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葉草

　　李為民，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出生，安徽師范大學(xué)英語系畢業(yè)。已在地方刊物發(fā)表過散文、隨筆等教十萬字。2007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已在《大家》《百花洲》《福建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鴨綠江》《芳草小說月刊》《長城》等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20萬字，出版小說集《從明天起》，共計40萬字，有作品被《光明日報》“我的頭題”欄目做重點推薦。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漫長而無聊的等待。
　　機場候機廳的窗外，噼噼啪啪的雨線亂竄著直射下來，砸得落地玻璃窗嘭嘭作響，濃厚的烏云再次壓下來，白茫?；颐擅苫斐梢黄?。廣播里重復(fù)播報著浦東到白云機場的航班一再延誤，都因為南方連續(xù)一周的臺風(fēng)暴雨，看來今晚要在機場賓館過夜了。
　　龔一殊懶散地調(diào)整好坐姿，打開手機，給在已沖上云霄飛往愛爾蘭的班機上的女友發(fā)了個短信，告訴她昨天晚上節(jié)骨眼上他還是放棄了措施，為的是在最后畢業(yè)的時刻給他倆播撒下種子。他這趟回母校是和幾個研究生同學(xué)吃散伙飯的，很愜意，不外乎是醉酒，調(diào)侃，互吐衷腸，往往還有些雷人的小節(jié)目，比如，某個壞家伙會出其不意地派發(fā)裝著安全套的大紅包，美其名曰大吉大利。龔一殊最討厭這類玩意，生理上過敏。但這幾年的學(xué)校生活他的確大吉大利，雖然逃過課，掛過科，但憑借過人的天賦繼續(xù)留在母校讀研又讀博，最重要的轉(zhuǎn)折是忍痛和老家青梅竹馬的鄰居稽會枝分手后，又涅槃重生，收獲了新的愛情。形象地說，通往愛情的路上雖然總在施工，但他成功了，用他自己的話說，我成熟了，是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還能保持微笑的成熟，誰讓他是空軍飛行員的后代呢。
　　他將耳麥插進手機，聽著女友給他下載的一首愛爾蘭歌曲，漸漸覺得自己有點像在做夢，又有點微醺，茫然空洞的眼睛掃了一下候機廳四周，才發(fā)現(xiàn)天色暗了下來。忽然腰被什么輕捅了一下，他轉(zhuǎn)過身，模模糊糊看到一張清湯掛面的女人臉沖他謹(jǐn)慎又帶抱歉地笑笑，隨手從地上撿起被她蹭掉下去的英文小說小心翼翼遞給他，低頭，彎腰，撿書，連伸出的手指都異常柔軟生動。龔一殊下意識地點點頭，心里莫名升起一種溫暖的情愫，像春天剛剛冒出泥土的小嫩芽，毛絨絨的，癢到心里。從早上目送女友邁進海關(guān)綠色通道到現(xiàn)在，他一直在這空曠冷漠的地方干坐著，似乎被周圍遺忘了。
　　他忽然有種想和她說點什么的欲望。
　　他摘下耳麥，認(rèn)真地打量著身邊的女人。她不施粉黛，皮膚白皙，面孔略顯憔悴，完全是家庭主婦的素凈打扮，染成棕色的長發(fā)高高綰起扎成馬尾辮，再看看自己放浪形骸不修邊幅的樣子，紅色的短袖T恤，牛仔褲管已經(jīng)磨破，又被雨水浸濕，皺巴巴的，不過，透過豎領(lǐng)的米色夾克，內(nèi)里是雕像般健美的身軀。父親雖然在一次試飛意外中殉職了，但傳承給了他健康優(yōu)秀的基因，他不僅渾然天成，而且特立獨行，當(dāng)然，也有那么點風(fēng)流浪漫，但這更使他魅力四射。他一直這么認(rèn)為。
　　女人吃力地將行李箱拖近自己的身邊，又用手機不停地叮囑著什么，好像是讓女兒再念五遍《微笑的波爾卡》，速度要保持在80，要注意后十六節(jié)奏型，這首曲子末尾音在do上，要選C大調(diào)，然后又埋怨保姆煲蓮藕排骨湯沒有把藕放進高壓鍋先燉上二十分鐘，另外，放排骨時要加些料酒。她絮叨完，掛斷手機，沖龔一殊尷尬地笑笑，說剛才廣播通知飛機要推遲到明早八點起飛。龔一殊試探地問她的口音好像是蘇南人。女人驚訝地說自己是丹陽人，龔一殊露出了如指掌的微笑，說他們是老鄉(xiāng)，隨即腦子靈光一閃，正像網(wǎng)上八卦新聞里說的，美麗的少婦邂逅大學(xué)生，從而引發(fā)出……太老套了，不過今天自己初次碰上，還真有點意外和好奇。
