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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佛

2011-01-01 00:00:00張立民
野草 2011年1期


  張立民,男,1974年12月出生,浙江上虞人。多年來一直從事中短篇小說創作,問或作散文隨筆,偶有作品發表?,F在政府某部門工作。
  
  1 山洞
  
  一陣短暫的雨后,陽光照在石頭上,石頭上長出了牽牛花。牽?;ㄉ藘蓚€花蕾,在微風中伸著懶腰,越伸越大,越伸越重。莖受不了花蕾的分量,開始彎腰。莖彎腰的時候,一朵花蕾綻放了,開了紅色的小花,小花面對著石頭下面的小路。路的下面是看不見底的深淵。然后第二朵花蕾綻放了,開了藍色的小花。藍花睜開眼睛看見了紅花,便扭轉頭去。這樣,藍花就看不到小路了,但是它看到一個黑幽幽的山洞。這個山洞,在幾天以前,住著一群蝙蝠,每當夜晚來臨時,就一只只往深淵里飛去。不過現在來了一群衣衫襤褸的僧人,他們化了兩天時間把所有的蝙蝠趕走了,然后都住到里面去,再也不出來。
  山洞在這座山很高的地方,離山頂幾乎很近了。要是你的視力足夠好,順著小路朝南邊的山下望去,就會看見一座大寺院。你朝小路的北邊望去,也能看到寺院,不過那座寺院很小。
  
  2 妙心
  
  我手里握著一根繩子,繩子的那一頭是一個濕漉漉的鼻子。我正牽著它走。黃牛三歲。它還是牛犢的時候,就由我一直養它。應該說,和它夠親近的。其實不然。這三年,黃牛并沒有和我越來越親近起來,反而是養成了自己獨特的性格。它高興時,你可以騎在它身上,而且不會使牛背上的你感覺出有顛簸感。它順心時,會老實巴交地走在你身后,你連繩子也不用拉,你走多快,它就走多快,你慢下來它也慢下來,好像是你的書童,你的跟班,很聽話。但是它發脾氣的時候,那我就要吃苦頭了,犟在路中央不說,還要用角來拱我的屁股;好容易拉回牛棚里,它還好幾天不吃草料,瘦給你看,害得我經常被管事的師叔罵。
  我是個小沙彌。從我有記憶始,我已經是個沙彌了。我不認為我的身世有多苦,因為它對于我來說,就是傳說。我經常聽臭飯頭(就是那個管事的師叔)給我講我的來歷,他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我倒聽得津津有味。方丈師祖和我說過:一切都是因緣安排。我覺得有道理,但是我不懂。
  我還弄不懂的是,我每次出行,方丈師祖總是要命令我牽著這頭黃牛。即使在黃牛發脾氣的那幾天也不例外。我想啊,我不過是到北山那邊的另一座寺廟借幾本經書,犯得著叫上這頭性格怪異的黃牛嗎?
  方丈師祖吩咐我去北山寺,單是為了借本經書回來看。每次只能借一本,多借不得。方丈師祖看經書也快,隔一天就看完了。這樣就使得我隔一天要去一趟北山寺。這三年,除了看管這頭該死的黃牛,我唯一的活就是去借書。
  我們的寺廟叫南山寺,據說是從北山寺那邊分出來的。但卻是這里最大的寺廟。而北山寺呢,小多了,破舊多了,怎么說呢,做個比喻吧,就是我們這里的伙食房都要比他們的正殿好呢!這個比喻是臭飯頭說的,他一直很看不起北山寺,包括寺里面的那個老和尚和幾個只知道低頭走路不知道招呼人的沙彌。臭飯頭的情緒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我,我也覺得北山寺是一家不值一提的破寺廟。
