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望山
假如沒有王望山,巴城的北郊就有可能一直向北延伸。正因為王望山橫空出世,巴城的北郊才適可而止,在王望山巨大的阻礙下,委曲求全、無可奈何地偏安山腳一隅。
在城北,王望山巍然屹立,孤峰突兀。因孤峭、傲岸,與周邊的眾山形成巨大的反差。它鶴立雞群、獨占鰲頭,儼然眾山的領袖,卓爾不凡。置身巴城,稍一抬頭北望,進入視線的就是王望山。天清氣朗時,它在白云的壓迫下,蔚秀而亙古。巴城如一頭日夜呻吟的怪獸,蜷縮在它的腳下,王望山聽慣了它喧囂。
唐高宗開耀元年(公元681年)十一月初八,雍王、皇太子李賢被流放到巴州(《資治通鑒》卷二百零二《唐紀十八》)。在巴州期間,平民李賢因思念父皇唐高宗、母后武則天,并盼望有朝一日被召回長安,便常常攀登巴州治所之北的王望山,在山頂向北眺望遙遠的長安。從此,善良的巴州人把李賢登高遠望的這座山叫“王望山”。在這個傷感而浪漫的民間傳說里,王望山被賦予了濃郁的人文色彩。一千多年來,巴城居民對它心存敬畏,頂禮膜拜,感念它阻擋了北來的寒流、朔風。在王望山的庇護下,巴城如一只搖籃,市民像嬰兒,飲著巴河的乳汁,快樂而幻想地過著日子。
王望山急遽奔跑,與時間競賽,與歷史競賽,在洪荒之前就屹立在城北。因為匆忙奔跑,來不及整肅衣冠,在一座城市誕生之前,它渾然止步,凝固成今天這個模樣。它見證了滄海桑田、改朝換代。在它的腳下,自從有了人類活動,有了市廛,它就不露聲色,默察著時間的起源與盡頭。它與世俗近在咫尺,但又遠離紅塵紛擾,一直保持著清高、超脫。它像一位嚴肅而慈祥的老者,目睹了周遭的變化,目光中充滿了悲憫、寬恕、諒解。它居高臨下,巴城的風吹草動一目了然,卻又仿佛熟視無睹。它看見豐盈的巴河一年比一年消瘦、一天比一天骯臟;它看見濱河路大排檔前酒后的斗毆、幾個醉鬼站在護堤上掏出家伙肆無忌憚地灑尿;它看見網吧里通宵上網的未成年人及他們父母找尋他們焦急的眼神;它看見某個單位的頭頭與下屬去賓館開房;它看見公園里的老虎因饑餓瞞過飼養員不假外出,沿街乞食;它看見牌桌上的殺機、會議中的政治、飯局間的人情世故;它看見南池市場的隱患和出租屋里的不穩定因素;它看見自來水管里有人穿著潛水衣游泳;它看見下水道里開往地獄的列車正在檢票;它看見從太平間逃出來的死者攔截一輛出租車到他要去的地方;它看見一個沒有靈魂的人在江北大道蹀躞,無家可歸;它看見一個沒有姓名的人在巴人廣場突然消失,很快又在江南的街心花園冒出頭來……該看見與不該看見的,王望山都看見了。僥幸的是,它沒有嘴巴,不會說出來,否則,世界便沒有秘密。
在巴中,從來沒有一座城市的生活與一座山峰如此靠近,聯系得如此緊密。王望山與巴城唇齒相依,誰也離不開誰。換一句話說,王望山是巴城的最高建筑,也是一些人心靈的建筑。酷夏,薄暮時分,總有為數不少的市民攀登王望山。他們揮汗如雨,血脈賁張,把登山鍛煉視為休閑、強身健體的樂事。嚴冬,不少人聞雞登山,每至山頂,便向山下燈火寥落的巴城怒吼,間接地表達對這個世界的態度:或發泄對現實的不滿,或是到達頂峰勝利的喜悅,一“吼”為快!
王望山真好!是可以依靠的那種好!