　　接著是一番沒有意義的自我介紹。女人說十年前隨丈夫來廣州打工，現(xiàn)在一家幼兒園教音樂課，丈夫在貿(mào)易公司做報關(guān)員，日子過得緊張，廣州保姆工資又太高，這次回老家想找個親戚……不過，她的名字挺雅致的，叫陳婉清。龔一殊脫口而出，好名字，取自《詩經(jīng)》里的句子，有美一人，婉兮清揚，你長得真好看，眉目清秀，他有點情不自禁。陳婉清紅著臉，不好意思地笑笑，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真會忽悠人，都是老大媽了，頓了頓，又說，不過名字是我父親起的，他是個民辦教師，在我八歲的時候得病去世了。她聲音暗啞，語氣蒼涼而超脫。龔一殊肅然起敬，內(nèi)心陡然生出同病相憐的惆悵，自己也在八歲的時候失去了父愛。沉默。龔一殊隱約感到彼此間有某種氤氳在發(fā)酵，微妙而不真實地存在著，無法言說。他悄悄看了她一眼，候機廳的暗光下，她的臉龐素雅平靜，像個月亮，可在這平靜之后，或許有著和他一樣的隱痛和傷感呢。
　　忽然，她俯身摸了摸他濕漉漉的牛仔褲管，像姐姐照顧頑皮弟弟似的帶著驚訝和責(zé)備的口氣說，都這么大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會感冒的，說著，拉開行李箱，隨手翻出一件米色休閑褲塞到他手里，不容置疑地說，我老公的骨架和你差不多，回賓館換上試試。那聲音、氣息和動作有點像稽會枝，更有點像母親，帶著母性的溫暖。但和紫凝南轅北轍，紫凝除了純粹的孤傲和顯赫的海外關(guān)系，簡直一無所有。龔一殊惶恐得有點不知所措，連說謝謝。他是個極易受情緒牽制的孩子，很感性，這點不像父親。他仔細(xì)看她的臉，她的嘴唇豐潤，一定無限柔軟，如果他嘗試用舌尖舔一下她那光滑細(xì)瓷般的門牙，一定會很清香、滑膩，他一陣，比惚，隔著兩三公分的距離，隔著T恤衫和黃梅天濕熱的空氣，他甚至能觸摸到她身體的柔軟和溫?zé)帷?br/>　　他的心臟遽然一縮——毫無緣由地想吻她一下，他要延續(xù)自認(rèn)為存在于倆人間的意興闌珊。
　　想什么呢大學(xué)生，快上大巴吧，陳婉清一聲斷喝，打斷了他的思緒。
　　大巴停在靠機場不遠(yuǎn)的所謂三星級酒店。進了房間，龔一殊就聞到一股霉?jié)裎叮蝗煲拆ず?，他沮喪地躺在床上，打開電視和空調(diào)，好在空調(diào)效果不錯，悶熱的房間清涼了許多。他腦子里還在想著陳婉清的那張臉，那眉眼，那神態(tài)，真有點蘇菲·瑪索的韻味。他又無聊地翻開那本被陳婉清撿起來的英文原版書，那是號稱美國的瓊瑤——Danielle Steel的暢銷小說《房子》，講述四代女性的故事，女主人公薩拉年輕堅強，經(jīng)過波折最終明白了生命的意義，意識到自己該做和不該做的事情。這是紫凝送給他的書。剛翻了兩頁，就聽見有人在門外按門鈴，他敏感的神經(jīng)一跳，把書簽插進書里，趕緊起身拉開門。
　　陳婉清一身休閑打扮走進房間，眉毛上像掛著一層霜，說，空調(diào)不制冷，維修工也找不到毛病，煩人的是隔壁的餐廳在裝修打電鉆，吵得我連電視聲音都聽不見，唉，讓總臺調(diào)個房間說都住滿了，看來今晚只有將就一下了。龔一殊連忙說，我們調(diào)一下房間吧。她搖搖頭說算了，又問他為什么不換掉濕褲子。龔一殊心虛地說忘了，趕緊走進衛(wèi)生間，不一會兒，整個人一臉陽光地走出來。陳婉清盯著他牢牢地看了一會兒，大姐姐似的溫存地給了他一拳，說，這個樣子真像我當(dāng)兵的弟弟。他紅著臉，僵硬地笑笑，說，謝謝，作為報答，酒店旁邊有個家樂福超市，我想請你吃碗云吞。陳婉清走近他，用纖細(xì)的手肘推了推他，笑容可掬地說，居家過日子的人，鮑魚西餐請不起，這個我還行。趁現(xiàn)在不下雨，等會兒你陪我去趟城隍廟，再買點世博紀(jì)念品給孩子，你給我當(dāng)挑夫吧。龔一殊心里咯噔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吃完云吞，倆人走到超市門口，見幾個年輕人和孩子在照大頭貼。陳婉清望著一個年輕的媽媽和她的兒子親密地依偎在一起，兩張臉貼進花仙子畫板后面的圓洞里。滿臉的幸福和陶醉。她的臉閃過一絲傷感和失落，說，我女兒長這么大還真沒帶她照過大頭貼呢。龔一殊望著她，她的姿勢頗有些韻味——歪著頭，輕蹙著眉，那細(xì)瓷般的門牙若隱若現(xiàn)地咬著嘴唇。龔一殊想自己要是那片下嘴唇就好了，永遠(yuǎn)唇齒相依。
　　從機場到龍陽路，龔一殊堅持要坐磁懸浮，說要享受一下子彈飛的感覺。陳婉清反對，說每人五十塊錢的票價太貴，吃兩碗云吞不過三十塊錢。龔一殊說來回路費他來付，說著揚了揚手里的銀聯(lián)卡，炯炯的眸子閃著自信的光芒。陳婉清嘆口氣說，不爭氣，就知道花父母的血汗錢，龔一殊學(xué)著趙本山的口氣說，我們不差錢。陳婉清瞥了他一眼，目光中有那么一絲嘲諷和輕視。龔一殊感覺自己的話有點過了。