  我們南山寺的藏經閣很大,一排四個正間,整天閉著排門,但是我知道里面的書架啊、柜子啊、箱子啊都塞滿了書。我把藏經閣看作是我們寺廟里最神秘的地方,長年被一些又直又高的水杉包圍著,而藏經閣的后面,就是寺廟的圍墻,圍墻外面,是萬丈深淵,我經常聽到有不知名的鳥類在深淵里撕心裂肺地叫。方丈不允許我們進到藏經閣里面去,但我也不稀罕,我本來就認為藏經閣是多余的——存放些下雪天就吃不到了的大白菜那該多好!我只是有點郁悶,我們寺里這么大的藏經閣,這么多的經書,方丈師祖為什么還要向北山寺去借經書看?那家破寺廟(也出自臭飯頭之口),根本就沒有藏經閣,他們的藏經閣其實就是老和尚身邊那只紅漆木匣子。那個我也看不上眼的老和尚(因為是方丈師祖的師兄,見面時我總是不情愿地向他跪拜),每次把經書從那個紅漆木匣子取出來時,總要抖抖地用黃紗布包起來,搞得跟寶貝似的,害得我接過來時也抖抖地藏進我的布袋里。我不知道那只紅漆木匣子放了什么方丈師祖愛看的經書,但是我至少知道那只紅漆木匣子里的經書是放不多的,最多是十來冊吧?我來過十來趟也應該都借遍了。但是我那方丈師祖卻每隔一天讓我過來一趟,這樣一直走了三年。
  
  3 黃牛
  
  如果要我自己說,我應該是頭小黑牛。我渾身長著黑黑的亮晶晶的毛,只在后臀的地方隱隱有些散落的白點。但是通身上下卻沒有一根黃色的毛。所以叫我黃牛有些冤。但是我只能叫黃牛,因為我不是水牛,也不是牦牛什么的其他牛。我不用耕田,我們寺院山墻旁邊和下面的田都交給當地的農民種了。我有點感謝妙心這個小沙彌,他不但飼養我,還不肯把我借給飯頭師傅。飯頭師傅是個有私心的人,他好幾次要把我租給地里的農家。這其實也不能怪飯頭師傅,他把我當作一頭普通的???,叫我去犁地也是正常的。而妙心呢,把我當個人,他的朋友,只喂我草,不叫我做活。所以啊,我有時經常給他騎到我背上去。我喜歡妙心,他很可愛,雖然這孩子也經常罵我。他的脾氣本來就是這樣,我不怪他。
  妙心不喜歡帶著我去北山寺,怪我走得慢還愛耍脾氣。其實啊,他是給方丈慣壞了。妙心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想去北山寺。即使我不跟去,他也心里悶著不開心。也就是說,和我是無關的。他不過是借著我耍性子罷了。我很了解他。表面看,我被他用繩子牽著,其實是我牽著他。南山到北山的路很不好走,一彎一彎的,旁邊還是深壑,好幾次,要不是我拉著他,他早跌進深谷里去了。這孩子,哈哈,他在驚恐之余還要責備我:“要不是牽著你,我哪里會絆腳啊?”
  一路上,都是他的話,有時還唱歌——這些歌都是從砍柴的樵夫那里學來的,什么“山歌要唱琴要彈,人無二世在人間”,什么“唱個白象對青獅,唱個情妹對情郎”,還有“因為想妹想得兇,想了一冬又一冬”,
  “臭飯頭你個狠心郎啊,把妹妹我擱在窮山寨”,我真想笑出來。但是我不能笑,也不可以說話,方丈吩咐過我的。方丈說我即使和妙心說話他也聽不懂。方丈還給我作了條規矩,就是妙心心情好的時候我也心情好,妙心心情壞的時候我也心情壞。當時我想,這多難啊。方丈摸了摸我的角說,就這樣去做吧。果然,我輕而易舉地做到了。
  和妙心討厭去北山寺不同,我倒是很喜歡去那里。我時刻想念那里的青草。說來也怪,北山寺那邊的青草蔫蔫的,干干的,怎么看也不像可口的草,但就是特別好吃。我到北山寺,其實就是去飽餐一頓,肚子漲嘟嘟的回來。反而再也不喜歡吃南山寺這邊的草了。晚上睡在牛棚里,我總是想念著時間快點經過,早晨快點到來,妙心這孩子不要賴床,帶我去北山。所以我對方丈的交代百依百順,我害怕哪一天,方丈不高興,就不讓我跟去了。我也希望妙心這孩子每天平安地去,平安地回。他不能出事情,他一出事情,我也不能去了。不好意思,我有點饞嘴。
