竟,統稱“蛤蟆”。還愛用它來損人,如“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所以許多人只想做天鵝,不愿被人當作癩蛤蟆看待。此偏好中西雷同,西人視《天鵝舞》為經典,每逢芭蕾舞表演,座無虛席,都是沖著經典舞蹈而去的。那無人喝彩的青蛙們,格林兄弟只好讓它走進童話王國,化作青蛙王子,與小公主做了親密伙伴。
蛙聲把村莊包圍起來,尤以夜晚為甚。小時候買不到童話書,我只能枕著蛙聲入夢,去夢里尋找我的童話了。
青蛙擅長對話,只是脾氣有點執拗,喜歡掌握話語權。偌大一個原野,就它開朗熱烈,眾生不與其爭鋒,唯取傾聽姿態。好在蛙聲是福音,原野因此沉浸在和諧與活力中。它與稻田對話,與小溪對話,與青草對話,與荷塘對話,與老屋的墻根對話,與村莊對話,與整個的原野對話。稻子與青草含露傾聽,感動時淚流滿面,那是露珠的深情;荷塘獨自在夜里傾聽,報它以蓮花綻放,暗香浮動;小溪聽見蛙聲,淺淺一笑,嘩嘩鼓掌;老墻默然肅立,似老翁蒼然不語,低垂的目光慈愛有加顧盼身邊的小青蛙,靜聽其嬉鬧,像我偎于奶奶身旁撒嬌。我五歲,奶奶七十歲,老墻也有幾十歲了。這老屋是奶奶手里修筑的。夏夜悶熱,一旦天黑下來,蛙聲便起。奶奶坐在老墻根的竹椅上,左手搖著大蒲扇,右手輕拍著我的脊背,我俯伏在奶奶的腿上酣睡。清風拂拂,夜涼如水。那風是奶奶搖出來的,那夏熱是奶奶趕跑的。蛙聲又起,代替了奶奶的童謠,縈回低唱,直達耳鼓。月亮出來了,從窗口可以望見。七十歲的奶奶搖著蒲扇,默默不語。
多少年后,我回到老屋里。入夜后我睡在老屋的木床上。村莊大了好幾倍,老屋旁邊的稻田和池塘消失了——它們隔著村莊越來越遠。我睡在木床上,竟然蛙聲再起,從遠遠的田野傳來,“呱呱……”,稀稀落落的幾聲,聲若游絲,但是被我聽見了。我靜靜地躺著,閉起眼睛聆聽著。老屋安靜得很。母親怕我睡不踏實,走過來把窗戶關上。那窗口灑進來一縷月光,我心里知道。母親今年八十歲了,身體健朗;而奶奶,早已睡在屋后的山上。今夜蛙聲再起,月光很好,奶奶去了另一個世界多年,只剩一片寂然。只是我無法再睡在她的懷里了。我躺在老屋的木床上,時光游走在我的軀體上,也是一地的寂然。屋外,隱約回響起幾聲蛙鳴。“呱呱!”還是從前的那聲蛙鳴嗎?