　　乘坐磁懸浮的感覺就是快，三十多公里的路程不到十分鐘就飛完了。龔一殊更快，在這幾分鐘里他把自己二十多年的成長史告訴了陳婉清。他比劃著說父親是在試飛SU-27飛機做普加喬夫動作的一剎那出事的。后來，他發(fā)誓要像父親那樣做個試飛員去冒險和征服，可母親粉碎了他的夢想，她不愿意下半輩子為兒子擔(dān)驚受怕，從此他覺得生活像失去了目標(biāo)?；鼤Ρ人髢蓺q，像母親一樣呵護他，他叫她大妹。倆人同在一個空軍大院里長大，為了他，她放下尊嚴(yán)，放下個性，放下理想，就是沒放下他，為了他的夢想，她在南航讀研，為的是讓他們的后代也成為飛行員?？山Y(jié)果呢，龔一殊像個哲學(xué)家似的說，我選擇了傷害她，而她卻選擇了傷害自己，沒畢業(yè)人就不見了。有人說80后的孩子容易沖動、自我，輕易地放棄不該放棄的，固執(zhí)地堅持不該堅持的，我和紫凝應(yīng)該屬于這類人吧。他自嘲又真誠地笑笑，又說，追求紫凝也是一剎那的事情。一次洗澡，我寢室的一個弟兄發(fā)現(xiàn)她的男朋友那個地方?jīng)]長好，呵呵，就偷偷把這個隱私公布到校園論壇上了，后來他倆就分手了，再后來我向?qū)嬍业牡苄謧兇蛸€，如果追到?；ㄗ夏?，就可免費得到下一學(xué)年的飯菜票，結(jié)果我稀里糊涂贏了，又成了她父親的研究生。我清楚這并不完全因為我的魅力，現(xiàn)在大學(xué)有個怪現(xiàn)象，不少老師的子女個人素質(zhì)一般，卻在父母的撮合下，和他們的得意門生結(jié)下姻緣，使所謂的家族基因永遠(yuǎn)保持優(yōu)秀，我也算“受害者”之一吧。龔一殊微笑著說，所以也永遠(yuǎn)失去了大妹。陳婉清沒吭聲，望著窗外，樹木和建筑物風(fēng)馳電掣般向后閃過，她神情淡然，直到車停穩(wěn)了才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一個談不上傷感的愛情小故事，你不過想表明自己不是一個見異思遷的人，只是一時沖動又無法擺脫對吧。龔一殊點點頭，陳婉清站起身，大氣地說，走吧小伙子，也許失去的東西從來都不屬于你，你也不必惋惜。龔一殊臉上多云轉(zhuǎn)晴，覺得她挺善解人意的，便說，我和紫凝雖然都不是初戀，可也好得純凈透明嘛。
　　坐二號線到南京東路站下來后，倆人打車到了城隍廟，霓虹閃爍，人如蟻巢，各種膚色的游客沒有目標(biāo)似的四處彌漫，又像同時向某個地方集中。陳婉清像條魚游弋在五光十色的人流中。龔一殊滿頭是汗，雙手拎著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像個忠誠的仆人跟在后面。周圍的店鋪綿延不絕，發(fā)卡、項鏈、錢包、鞋帽，花花綠綠，品相絕對有個性，跟潮流。在一家世博專賣店里，陳婉清和售貨員爭得面紅耳赤，盡管售貨員心平氣和地一再解釋世博專賣品一律不還價，她仍然不依不饒，還不停地打手機給女兒確認(rèn)那款海寶電動玩具遇到障礙物是不是就地繞開，還翻個跟頭……龔一殊又累又渴，受不了她的磨蹭瑣碎，掏出銀聯(lián)卡悄悄把賬給結(jié)了，心頭又一陣虛空，覺得眼前這張女人的臉雖然長得好看，卻也那么陌生而遙遠(yuǎn)。自己真愚蠢，犯不上莫名其妙跑到這里來受這個罪。他忽然明白那些八卦新聞里告誡人們警惕少婦勾引大學(xué)生騙財騙色，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大學(xué)生自身缺乏社會閱歷和經(jīng)驗，而且和少婦們一樣俗不可耐。望著她，他嘴角浮起一絲雍容大度的微笑。
　　然而，陳婉清卻轉(zhuǎn)過身，像看穿他的心思，從容不迫地從挎包里掏出錢塞進他的手里，定定地看著他說，謝謝你的好意，這里還有坐磁懸浮的車票錢，你要是累了，可以先回去。她的眼神居高臨下，溫柔的面孔透著知性的冰冷。龔一殊滿臉丟盔棄甲的尷尬，連說，別誤會，我只想趁時間還早去逛一下環(huán)球金融中心和外灘。那也行，你幫我多拍幾張照片，過幾天我?guī)畠哼^來玩一趟。她沉穩(wěn)地點點頭。