  我們南山寺很大,山門啊、大雄殿啊、講經堂啊、藏經閣啊,一進一進的,還有很多廂房、側樓、塔林和鐘鼓樓,很氣派,不愧為方圓幾百里最大的寺廟。而北山寺,卻只有簡單的一個殿,兩排矮屋,勉強圍合起來。山間稍微一起霧,你在百米外甚至還看不出前面山腰居然有些房子,是個寺廟。蕭條得很啊。但是,因為那些好吃的青草,我對北山寺印象特好,在我心目中,他們才是氣派的寺廟,而我們南山寺卻很蕭條。我還想,我這樣認為不單是因為青草的原因,還有說不明白的理由。比如,方丈也特別愛看北山寺的經書。還比如,下午時分,十里外的北山寺只要輕輕敲響第一聲鐘,就能警醒沉睡中的我,而我們寺里的鐘聲敲得再響也吵不醒我。
  
  4 飯頭
  
  妙心這孩子不乖,也調皮。至少有三個小沙彌前來告訴過我,妙心在背地里叫我臭飯頭。我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不就是向他借了幾次牛嗎?這牛又不是他的,是寺廟里的。他不過是管牛的小屁孩,怎么把牛護得跟自家的似的?再說他沒一次借給我,害得我答應人家的事情流了,真沒面子。難道這樣就得罪他了?按我的脾氣,老早就給他吃爆栗子了。這里有沒吃過我爆栗子的小沙彌么?沒有了。不過妙心除外。我發覺,妙心和方丈師伯的關系不一般,有淵源,很多事情,方丈總是在有意無意地寵著他。大家都看得出來,所以我無法整他,也不敢整他。我整妙心,還不是跟方丈師伯過不去?我也試著和這孩子改善點關系,我已經夠努力了!比如,我經常偷偷地給他烤些番薯吃;他有一段時間要玩蟋蟀,我也在夜間給他去抓了來;這么大的孩子還尿床,他一尿床,就不愿意洗衣服,好像是有人惹他似的,好好,也由我來洗。我對他夠好了吧?我自己想是夠好了,這里所有的小沙彌也是這樣想。可惡的是只有妙心本人不這樣想,他覺得這些都是應該的,連一句謝謝也不說。當然他還小,不太懂禮節。可是他也不能得寸進尺罵我臭飯頭啊!
  這個寺廟,被他罵過的,可能只有我,還有那頭黃牛了。我是臭飯頭,黃牛是臭黃牛。他罵黃牛是明地里罵,罵我是背地里罵。本來我還不知道,等到有個小沙彌在唱“臭飯頭你個狠心郎啊,把妹妹我擱在窮山寨”,被我逮住盤問后,才知道是妙心這個小鬼捏造出來的。那個小沙彌說,妙心自己不開心時,除了罵黃牛,就罵我了。小沙彌說,妙心開心的時候也在罵我——就唱這歌。小沙彌說,妙心不但歌里罵我,而且念經時罵,睡夢中罵,甚至連大便時也罵我。小沙彌最后說,妙心不是真心的,他不過鬧著玩罷了,他是順口溜一樣說說的。
  可是我卻非常生氣。不是我大人沒大量,跟小孩子較真,這樣的事情誰受得了?他也許老早就罵我了,他罵我的時候也許有很多人聽了偷偷地笑,笑過后又找機會在全寺的沙彌中間偷偷地傳,傳聽到的沙彌當然也會偷偷地笑。也就是說,我估計全寺的沙彌老早就知道了妙心罵我的事,老早就在偷偷地笑我了。笑我一直蒙在鼓里,笑我真的有點像臭飯頭(呸!)。我也試著再次忍耐,我象吃了武僧的用力一擊那樣,試著用自己的功力消除痛苦,防止受傷。但是事實是,我吃不了這一擊,我經受不起妙心的輕輕一罵,
  “臭飯頭”三個字像一個永遠破不了殼的臭雞蛋一樣在我胃里擱著,著實難受。我甚至不認為妙心只是在背地里罵我,他每次當著我的面罵黃?!俺酎S牛”時,其實就是在直接罵我“臭飯頭”。對了,是這樣的,他為了不使我警覺,故意這樣做。他和他的黃牛好著呢,會舍得罵它嗎?他是在借著黃牛罵我。他不但罵我臭飯頭,還要罵我臭黃牛。哦,在他心目中,我只能比方成一頭牛,一頭黃牛。不對,連黃牛也不如,因為我的前面還要加一個臭字。
  我練了多年的禪定,自以為很有定力了,居然被妙心輕而易舉地戳破了。我火冒三丈,我恨不得把妙心的衣服扒光把妙心綁在柱子上用藤條狠狠地抽打,我要把妙心的背脊打出一條條深深的血溝。是啊,我忍不住了,這頑童在我心里種下了憤怒的種子,而且越來越大,幾乎要捅破我的軀體鉆到外面來。這不僅僅是一筆小賬,不僅僅是他在背地里罵我,而是他使我動怒了,破了我多年的修煉之身。阿彌那個陀佛,對不起了!