鳥音傾訴
出村,趟過一條小河,穿越一片稻田,走上崎嶇的山道。山勢陡峭,莽莽蒼蒼數十里,林木茂密,溝谷幽深。春天雨水足,林間陰濕滑膩,偶爾放晴天氣,草木間升騰著腐敗與新綠夾雜的氣味。在這片山地林海中,生與死不斷演繹著一出出輪回。枯枝腐葉化作泥土,鮮活、萌發綴滿枝頭。山成林,得以常綠;水成溪,因而清幽。林間溪畔,鳥兒銜枝營巢,它們在此間求偶、婚配、育雛,撿拾漿果,啄食蟲蟻,這里便是鳥的天堂。鳥的曲子是天堂里最嘹亮的哨音。你聽,“滴——哩哩哩——滴——要來要來——親嘴——親親嘴——嘰哩哩——”,這是畫眉鳥在梢頭賣弄風情;“咕——咕——咕咕咕——篤咕咕——”,這是斑鳩鳥躲在草叢里威嚇著同類呢;啄木鳥正爬在樹干上,辛勤地為樹木消滅害蟲,它不停地“哚——哚——哚——咔——咔——”,神態自若;白頭翁伏在老樟樹丫,起勁地說著“吉福來——吉福來——”;八哥也不甘示弱,巧嘴里“啾啾——啾啾——”之音一迭連聲;灌木叢邊,幾只披紅掛綠羽毛鮮艷的雉雞“嘎——嘎——味兒——味兒——嘎——”述說著,或許是剛剛飽餐了一頓美味吧,它們就像人類盛裝出席晚會,容光煥發,大快朵頤。只是那苦惡鳥兒,一聲聲,一陣陣地喊著“苦啊——苦啊——”的,令聽者為之動容,為之揪心。還有那杜鵑啼鳴,“布谷——布谷——不如歸去——”,從早叫到晚,總在空山回蕩。那叫聲哀婉凄惻,牽人心魂。難怪白居易吟道:“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
這座名叫花樹坪的山地里,雜樹蔥蘢,花草嫣然。從春到夏,從夏至秋冬,各色留鳥徘徊翩躚,它們一聲聲啼鳴在曠野長天,或贊或嘆,或喜或哀,或仰頭大笑,或喁喁呢喃。花開了,草綠了,果實成熟了;春去了,夏過了,秋葉凋零了;風吹過,水流過,霜雪降臨過。唯有一往情深的自由鳥音,響徹林間,與泉水潺潺之聲相互呼應。我行走在山林,或站或坐,或臥身草棵深處,或歇腳踝石堆邊,耳邊總會傳來鳥聲唧啾。似乎是上天有意的安排,大山里長著樹,樹影里安有鳥巢。鳥聲響起,從草木搭就的溫暖的巢里發出,山林于是從孤獨與沉寂中掙脫出來,分離出來。鳥音好像是大地傳遞出來的密碼——一種關乎生命、存在的信息。這陣陣鳥音那樣自然、率性,不染纖塵,可是大地本身的消息?我居于山林一側,常常仔細聆聽著群鳥的呼喚,內心變得平靜而敏感。鳥音給予我一種通透、明凈、放達的本性,只是,我至今無法破解來自鳥聲中的種種音符,我無法更高一層地參悟出自然鳥聲中的內核——我不懂鳥的語言!就像我一直參悟著大地具有的神性,卻始終無法找到打開神性之門的鑰匙。我一直在聆聽,一直在尋找,難道這遍野的鳥聲里,就隱含著我渴望已久的那串鑰匙?
當某種聲音歸屬于天然的陳述,自由的表達,譬如鳥音,即像音樂里的章聲,或許,可以抵達一種永恒之境。
蓮藕
經冬后的水田里,到處都是荒疏的氣息。腐爛的污泥糾集著殘留的草葉,一兩叢枯荷的敗莖倒臥在濁水中。腳步過處,紫綠色的水泡汩汩冒出。田野的顏色、聲音、味道、狀態都是頹廢的,是大片的愁緒籠罩。一些生命似乎走到了盡頭,遁入了幽暗。曾經那樣盎然而勃發的綠色田園,破敗如斯,讓人瞬間生出一絲宿命的體驗。也許,你可以避開這種肅殺的氣氛,去別處尋找明亮、鮮活。事物有時就是這樣,衰敗并不都是壞事。我知道有人喜歡頹廢之美:幾株枯荷,潦草地倒臥水面,竟然成了一幅好畫。而“枯荷”兩字,寫來也覺詩意。“荷花仙子”的身后還能留得詩畫在,總有幾分清雅之舉。就好像李清照,人老珠黃色相衰時,滿紙哀艷的詞卻幽幽地散發暗香。譬如此刻,當我走近入冬后的荷塘時,總會想到蓮藕——蓮的另一種生命形態。此刻它正躲在泥土下,也許正偷偷注視著我呢。你若是要從破敗中去發現鮮活的生命之根——這個過程,必須具備耐心和眼光——藕就是這樣一種讓你在哀怨、孤寂里生發出渴望、幸福的植物。