　　城市真的是讓生活變得很美好。夜上海的魅力是從乘電梯直上一百層的觀光天閣開始的。踏在透明的玻璃板上，猶如云中漫步。龔一殊忙前跑后給陳婉清照了幾張夜景下的照片，陳婉清望著腳下東方明珠的尖頂和經(jīng)貿(mào)大廈的屋頂，不敢挪步，帶著顫音興奮地說，真是一覽眾山小啊，又招呼他過來，挽著他的胳膊，柔軟的身體貼近他說自己有恐高癥。龔一殊臉微微發(fā)燙，感覺她身體有種綿綿的溫暖，還帶著顫抖。為了打消她的恐懼，他指著頭上的玻璃幕頂說，白天天氣好的話，把天窗打開可以看到藍天白云，真正是天人合一呢。陳婉清莞爾一笑，你說和坐飛機的感覺一樣不就完了嘛。一提到飛機，龔一殊立刻精神抖擻，如數(shù)家珍，從國產(chǎn)殲1到殲11戰(zhàn)斗機的性能和最大時速，還說十八歲那年稽會枝的爺爺(空軍副政委)帶著他偷偷去考空軍學(xué)院，在過了許多道嚴(yán)格的體檢關(guān)后，還真的坐了一回殲7教訓(xùn)機。他感慨地說那個速度快得簡直有靈魂出竅般的感覺。最后他總結(jié)還是喜歡SU-30MKK型戰(zhàn)斗機，它的武器裝備系統(tǒng)絕對精良，包括一門30毫米的GSH-30航炮，裝在機翼邊左側(cè)后翼……，陳婉清出其不意打斷他，不對，應(yīng)該是裝在右側(cè)前翼，帶彈150發(fā)，還有12個外掛架，翼下8個，機身下4個，總載彈量8000公斤。龔一殊瞪大眼睛望著她，嘶嘶直吐冷氣，你怎么也知道……陳婉清拍著他肩膀，像個大姐姐哄著頑皮的弟弟，我女兒婷婷的小舅，也是我的弟弟，現(xiàn)在空軍服役，我們也經(jīng)常聊飛機呢，不過他是個地勤兵。小伙子，看來你還沒忘記過去的事，陳婉清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龔一殊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難抑的嘟囔，我只是隨便講講而已。陳婉清繼續(xù)說，愛的反面意味著淡漠，心里不會再有對方的位置了，沒有恨，更不會想起，剩下的只有無所謂。龔一殊一陣心亂，他發(fā)怔地望著她，那張面孔依舊素凈安詳，靜得讓他手忙腳亂，讓他有點看不清了，這是個有著什么樣過去的女人呢?他滿腦子都是狂亂的念頭，他想找到一個入口處去看個究竟。他忽然想到酒吧——一個可以激發(fā)人大腦思維產(chǎn)生閃電般化學(xué)反應(yīng)的地方。
　　于是，他開玩笑地說為她拎包累到現(xiàn)在，如果不陪他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就把那只海寶電動玩具扔掉。陳婉清見他后背T恤衫汗?jié)裢噶耍悬c過意不去，露出一臉苦瓜似的笑容，點點頭，讓他保證大家AA制，她只喝一杯飲料，兩個小時后必須回賓館。
　　淮海路的一個帶露天陽臺的酒吧。吧內(nèi)裝飾典雅，哥德式模型頂鑲嵌著射燈，墻壁是那種紫羅蘭色，上面掛著上世紀(jì)二三十年代建筑設(shè)計師的鉛筆建筑畫，雕花的廊椅，桌椅間的隔欄，到處充滿異國情調(diào)。幽暗的燈光下，奇形怪狀的各色面孔既性感又激情，他們極度地沾沾自喜或忸怩作態(tài)。擠在紛紛攘攘的嘈雜中，這回輪到龔一殊像條魚四處游弋，他領(lǐng)著陳婉清坐到一個昏暗的角落。離得很近，他聞到她身上微微散發(fā)出的健康的汗味，那張臉一如既往是淺淺的微笑，安靜得無懈可擊，仿佛周圍的喧鬧與她無關(guān)。龔一殊仰脖灌下三大杯現(xiàn)釀的德國黑啤，瞳仁也顯得游離不定了，他斷斷續(xù)續(xù)漫無邊際地聊起自己和稽會枝的過去和計算機專業(yè)，他和導(dǎo)師共同編寫的《網(wǎng)格和協(xié)同計算》教程……他輕松又漫不經(jīng)心地說已經(jīng)和導(dǎo)師參與并主持了國家863和國家自然科學(xué)基金的多項活動，現(xiàn)在是學(xué)校計算機科學(xué)和創(chuàng)新團隊的主要成員，另外，準(zhǔn)備下學(xué)期就和紫凝結(jié)婚，畢竟兩人都不年輕了。他微笑著沉穩(wěn)地問，怎么樣，80后不僅叛逆還出類拔萃吧。陳婉清像是被他的話打動了，緩緩伸出修長的手指，穿過幽暗的光線，遲疑又溫柔地替他攏了一下額前的亂發(fā)，喃喃地說，你們走得太快了，把靈魂也丟掉了。龔一殊一激靈，嘿，看來我的情商和記憶都不錯，這是部法國電影里的臺詞，意思是說在浮躁功利的現(xiàn)實生活里，我們因為欲望，追求各種名利而走得太快以至于丟失了靈魂，丟掉了生活中最本質(zhì)的東西。你這個比喻用在我和紫凝身上不恰當(dāng)，我們絕對不是遠(yuǎn)視眼，不會模糊離我們最近的幸福，我們也經(jīng)常爭吵，可腳踏實地，合得來是因為彼此欣賞和尊重對方的個性，而她讓我像一拳砸在棉花堆里，那時我多渴望她哪怕有對我一點點的不從和抗?fàn)幠?。有句俗話?yīng)該反過來講，女人不壞，男人不愛。是嗎?陳婉清若有所思地問。