  
  5 妙心
  
  我和臭飯頭有個共同的秘密,那就是,經常趁方丈師祖他們召集在大殿里念經的那幾個午后(十天里也就只有兩三天這樣),在伙食房里偷偷地烤番薯吃。我們寺里有個規矩,番薯只能在早晨和著前一天的剩飯燒番薯泡飯吃,不能烤著吃,更不能趁他們在念經的時候偷偷烤著吃。一旦被人發現了,那禍祟就大了,我看我們起碼要被禁閉三天不得出門。本來也沒有我的份,因為臭飯頭獨自在伙食房烤的時候,被我抓到了。當時,我真想把這個大豬頭給舉報了。我一把抓住驚恐中的臭飯頭(哈哈,我揪大人的領子可是第一次啊,爽極了!),說:“師叔你的膽子好大,這下你怎么說?”
  臭飯頭百般求饒,還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他怎么總是這番鳥樣!臭飯頭哀求道:“妙心喂,念在我平時待你好的份上,饒了我這一次吧?”
  我把頭別向一邊,說:“我不念!也不饒!”
  但是我馬上又把鼻子轉了過來,因為一股香氣像一只無形的手牽著我的頭,容不得我不轉過來。我看到一個拗開的熱氣騰騰的烤番薯正引在我的鼻子邊,我還看到臭飯頭對著我一臉媚笑。臭飯頭問我:“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香不香?”
  “香。哦,不香。”
  “到底香不香?”臭飯頭把烤番薯在我鼻子邊晃了晃,香味更重了。
  我說:“香。香又怎么樣?”
  “香嘛,那你就嘗嘗,甜死人了!”
  “番薯我也吃過,不怎么甜,你騙人!”
  “那是番薯泡飯,又不是烤番薯?!?br/>  “甜死人?比甘蔗甜?比蜂蜜甜?”
  “這個——和甘蔗差不多甜,和蜂蜜差不多甜,但是比甘蔗和蜂蜜香多了!甘蔗和蜂蜜有這樣香嗎?你再仔細聞聞?!?br/>  我鼻腔里滿是熱騰騰的香氣,只得承認:“嗯。比甘蔗和蜂蜜香。”
  “你嘗嘗?”
  “我不能嘗。”
  “為什么?又香又甜的烤番薯你居然不想嘗?”臭飯頭睜圓眼睛,好像看到了一件令他終生無法忘記的奇怪事。
  “因為,嘗過了我就和你一樣了?!蔽野炎炖锏耐倌箘磐卵?。
  “是啊,和我一樣了不好嗎?你和我兩個是我們寺里唯一能夠嘗到烤番薯美味的人?!?br/>  “但是,那樣我就不能抓你了?!?br/>  “你抓我干什么?你抓我了,你以后就永遠吃不到烤番薯了!”臭飯頭大大咬了一口番薯,呼呼喘出熱氣,然后吃了起來。
  “但是——”
  “但是什么?這里只有你我兩個知道,你吃了難道我會說?放心,我肯定替你保密!”
  “你替我保密?”我又咽下一口唾沫。
  “是啊,一定替你保密!”臭飯頭堅定地點點頭,朝灶肚那邊張望了一下,輕聲喊:“呀呀!那幾個快要烤焦了!快快,過來幫忙!”