我們站在污泥里,用一種叫扁叉的工具扒開腐熟已久的土壤。一丁點嫩黃黃的蓮芽,精巧地從藕節上拱出來,朝泥土上伸展——蓮芽的表面有一層細細的絨毛,像極了雛鳥剛從蛋殼內奮力爬出時的憨態。輕輕地,小心地,你別傷了它,順著一個芽兒,四通八達的藕節在土層里蜿蜒曲折地爬行著。挖藕的人看見嫩芽,開頭沉郁的情緒會變得逐漸明亮起來。當整個一大盤龍蛇錯節般的藕都裸露在眼前時,內心就會填滿喜悅。出自泥土的蓮藕有一絲淡淡的、清新的如嬰兒身上特有的奶腥味。我們小心地把藕從泥土里托起,就像托著一個熟睡的嬰孩。為了保護好藕節上的嫩芽,以利于移栽后的成活率,挖藕時,必須小心地、一節一節地把枝枝杈杈完整地尋找出來。藕節松脆,稍有不慎,就會折斷。所以,對待藕,除了彎腰屈腿,用最低微的姿勢同它接觸,別無他法。這是一種對人的耐力和細致程度極為考驗的勞作。往往忙碌完一天,腰身就像斷裂似的疼痛難忍。或許有好些人不明白,荷花滿塘,一年年自然繁衍生長,干嗎要挖藕?其實,江西廣昌、石城兩地的“通心白蓮”,就是依靠移植種藕才能獲得高產的,否則,僅靠自然繁殖,花少,蓮籽也小,效益就差了不少。所以,這樣的荷塘并非完全是用來欣賞的。
二十年前,錢戳灣大片的水田都是白蓮的生長地。北面的蛤蟆形有我家的幾分藕種田,這是一塊上好的水田,土壤疏松、肥沃。夏季長出來的蓮子顆粒飽滿,收獲后賣了個好價錢。所以,秋天霜降以后,我每天都會跑到藕種田邊,長時間地注視著秋荷零落的田地。我似乎聽得到藕節在泥土之下爬行的聲音。為了防備豬和牛在田里亂踏亂刨,我不敢松懈對這些藕種的看護,甚至砍來些蒺藜做成籬笆,把田地四周圍了一圈。第二年三月,清明剛過,白蓮的移栽期一到,我就拿了工具——一把挖藕的鏟子,一把扁叉,走進了守望一秋一冬的藕種地里。嫩綠的草葉已經覆蓋了泥土,去年的殘荷莖葉橫臥在地面,爛泥塘慵懶地癱在面前,泥水中松軟沁涼。
那年的早春,早已疏離了土地、疏遠了藕的我返回到村莊,重新走近了多年前我侍弄過的那幾塊蓮田。天氣很好,陽光和暖,遠山飄著淡淡的云霧,莊嚴的山川添了幾絲嫵媚。田園如昨日一般模樣,并無多大的改變。我種過的地已經屬于別人家的了。聽鄰居講,種這些地的人是山里來的老周,這些年一直由他侍弄著。站在那塊先前的藕種田邊,我發現老周也把這塊地留著做了藕種田。殘敗的荷葉下面,綠草已然萌發,我又一次感覺到了盤根錯節的藕躺在土里,它能否覺察出我的臨近?一塊地,一塊靜默地等待著耕耘期的地,死亡在上,生長在下。從死亡的枯荷追問下去,就遭遇到綠草和蓮藕的勃勃生機。生與死,竟在此際交融錯雜。生死之間,只是隔了一層泥土,若近若遠,有形無形。我在風和日麗的田頭拍了張照片,內心竟又覺得可笑:這么微妙的生死場面,怎么可能在我的小小相機里儲存得下?
選自《天涯》2011年4期
原刊責編 李少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