　　龔一殊擺擺手，輕嘆口氣，真是應(yīng)了別人常講的話，和親近的人吵架，和陌生的人講心里話。算了，講講你吧，直覺告訴我你是一個謎，有點讓人琢磨不透。他饒有興趣地問，窺探的眼神迎著陳婉清的目光，迫切又熱烈，弄得陳婉清有點不好意思。不告訴過你了嘛，良家婦女，最多有點小資情調(diào)，你太高看我了，神經(jīng)過敏。陳婉清嗔怪道，說著掏出手機，自嘲而無奈地說，喏，這就是我的生活，女兒作業(yè)又不會做了。她站起身，穿過對對相擁的舞伴，走到露天陽臺，耐心解釋著什么，聲音果斷肯定，儼然是老師開導(dǎo)學(xué)生的樣子。龔一殊瞇縫著眼，隔著人群，神思恍惚地望著她的背影若隱若現(xiàn)。終于，她掛斷手機，從容又釋然地再次走進曖昧濕熱的酒吧里，里面的人正在跳倫巴舞。
　　忽然，龔一殊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看見陳婉清站在一對年邁的老外夫婦面前，正示范著跳倫巴的動作要領(lǐng)。她面容端莊，雙腳腳踝并攏站立，雙臂自然伸開，左右跨步前后大角度地旋轉(zhuǎn)扭擺著，動作性感飄逸，嘴里還不停地用英語輕快而溫柔地說著什么，引得周圍陣陣口哨和掌聲。龔一殊聽得很清楚，倫巴是愛的舞蹈，您要向太太展示有多么愛她，要深情地望著她，來，放松點，扭動臀部，一，二，三，四，OK，她像個職業(yè)舞蹈老師，神態(tài)自若，打了個響指招呼侍應(yīng)生，激昂奔放的音樂再次響起，在她的引領(lǐng)下，那對顫巍巍的老夫婦像找到了感覺，翩翩起舞，其他人也像找到了感覺，氣氛又被推向高潮。
　　回到座位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臉頰浸著細(xì)汗，從頭到腳散發(fā)著好聞的氣味，她低低地說，他們跳得實在蹩腳，我以前在幼師學(xué)過拉丁舞，正好找找感覺。她音色溫潤，語氣掩飾不住骨子里的意氣風(fēng)發(fā)，龔一殊瞪著眼睛，如雷達般在她臉上細(xì)細(xì)掃描了半天，喃喃自語，一個好的程序員應(yīng)該具備模塊化的思維能力，假設(shè)你的個性就是個模塊或者函數(shù)，我現(xiàn)在無法條理清晰地找到一個切入點或者依據(jù)來給你定位。說你含蓄淡定賢惠善良，還是熱情奔放溫婉如玉，似乎都不能定論。這個模塊實在不好寫，甚至有點可怕……陳婉清臉上隱現(xiàn)著戲謔和不滿，嘁，還是書啃多了，都啃到封面上去了，神經(jīng)過敏，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有什么可怕呢，她有點忿忿不平，輕輕擂了他一拳。
　　龔一殊覺得自己有點過分，臉上綻放出一個感染力十足的微笑，湊近她，說，知道嗎，你長得像蘇菲·瑪索，頭發(fā)真好看，要是散開了就更飄逸了，還有，你的舞步似風(fēng)似影，美妙絕倫，不過你的眼睛憂郁迷離，讓我的心隱隱作痛……陳婉清定定地看著他，像巫師一樣看到他心里，說，沒想到一個高智商的博士也說這么酸溜溜的話，真讓人起雞皮疙瘩，你不會是瓊瑤小說看多了吧，要不就是那本美國老大媽寫的小說《房子》讓你著迷了吧，陳婉清臉上分兒明寫著輕蔑，潛臺詞是不看在老鄉(xiāng)的份上懶得搭理你。龔一殊搖晃著站起身，嘴里嘟囔著，你怎么不說我情商高呢，對不起，我是A型血，一直相信直覺。
　　你要相信直覺，就不會丟掉芝麻去撿西瓜了。這話什么意思，龔一殊似乎酒醒了。沒什么意思，她臉上閃過一絲譏諷，從候機廳到這里你不一直在說她嗎，連她的缺點都那么耿耿于懷，好啦，快走吧，她不耐煩了。龔一殊急忙辯解，你誤解我的意思了，我只想表明現(xiàn)在真的很幸運很幸?！愅袂遛揶淼匾恍?，凌厲的目光掃了他一眼，背過身。龔一殊尷尬地笑笑，岔開話題，問，哎，你怎么會知道我讀的小說叫《房子》，那上面可沒有一個漢字啊。他嘴里噴著酒氣，好像要故意氣她。陳婉清頭也不回拔腿就走。龔一殊連忙跟上，心里竊喜，調(diào)侃地喊，不讓我給你拎包啦。酒精的作用真厲害，把他的雙腳泡軟了，沒走兩步，他膝蓋一軟，半跪倒在地，引得周圍人驚奇地望著他。陳婉清緩緩轉(zhuǎn)過身，虎著臉，走過來扶他，倆人蹲著對望，半天沒開口。最后，陳婉清輕嘆口氣，指著他喉頭一塊暗褐色的疤，有一搭沒一搭地問，那是什么。龔一殊含混不清地說，胎記，又補充說稽會枝的胎記也在脖子上，紫凝的在腋下。陳婉清皺著眉說，變態(tài)，沒想到你那么喜歡關(guān)注別人的隱私。不是你問我的嗎?龔一殊有點不高興，瞇縫著眼說，我年輕，需要你指點，但不需要你對我指指點點，其實你的牙齒真好看，皮膚也很白凈，微翹的鼻尖，靈動的眼睛……陳婉清紅著臉，慍惱地給了他一巴掌。