  我連忙跑了過去。
  后來,我感覺黃牛也知道了我們的秘密。因為我每次吃了烤番薯出來,黃??傄帽亲映夷樕下劼?,然后就緩緩賴在地上不走了。我怎么哄它也不起來。在我沒有辦法的時候,黃牛仰起頭,拿舌頭在我懷里舔了一下。我終于明白了,我只好從懷里拿出烤番薯,掰一半給它。它這才起來。
  今天下午,我勉強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太陽光照射下的窗欞的影子還只爬到床鋪的一半。我的床放在窗下,方丈師祖允許我在不出門借書的那天下午睡午覺。他從來不強迫我念經,盡管那些經文我一聽就熟。臭飯頭不用念經是因為他必須在下午準備晚飯。我發現今天的午覺睡得時間特別短,一個時辰吧。這種情況也比較多見,大殿里的鐘聲和念經聲實在太吵了。我說吵的意思,并不是聲音很響的那種。聲音太響了,我反而睡得著了。剛來的時候,我不敢一個人在僧房里睡午覺,我睡午覺都是到大殿里去睡的,他們在前面念經,我鉆在供桌一側擺放器具的小案桌下面睡覺。不過現在我大了,方丈師祖不允許我睡大殿了,今年上春頭開始,我就在這里睡覺了。這里離伙食房很近,隔了一條轉好幾個彎的走廊,只要我大聲一叫,臭飯頭就會跑過來質問我出了什么事。如果鐘聲和念經聲輕到幾乎聽不見,和夜晚一樣,我倒也可以睡著,只要藏經閣后面深淵里那些可怕的鳥不鳴叫。我說太吵的意思,是這些鐘聲和念經聲不大不小,好像一群蚊子圍著我叫的那種響度。對,就像是一群蚊子圍著我隨時要俯沖下來叮咬我的臉和大腿。我被咬怕了。雖然現在是深秋了,但是那種恐懼還在。我就是在這種響度的干擾下疲憊地醒過來。我醒來的時候,心情很不好,好像有誰得罪我了。我首先拿被子發脾氣,我把它掀翻在地,不去理會。我還像穿拖鞋一樣穿著我的布鞋,歪歪斜斜地走,撞落了我的布袋和一只被大殿棄用的木魚。我也不去理會它們。
  我站在門口的屋檐下,打算走過走廊去對面,又不想去。就這樣傻傻地站著,我實在還沒有清醒,根本不知道此刻到底想干什么。我望著白亮的天空,太陽正在我身后的屋頂上,看不到,所以天空不怎么刺眼。天空蔚藍一片,深不見底,清澈得像后山上那潭里的水。這樣的天,連鳥也不敢飛過,害怕被無形吸走。我稍微低了一下頭,看見走廊上面的琉璃瓦彎彎曲曲朝伙食房那邊延伸,在平整的草地上灑下彎彎曲曲的影子。不過,我馬上又看到遠處的天空有一片很大的烏云飄過來,它的影子也黑乎乎朝地面壓過來,我幾乎聽見草木被壓得吱吱作響。黑云很快爬到走廊的上空往我這邊飄來,我還看到黑云下面的走廊上一張笑瞇瞇的臉也在朝我逼近。臭飯頭用前襟兜了幾個剛剛烤好的番薯,他邊急步走來邊說:“醒來啦,快快,又給你烤了幾個。”
  看到烤番薯,我的心情總算好了點。我挑了一個最大的左右手交替捏著,可真有點燙。臭飯頭說:“這些,全部是你的?!?br/>  “我的,那你?”
  “我早吃過了?!?br/>  “我好像吃不下這么多。要么先去藏起來?”
