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文學當磨石,人當準備磨成針的那根鐵杵,會發現這根鐵杵不禁磨,真不禁磨。磨著磨著,不是磨成了針,而是磨沒了。
所以有人說,如果把文學當歲月過,日子太不擱過。人鉆進文學這個迷宮里,少年懵懂,青年懵懂,老了還懵懂。文學的日子好像沒什么峰回路轉,更沒有高歌猛進,如是,少年時分鉆進不辨方向的灌木叢,手撥著荊條,埋頭走,看不到前面的路,只見頭頂的星月或太陽,只有白天黑天,晝夜而已。走著走著,見河面,臨水照臉,已經老了。
倘若真的有路走,也就不是文學了。高歌猛進的路,越走越寬的路,于文學只是俗套的、概念的模式,很容易走到頭,爾后彈冠相慶。走進灌木叢,沒彼岸也沒有得勝的標志物。但想一想,在文學里沒得勝利,也說不上失敗。失敗這個詞,最多是說時間白白浪費掉了。然而于我,沉溺文學,雖無所得,也沒敗,算偏得。這一種度過光陰的方法比我見到的許多種生活好得多。
文學讓人最不安之處,是無論何時都不敢說自己懂了文學。作家不是電工,他真說不清自己在干什么,也說不清自己想干什么——那些目標明確、以寫作釣名釣官的人跟原創性的文學無關。我對文學一會兒覺得明白,一會兒又覺得糊涂。比如說,寫了好多年,發現文從字順也很了不起。這不是很簡單嗎——文從字順?其實不簡單。還比如,做得簡潔、樸實都了不起。那么,我們追求過的浪漫呢?詩意呢?這些東西壓根沒見到。或者干脆說我們壓根沒弄明白什么是文學的詩意。
我僅僅是說,文學的叢林里不知藏著多少迷途的人,而我是其中一個。走著走著,會走回原來的地方。或者說,我們自己覺得在狂奔的時刻,其實是在一條逆行的傳送帶上狂奔,幾近于原地踏步。
后來,我們手里積攢了一些說不出的東西。說不出不是保密,也不是保守,而是在創作中慢慢體悟到的說不清的東西,比如說作品的節奏、味道,總之說不清楚,每個人體悟也不同。這樣說近于玄虛卻并不玄虛,就像騎自行車的技術與吹笛子的技術都說不出。我們同時積累了大量令人羞愧的記憶,也就是所謂失敗的經驗,開始知道那些虛偽的、功利的寫作在作品中所呈現的不好看的長相。
對我而言,寫作優勝的道理說不爽利,但能辨出壞的文學寫作是什么樣子。我提醒自己,勿要踏入此轍,但踏沒踏入,說實話自己心里也沒底。
從事文學最大的好處,是以創作者的經歷閱讀經典,悠然心會,心馳神往。讀到好的地方把自己都忘記了,更不必提自己的所謂創作。有時想,世上已有這么好的東西在,自己還寫什么寫?話雖這樣說,回過頭來還會寫一點想寫的東西。我們都想從造化手里偷一點東西出來,放在自己名下。可偷來的東西好還是不好,只有上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