　　回賓館的路上，陳婉清受夠了罪，龔一殊吐了她一身，整個身體像根面條粘住她。她大包小包掛在身上，還艱難地扶著他站在馬路邊招手打車。總算挪進了賓館大門，在服務(wù)生的幫助下，倆人進了電梯。龔一殊有意無意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陳婉清氣惱地推開他，說，別裝瘋賣傻了，電梯里的攝像頭會照下你的丑態(tài)，再上傳到網(wǎng)上，讓你身敗名裂呢。龔一殊本能地縮回手臂，佯裝醉態(tài)地說，真不該去酒吧。陳婉清嘴角掛著一絲冷笑，說，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啊。哼，還是個博士。最后一句話輕得像根羽毛，但他還是聽見了，大腦飛快地旋轉(zhuǎn)，想，跨出電梯游戲立刻結(jié)束。
　　然而，當(dāng)電梯門緩緩拉開，陳婉清表情木然地命令他，先去你的房間，幫我把買的東西整理一下打包，口氣刻不容緩。龔一殊回望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地拎著塑料兜慢慢進了自己房間。一進門，陳婉清甩掉半高跟鞋，富有彈性的雙腳踏在地毯上來來回回，像個小鹿似的輕快無比。她無所顧忌地沖他呼來喚去，嘴里抱怨他做事條理不清，把德芙巧克力擠碎了，又把給孩子他爸買的襯衫弄皺了。龔一殊一語不發(fā)，吭哧吭哧總算把所有吃的、用的、穿的全部塞滿了一只大皮箱。
　　他心里堵得慌，長舒了口氣，默默地從口袋里掏出了兩百元錢遞給她，說，我答應(yīng)過來回車費由我來付。你也太大方了吧。陳婉清像變了個人似的，尖刻又譏諷地說，夜里打車起步價就比白天高十塊，再說你那個倒霉的樣子，我加了五十塊錢司機才勉強同意的。龔一殊一怔，心一陣下沉，又掏出一百元，塞到她手里，竭力保持平靜的口氣說，夠了吧，對不起，我要睡覺了。陳婉清飛快地把錢塞進口袋，不緊不慢地說，我倒是想睡覺呢，可你吐了我一身，我總得洗個澡吧。說著，她輕車熟路從衣櫥里翻出一件賓館提供的睡衣，扭著豐潤的屁股從他眼前晃過，砰地一聲關(guān)上衛(wèi)生間的門。
　　龔一殊頹然靠在沙發(fā)里，蔫蔫的，他的目光瞭了一下衛(wèi)生間的門，心里又一陣凜冽。從開始到現(xiàn)在她對于他仍然是個謎，他沮喪又自嘲地想，這個所謂的蘇菲·瑪索的女人差點讓自己昏了頭。一個千面女人，不好惹。一種不安甚至緊張的情緒從心里慢慢彌散出來，他飛快地思索著怎么盡快攆走她。
　　門開了，陳婉清穿著睡衣慵懶地倚著門框，頭上的吸頂燈射在她側(cè)面的臉上，半明半暗。扎著馬尾辮的頭發(fā)妖嬈地散開了，濕漉漉地披在肩上，像涂了油，泛著亮。她盯著龔一殊的眼睛，撫弄了一下散落的碎發(fā)，表情稍稍帶著笑意，又帶著不露聲色的羞澀，問，怎么樣，很飄逸吧。順著目光傳來的熱，龔一殊覺得自己被燙了一下，不過，還是彬彬有禮地站起身，坦然地說，真不早了，把你的房卡給我，你就在這里休息吧，語氣和神情又回到了以前，謹(jǐn)慎又矜持。陳婉清的目光像貓的舌頭繼續(xù)在他身上舔來舔去，聲音卻透著冰冷的譏諷，在酒吧你那么露骨地在我面前表白，不就因為……好啦，臉紅了，你的心靈一定在掙扎，哎喲，我怎么也變得和你一樣俗不可耐呢，她發(fā)出一陣從未有過的尖銳刻薄的笑聲。龔一殊煞白著臉，冷冷地說，我看大家都該有點自知自明，再說，我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哪種人呢?陳婉清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嘴角閃過一絲諷笑，順手掏出手機按了幾下數(shù)字鍵，又按下了免提鍵，里面?zhèn)鱽硪宦暤途忂t疑又富有磁性的聲音，喂，是小清嗎，婷婷有點咳嗽，阿梅讓她喝了咳喘寧……不過，最后第三單元的復(fù)習(xí)題你女兒都做出來了，要是沒事我掛了，語氣帶著倦意和厭煩。干嗎那么急嘛?陳婉清抗議著，滿臉的嬌嗔和溫柔，今晚怎么沒出去撒野呢，我警告你，別再讓我抓到你和阿梅，你有初一，我就有十五。對方先壓抑著嗓音嘿嘿干笑著辯解了幾句，又含混不清地講了些夫妻間特有的情話，聽得龔一殊心驚肉跳，無地自容。隨后，手機里的男人又有點不耐煩要掛電話。
　　陳婉清不急不躁，走近龔一殊，對著手機不溫不火地說，忘了告訴你，我身邊還有個小帥哥，也是丹陽人，還是個博士呢，今天一個晚上他都幫我拎包累到現(xiàn)在，他幫了我，我也想幫幫他……他渾身濕透了，我讓他穿了給你買的褲子，真合身，是吧，小阿弟，陳婉清一語雙關(guān)，臉轉(zhuǎn)向龔一殊，目光逼仄，又抬腿出其不意地狠狠跺了一下他的腳背，畢竟練過舞蹈，手腳很重，龔一殊沒提防，“哎喲”慘叫一聲，手機里的男人聽到這邊還有個男人，立刻意識到什么，也發(fā)出一聲嚎叫，接著在那邊粗野地叫罵開了。龔一殊腦袋一陣發(fā)懵，既感到羞辱又懊惱無比，整個人幾乎被這個意外擊垮了，這是對什么樣的男女呢?他無法在瞬間做出判斷和選擇，他想逃離，卻又挪不開腳步，呆若木雞。手機里的男人終于罵夠了，最后，甩出一句有水平的話，哼，還博士呢，什么都不是!