  “不不,趕緊吃掉吧??纯催@個天氣,馬上要下雨了。你如果不馬上吃掉,要被趕來收衣服的沙彌們看到的?!?br/>  于是我就吃了。我的胃口奇好,一下子吃掉三個大個頭番薯。
  臭飯頭還真有先見之明。等我吃第四個番薯時,我就聽到大殿里的鐘聲越敲越凌亂,經也念得越來越凌亂。不一會,我就看到沙彌們三三兩兩地朝這邊跑過來。
  傍晚時分,我照例給黃牛補草料,這些是我前幾天在山門前一塊小菜地上割來的。黃牛的嘴巴特別挑,同樣的草,南山的不喜歡吃,北山的喜歡吃;實在沒辦法了,也只吃山門前的,不吃山門后的。誰把它慣成這樣的?我也沒辦法啊,只得隨它的性子伺候它。萬一把黃牛弄瘦了,要被方丈師祖說的。這還是其次,要是它因為吃得不好在路上耍脾氣,那可有得我受了。不過,這頭古怪的黃牛雖然難伺候了一點,我感覺還是比臭飯頭順眼得多了。
  我每天傍晚給黃牛補一籮筐草,倒到它面前的木槽里。倒草料之前,我還得把槽里的剩料清洗干凈。我不清洗的話,我就無法把草倒進去,因為我一靠近,黃牛就會用角把我頂開。這頭聰明的黃牛從來不讓我在它面前懶惰一回。今天,我在柴間里裝好草,把籮筐抱起來時,感覺特別沉重,還沒走一半路,就放下歇息了。我感覺籮筐里是不是被人放了石頭,便重新把草料倒出來看。沒有?;j筐還是先前的空籮筐,草還是先前的草。但是我的額頭已經冒出了一層細汗?;j筐終于抱到了木槽邊,我氣喘吁吁地坐下來休息。我看見黃牛在里面斜著眼看我,愛理不理的樣子。我看慣了它的冷眼,自己也有點心虛,因為我每次偷吃烤番薯它都知道,好在我這次趁臭飯頭不注意又偷偷地藏了小半個。我要用這小半個番薯繼續瞞住黃牛的嘴,捋順它的脾氣。我把番薯頭拿了出來,得意洋洋地送到黃牛嘴邊。那知道黃牛聞了一下后,打了個噴嚏避開了。我來氣,說:“嫌少啊!只有這點了!”我說話的時候感覺肚子劇烈地疼了起來,疼得我彎下身子來。我又坐在了地上。這樣感覺好了點。但是腸胃里的東西好像全化了水,嘟嚕嚕來回涌動和鳴叫。我終于憋不住,脫下褲子,在黃牛的木槽邊拉大便了,拉出來的都是水一樣的東西。
  這天晚上,茅房的門幾乎要被我撞破,而我的身子也虛脫了,兩只眼袋陷了下去。我又哭又喊。方丈師祖也趕了過來,叫人給我煮藥。方丈師祖問圍在身旁的那些沙彌:“他晚飯吃了什么東西了?”
  一個沙彌說:“妙心晚上沒有吃飯啊?!?br/>  方丈師祖問我:“你說說,是什么東西吃壞了肚子?”
  “番薯!”我心里念叨,但是我不敢說出來。我欺騙方丈師祖說:“午覺一醒來,肚子就痛了,是凍出來的吧?”我掃視了四周,沒有臭飯頭。
  方丈師祖嚴厲地看著我,沒有再問下去,徑自回去了。
  早上,我被窗外的呵斥聲驚醒。摸摸背脊,出了一夜的汗,濕搭搭,熱乎乎的。精神倒是爽快多了。我從床上跪起來,攀著窗木條子,看見外面戒律院的一個師伯在訓話。臭飯頭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我想,難道他們知道是臭飯頭害我的?這下他可玩完啦!一個小沙彌從外面進來,端著一盆水放在我床邊,見我醒了,笑嘻嘻地打招呼。我心情大好,問:“你看見外面飯頭師叔在挨批嗎?”
  “是啊,看到啦?!?br/>  “是什么原因?”
  “因為你生病了,方丈師祖今天傳話來,叫飯頭師叔到北山寺借書去。飯頭師叔不想去,就被戒律院師伯罵了?!?br/>  原來不是烤番薯的事。我心里有點懊喪。不過想到臭飯頭替我去北山,倒也是高興的。
  小沙彌陪在一旁,看著我洗漱完畢,又把水盆端走了。我穿上鞋子,回頭又朝窗外望了望,臭飯頭他們已經不在了。
  早飯后,我閑著沒事,就到方丈室玩,順便給方丈師祖請個安,告訴他我的病好了。出來后,天空飄起了雨絲,衣服上毛絨絨一層。我希望雨下得大一點,最好是傾盆大雨,叫臭飯頭在路上多摔幾個跤,淋成落湯雞,回來也叫他生場病。我想著想著幾乎要笑出聲來。在大殿門口,我被一位師叔截住,問我:“妙心啊,你捫著嘴巴笑什么呀?”