冬天,下雪了,一夜之間它愁白了頭,它的憂愁是那么深刻、廣大;夏日,滿山蟬鳴風嘯,它如同一件巨型的樂器自彈自奏,別有情調。最有意味的是站在山巔看西天的落日:千絲萬縷的夕陽穿過針眼,那一刻,暮色降臨,世界變得驚心動魄。
玉堂河
每年春天,我都要沿著玉堂河一側簡易的鄉村公路,向玉堂河深處走去,邊走邊感受“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詩情畫意。不知是玉堂河的源頭太遠,還是腿腳乏力,每一次我都是半途而廢,若有所失地返回。
玉堂河被夾在兩山之間,它從大山的深處蜿蜒曲折而來,河床狹窄,河水流得平靜舒緩。因在出口處筑了攔河堤,河水仿佛凝固了,沒有流淌似的,顯得凝滯、呆板。因不知它的源頭,玉堂河總給人有一種來路不明的感覺。
春天,玉堂河是復雜的。在一般觀光者眼里,春天總是如一幅掛在天地間濃墨重彩的畫呈現在眼前。那些桃花、梨花、李花、杏花、油菜花鋪天蓋地,宛如云霞錦緞,或東一片或西一簇點綴在農舍瓦屋間和田角地頭,給人撲朔迷離的印象。玉堂河的春天是縱深的、起伏的、立體的,它不像是在田野里,鋪在平面上,它不是在半山腰,高掛在視線上。它的春天隱蔽在山坳的褶皺里、流水的拐彎處,它的春天更多地體現在大自然的細節中。它的春天是隱蔽的,隱蔽在山重水復處,隱蔽在人的心境里。
玉堂河是巴河的支流。在巴城的北郊往東走了短短數里,玉堂河水注入巴河。既然注入了巴河,玉堂河就結束了自身的使命,找到了終生的歸宿。它是巴河聽話的一個女兒,清秀、文靜、循規蹈矩,每一個小小的浪花都是她開心的微笑,每一絲漣漪都是她心跳時的羞赧。玉堂河柔腸百結,水流婉轉,是巴河大合唱中清亮的樂章。
想象中的玉堂河,沿岸花木扶疏,水鳥成群,河中的一條鯉魚成了精,做了水邊一戶人家的媳婦。玉堂河像夢一樣安謐、神秘,它應該是巴城人的世外桃源,它應該是一些人內心的源頭。但是,玉堂河年年都在變——由原始變為現代,由鄉村變成城鄉結合部。將來,火車站竣工了,從北而來的火車刺耳的笛鳴,最終會把它從沉睡中喚醒,包括它的春天,也將會被一節節車廂運往遠方。那時,玉堂河被春色平分,春天將被它搬運一空,留下的是一個季節美好的回憶。
我在玉堂河一側簡易的鄉村公路上漫步,沿途看到的都是磚石、瓦礫、水泥、鋼筋——火車站就在山腰。人們爭先恐后圈地,周圍的村民更是違規私搭亂建,想拆遷時政府多付賠償金。到處都在修建,到處都在拆遷。在一處被拆除的農舍前,搖搖欲墜的斷墻殘壁上用墨汁寫著一個大大的“拆”字,觸目驚心。遍地瓦礫,狼藉不堪。斷墻殘壁后,一枝桃花從斜刺里伸出來,如絲綢的水袖中探出的玉臂攔住了我的去路,確切地說,是路途中我突然與一個妙齡的女妖艷遇。桃花張著性感的小嘴,悄悄地高訴我:“春天來了!”那涂脂抹粉的小嘴——春天的酒窩,令人暈眩、迷醉,心旌搖曳。
玉堂河兩側多野生麻柳。麻柳樹大多沿河一溜溜排開。麻柳樹后是農田。那些蔬菜長在貧瘠的沙地里,格外茂盛,也格外高大、結實,總使人覺得不像蔬菜,蔬菜有這種長法嗎?不知使用了什么化肥,碧綠、青翠得令人生疑。一棵粗壯的麻柳樹因根基的泥土坍塌,樹身偃臥水面,只差那么一截,就可延伸到河對岸去了,像一座樹橋。一只白色的鷺鷥在水邊耐心地覓食,總是徒勞,后來,失望地飛走。春寒料峭。一個年輕婦女赤腳站在河邊洗衣。她未發覺有人在注意她,一直沉醉在勞動中。沿途都是丟棄的零食袋,五顏六色,如同標識……
春天如重兵壓境。但居住在玉堂河的人對春天總是熟視無睹,對春天麻木、無知。
一個鄉村醫生把藥箱放在田埂上,與一個菜農在田里擺龍門陣——他們說些啥,只有風知道。
城里來的兩個80后——男的背靠高大的麻柳樹,摟著女友,甜蜜地接吻——他們把愛情從巴城帶到了玉堂河、從臥室帶到了城鄉結合部。
選自《巴中文史》201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