　　最后一句話算提醒了他的身份，他像被電擊了一下清醒了，走到門口，拉開門，冷冷地望著她。陳婉清像早有準(zhǔn)備似的，神情自若，默默走到他身邊，輕輕抬起胳膊，扶住他的肩膀，平靜地說，放心吧，什么都不會發(fā)生的。關(guān)上門，她背靠在門上，胸脯一起一伏，臉部肌肉也在微微抽動，接著，一滴淚珠像條小蟲順著眼角滑落下來。她兩眼直直地瞅著他。龔一殊又愣住了，腦子里竟突然一片空白，他被眼前的景象再次弄暈了。
　　我們兩家是換親，不相信吧，她低低地說，我哥有小兒麻痹癥，和他姐成家后日子過得不舒心。我上幼師的時候有個高中同學(xué)和我處得不錯，都喜歡文學(xué)，后來為了不讓我哥受欺負(fù)，我媽逼我和他分手了。其實，孩子爸人不壞，我也慢慢接受了他。只是到了廣州，又有了女兒，他動不動就無緣無故發(fā)火，還打孩子，我知道他壓力大，本來我和女兒想回老家，可一回到丹陽孩子就犯哮喘病，醫(yī)生說這是過敏性的，沒法根治，南方的溫暖氣候會減少發(fā)病次數(shù)……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苦笑著，又將披肩的散發(fā)綰成馬尾辮，略帶歉意地說，剛才的電話嚇到你了吧，其實，我是以這種辦法來警告自己，不讓自己胡思亂想，不讓自己留下對你的記憶，有點自虐吧。她喃喃地說著，和你聊天，心里好舒服，真的，他外貿(mào)中專畢業(yè)，沒什么情趣，平時和一幫狐朋狗友吆三喝四的，隨心所欲，我也管不了，總像欠了他全家什么，我又比他大兩歲，什么都依著他，不瞞你講我們快兩年沒那個了，她的臉上慢慢騰起云霞。龔一殊愕住了，這下真相大白，果然是個有過隱痛的女人，一個誠實又卑微的小女人真真地站在眼前，所謂詭異和謎一樣的身世……他在心里感嘆，真是書讀多了，剛才的郁悶羞辱甚至是憤怒頃刻消散得無影無蹤，他就是那么情緒化的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些久違的東西，她輕輕地說，是一種率真，一種單純，還帶著誠懇，不只像我弟弟，更像我的同學(xué)。
　　龔一殊為先前的失態(tài)有點尷尬，澀澀地說，謝謝你的信任，我們終于分享了各自的隱私。其實你高看我了，我和紫凝的結(jié)合不只是一剎那的事情，如果沒有未來的岳丈，怎么能考研讀博呢，人總要現(xiàn)實一點的。頓了頓，他用疑惑的目光深深地盯向她，問，只是我不理解你那么一個知性高雅的女人竟會屈從于令人不齒的換親婚姻，簡直天下奇聞。陳婉清嘆了口氣，眼神帶著是似而非的迷離，說，我爸去世后，家里沒了生活來源，全靠我哥修電視機供我和弟弟上學(xué)，我能做的只有報答了。沉默。我爸要活著就好了，有時候我真想他，她忽然帶著哽咽的聲音說，他說我念書好，有悟性。龔一殊駭住了，在那種哽咽里，他聽出了一種深深的悲哀無奈和絕望。她使勁搖搖頭，眼窩里的淚光慢慢消失了，然后走到床邊坐下，一絲微笑像從臉上硬逼出來的。她自嘲地說，勸慰別人我一套套的，什么做一個堅強的人，坦然面對不能擁有的，要學(xué)會放棄啊，那都是從報紙雜志上看到的，放到自己身上就不行了。那你為什么不聽從內(nèi)心的呼喚呢，如果直覺真的要讓你成為某種人，我想其他事情都是次要的，他堅定地說。你真單純得可愛，她世故地笑笑，意味深長地說，沒聽說過嗎，婚姻永遠(yuǎn)都是錯的，我們只能將錯就錯，你不也很現(xiàn)實嗎?她笑著反問，好啦睡覺吧，為我忙到現(xiàn)在，她站起身，如釋重負(fù)地說，好事做到底，這只皮箱還得幫我?guī)У綇V州。
　　龔一殊忽然擋住她，急切的眼神迎上她，那目光深而濃，帶著一絲挑釁，就因為他說我什么都不是，能吻你一下嗎?陳婉清后退一步，紅著臉，慌亂地低下頭，你是我的小阿弟，怎么能亂來呢，我可不想有一夜情什么的，剛才我故意散開頭發(fā)，還真以為你有定力，看來還是不自重。龔一殊意興索然地嘆口氣，伸出手，識趣地說，你的電話讓我嚇了一大跳，現(xiàn)在也算和你開個玩笑，扯平了，把房卡給我吧。陳婉清定定地望著他，忽然重重地呼吸，說，這又是你的一剎那嗎?龔一殊臉靠近她，目光筆直銳利，我相信直覺，盡管有時會在盲目的一刻進發(fā)，會辜負(fù)我的理智，但是至少現(xiàn)在不后悔。她猶豫一下，重新坐到床邊，低下頭，聲音顫抖地說，好吧，我不讓你有這個遺憾，反正今后大家也沒有牽掛了，只當(dāng)是個小游戲吧。龔一殊心臟咚咚跳著，既吃驚又意外，盯著她睡衣的胸口，里面露出了豐富的內(nèi)容。
　　對他來講，當(dāng)倆人的嘴唇相觸的一瞬間，那種感覺無法言表，任何一種前奏和承諾都變成了繁文縟節(jié)。他輕輕地試探著，她的身體既沒有反抗也沒有配合，雙目微合，一動不動，像在克制，又像在默許，他無所適從，喘息著，愣頭愣腦地完成了一個道德上的穿越，翻身下來，內(nèi)心無比的惶恐和自責(zé)。他深深地后悔了，帶著強烈的茫然和沮喪，這實在荒唐透頂，內(nèi)心構(gòu)筑的所有防線都被眼前女人的幾句話擊得粉碎，而且還是個居家小女人。他背過身，僵直地一動不動，感覺好像過去了幾十年。陳婉清小心翼翼坐起身，理了理凌亂的睡衣，出乎意料地輕輕扳過他的肩膀，柔情蜜意地抱緊他，目光帶著眷戀和柔媚。龔一殊惶惑地抬起頭，倆人對望了幾秒鐘，他喉頭滾動了一下，嘟囔著想說點什么，她食指放在唇上輕噓了一聲，說，自己做的事不要向別人表白，喜歡你的人不需要，不喜歡你的人不相信。