  “沒什么,我只是閑來逛逛。對了,我想找小黃牛去玩?!?br/>  “黃牛今天去取經了,你不知道?”
  “取經?跟臭——飯頭師叔?去北山寺?”
  “是啊。你生病不能去,黃牛又沒有生病,當然還是要去咯?!睅熓迕业念^,笑著走了。
  雨停了,還微微出現了日光。這時,大殿里的早課開始了,寺里所有的僧侶都匯集在這里,最前排幾個蒲團上,是方丈師祖和幾個管事師伯。我不能找黃牛玩了,便也走了進去,在門口最外邊的一個空位上坐了下來。馬上有人過來,輕聲叫我坐到前面去。我看見方丈師祖也在向我招手,就走到前面去。方丈師祖在自己身邊加了個蒲團,叫我坐下。我湊近身,蒙著方丈師祖的耳朵悄悄說:“我輩分最小,這里不能坐的,別人有意見的?!?br/>  方丈師祖聽了后,哈哈大笑,然后大聲說:“坐得坐得,你只管坐著好了?!蔽颐婕t耳赤,心里怪方丈師祖的聲音說得太響,整個殿里的人都聽到了,這多難為情啊。我側身看看旁邊的幾個師伯,他們早已半瞇著眼低聲頌念,根本沒有異樣,好像沒聽到方丈師祖的話似的。
  隨著鐘聲響起,大殿馬上充溢了此起彼落的念誦聲。這種聲音像各方面涌流過來的浪潮,不斷沖擊著我的身子,把我的身子沖擊得左搖右擺,穩定不下來。我一直不習慣這樣的念誦聲,甚至有點討厭。剛開始的時候,方丈師祖叫我來這里聽經時,我就直接和方丈師祖說了,說不喜歡聽這樣的念經,說感覺煩躁。當時方丈師祖也沒有強迫我繼續聽下去,對幾個師伯說:“妙心等到想來的時候,他自己會來的?!庇谑?,我是我們寺里除了臭飯頭(他有空時也經常去念經的)以外,唯一一個在任何時候都不必念經的人。
  我在方丈師祖旁邊迷糊了一會,正想找個借口逃走。突然,鐘聲在半途里停下來了,我感覺后面的僧侶們一陣騷動,紛紛低頭私語,大殿里變得嘈雜了。我回過頭,看見大殿外面的石板地上,我的小黃牛木然地站在那里。它的背上,馱著一個灰塌塌的大麻袋。走近一看,不是麻袋,居然是臭飯頭。
  大殿里的僧侶們都朝旁邊散開,在大殿正中央留出一大塊空地。這塊空地,正是龕臺上佛祖安詳和藹的眼光落下的地方。大家有點慌亂,指揮的幾個師叔伯也指東指西地不知所措。方丈師祖叫幾個沙彌把蒲團集中在這塊空地上,擺成一張床。四個強壯點的沙彌把臭飯頭從黃牛身上小心翼翼抬下來,抬到大殿中央,看看方丈師祖。方丈師祖微微點了點頭,念了個佛號,他們才把臭飯頭平攤在蒲團上。我看見殿門外面的黃牛垂著雙耳,很委屈的樣子,便走過去,拍拍它的背脊,表示安慰。我感覺黃牛渾身在顫抖,好像是受了什么驚嚇。
  這時,大殿里一個師叔輕輕地說:“還有氣?!蔽疫B忙又回到殿里去。方丈俯下身,用兩個手指撐開臭飯頭閉著的左眼,又念了聲佛號。大家圈子越圍越小,個個伸展著脖子,看著蒲團上的臭飯頭到底傷到什么地步。我鉆了進去,跪在臭飯頭的身旁,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沒有發現他哪里受傷。早有一個沙彌端來一碗水,用手臂抬高他的頭,給他喂水。臭飯頭咳嗽起來,眼睛也睜開了。他第一眼看見的是我,便把眉頭皺了起來。我有點生氣,起身走開了。想,我被你算計還沒說呢,你倒連看也不想看我了,難道你這樣是我的錯?又想了一下,覺得和我畢竟是有點關系的,要是我不生病,他就不用替我去了;他不去,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
  我正這樣想著的時候,居然聽見臭飯頭“嗚嗚”哭了起來。這下我又來勁了,我還沒看到過這么大的人哭呢!