　　她俯下身，瀑布般的長發(fā)順著面頰滑落下來，把他的臉埋在里面，發(fā)絲在他臉上摩挲著，挑動著他脆弱的神經(jīng)元。他渾身一陣發(fā)熱，又一陣抽搐，所有的羞愧和不安消散得無影無蹤。
　　一切如電光火石，又順理成章。
　　第二天上了飛機，倆人把座位調(diào)到一起，陳婉清戀人般地將頭軟軟地偎在龔一殊的肩上。他一臉的輕松和愜意，是一種釋放后無比坦然的輕松。他忽然覺得一夜情也沒什么不好，自己是下作了些，但沒有結(jié)下惡果，因為，倆人約定下了飛機就以姐弟相稱了，這一頁已經(jīng)徹底翻過去了。這個世界有時候真的很精彩，不光有陷阱，還有鮮花。他有點慶幸和自得。陳婉清隨手拿走了他的那本英文小說《房子》，說下次全家到學(xué)校玩兒的時候還，保證連紫凝的書簽都掉不了。他下意識地望了她一眼，她給了他一個輕輕的吻，從容地說，不相信我嗎?龔一殊心頭一熱，點點頭。
　　出了登機口，熱浪滾滾。從自動電梯下到一樓大廳去取托運行李，龔一殊瞥了一眼電子指示牌提示的所乘的航班次，輕車熟路找到循環(huán)行李傳輸?shù)?。陳婉清幽幽地望著他，說，太熱了，我去洗手間換件裙子，你在出口處等我，我要乘大巴到三元里大道下，孩子爸在那兒。龔一殊汗流滿面，點點頭，欲言又止。陳婉清像大姐姐似的推了一下他的胳膊，很詩意地說，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放心吧，姐會去喝你喜酒的。他笑笑，意猶未盡地說，我還想和姐姐來個告別儀式呢。陳婉清嬌嗔地給了他一下，恰到好處地收回深情的目光，轉(zhuǎn)過身走了。他的心里莫名其妙地有點酸。
　　機場大廳出口處，烈日當(dāng)空，人流攢動。龔一殊滿臉漲紅，汗流浹背，費力拎著她的兩只大皮箱，一輛輛機場大巴和私家車排著隊緩緩地停下，又緩緩地開走。等了許久，就是沒有她的影子。身邊的人行色匆匆。他焦慮地四下張望，不期然，看到一個帶著墨鏡的時尚女人向他慢慢走來。韓版的圓領(lǐng)短袖真絲連衣裙，飄逸典雅，深藍色的碎花圖案，還有體貼的收腰剪裁，映襯著她的胸脯愈發(fā)高聳，腰肢愈發(fā)柔軟，猶如一幅青花瓷水墨畫。栗色中分外翻卷OL發(fā)型，不僅盡顯濃雅的女人味，而且看上去干練隨意。應(yīng)該是她，但那張妝容精致的臉龐戴上墨鏡后是那么的高傲和冷漠。
　　龔一殊恍然夢境。
　　他的思緒只滑走了一秒鐘，又被眼前的景色震住了。女人如一縷風(fēng)從他眼前飄然而過，一本書飛到他的腳下，他遲疑地彎腰撿起那本英文小說，怯弱地抬起頭，正前方停著一輛烏黑锃亮的七系寶馬車，一個后脖頸上紋著一條蝎子的光頭小伙子恭敬地拉開車門，用手高高擋住車門的上方，護著她鉆進車。車子優(yōu)美地劃了個弧線，悄然駛過。龔一殊內(nèi)心無比黑暗，他想嘗試著微笑一下，但臉部僵硬的肌肉無法松弛下來。
　　回到學(xué)校，他更換了手機卡，又悄悄做了個病毒抗體檢測，還好檢驗報告呈陰性，只是打開她那只皮箱，他臉色變了。
　　沒多久，紫凝懷孕回國，他說服老岳丈放棄了讀博，在老人家的周旋下，倆人從廣州回到南京一所大學(xué)教書。那時紫凝已經(jīng)挺著個大肚子了，他被提拔為計算機系主任助理。
　　生活又回到了正常軌道。應(yīng)該是在初春的一天，他正在系辦開會，一個女生進來，低身在他耳邊說師母在家不舒服。他出門撥通手機，家里無人接聽，只好急急趕回家，見老婆腆著大肚子靠在床上，臉上流著淚，將自己的手機扔在床角。他莫名其妙拿起來，看到一條長長的短信：
　　三葉草，草本植物，又名苜蓿，三片小葉開蝶形花，分別代表祈求、希望和愛情。好精致的書簽，謝謝紫凝，我會珍藏的。龔一殊你在撒謊，大妹不是不見了，是受了刺激，當(dāng)你面要從女生樓頂往下跳，被你抱住了。在醫(yī)院里，她無數(shù)次揪住我的衣領(lǐng)，罵我這個表姐為什么不給她生一個空軍飛行員。開始我沒在意，漸漸地被這句瘋話打動，這個創(chuàng)意奇特又瘋狂，讓我想到了你。你應(yīng)該沒忘記，六歲那年的暑假，你和大妹玩瘋了，一人拿著一把花布傘從二樓陽臺往下跳，要做一個跳傘飛行員。我抱住了表妹，卻沒攔住你。后來背你去醫(yī)院的路上，我發(fā)現(xiàn)了你喉頭上的胎記。憑著尚存的記憶和努力，最終鎖定了你。我嘛，中文系畢業(yè)后當(dāng)過北漂，后來嫁了個山西礦主，沒文化，人挺好，糾正一下，那天手機里罵你的可不是他，是我事先找托兒設(shè)計的“雙簧”。哈，所有都是自編自演。唉，可惜老公五十多歲不能生育了，感謝龔一殊給力，改變了我的人生，我的預(yù)產(chǎn)期在五月份，也成全了我瘋妹妹的心愿，可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認(rèn)識我了。但龔一殊你該對我有印象，箱子里那幅我特意放大的木框照片，也是那年暑假姨父在玄武湖邊給姨媽和我們拍的。
　　紫凝妹妹，今天是愛爾蘭的圣巴特里克節(jié)，讓我們共同期盼主賜福與我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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