  方丈師祖問臭飯頭:“出什么事了?”
  臭飯頭抽噎著回答:“我被咬了?!?br/>  “被咬了?被什么咬了?”
  “獅子。一頭很大的獅子?!?br/>  大家一片嘩然。我也感到不可思議,脫口說:“南山北山只有狼和野豬,從來沒聽說過有獅子!”
  “是啊?!薄皩Π?,沒有的?!薄澳臅心?”僧侶們私下紛紛議論著。
  “有的!我就是被獅子咬的!不相信,你問他!”臭飯頭憤憤地辯解,伸手指向前方。
  大家沿著臭飯頭的指向朝殿外看,是那頭黃牛,都笑了起來。
  方丈師祖揮揮手,示意大家靜下來,繼續問:“獅子咬你哪里了?”
  “屁股上,我的半個屁股已經被獅子咬掉了,你們沒看到我屁股上在流血?”臭飯頭說著又“哎喲哎喲”喊了起來。
  幾個沙彌小心地把臭飯頭翻過身,剝下他的褲子,檢查傷勢。褲子剝下來后,我們看見臭飯頭兩個白白胖胖的屁股蛋子完好無損,根本沒有咬過的痕跡。僧侶們又議論紛紛了。臭飯頭感覺大家的神色不對,便去摸自己的屁股,突然笑了起來,說:“我的屁股還在啊!我的屁股還在啊!”大家跟著大笑起來。
  方丈師祖搖了搖頭,說:“你胡鬧什么?”自顧自走了。
  我也走上前去,對臭飯頭說:“你胡鬧什么!看師祖怎么收拾你!”說完幸災樂禍地走了。
  
  6 飯頭
  
  我被獅子咬了一口。這件事情有點蹊蹺,也很冤。要不是天下雨沖了山腳下的大路,我也不會在山半腰的羊場小道上遇到獅子。要不是妙心壞了肚子,方丈也不會派我去北山寺。當然,妙心壞肚子是因為我在番薯里下了瀉藥,所以我回來后,還不能怪別人,我的冤,只能蒙在心里。
  很多事情都出乎我的意料,而且都對我很不利。我在妙心的番薯里下藥,其實只下了很小的一點,按照書本里的說話,這樣的用量,只能把人體直腸里的糞便弄稀掉,加上一丁點的肚痛,不會造成對腸胃過大的傷害。我有時犯便秘時,也吃這樣的量,剛好能解我的便秘,其他根本沒什么傷害。我只想給妙心那么一丁點的教訓而已。叫他明白,飯頭我不是這么好玩笑的就行了。哪里知道,妙心的反應會這么厲害,上吐下瀉加抽筋,弄得好像是我在下狠藥毒死他似的,害得我在被窩里擔心了一晚上。妙心生病后,去北山寺的活也輪不到我頭上啊。我很忙的,寺里八十幾口的飯食要我張羅,哪里好走開一步?雖然我有兩個小沙彌當下手,但是下手終歸是下手,不能獨當一面的,菜做咸了飯燒糊了,這個責任誰來承擔?不管怎么樣,做菜燒飯也是個技術活,不是人人都做得的。再說我好歹也是有輩分的人,比妙心他們要長上一整輩呢。而去北山寺取經,誰不好去?像妙心那樣的小沙彌寺里有二十來個,都派不上大用場的,隨便派一個去就行了。即使他們手中都有活,我手下的兩個小沙彌派一個去也行啊,偏偏要我親自去?我去和他們去不一樣么?我曾經在戒律院師兄那里推脫過,哪知道被那個難弄的師兄訓了一頓,他把方丈抬了出來,說一切都是他指定的。當時我想,那幾個下藥的番薯更應該給這個拿雞毛當令箭的師兄吃。南山到北山的這條路,有近六米寬,附近的村民叫它官路。意思是,這條路有官路那么寬。它不是真正的官路,官府里的人,從來不進這個深山冷坳,所以造這么寬有點奇怪。這條路修建于幾百年前,不管下多大雨,刮多大風,從來沒有阻斷過。最多山上的石流沖些下來,蓋住半個路面,也馬上被村民清理掉了。即使不清理,也不影響通行。哪里料到,上一天晚上只下了些細雨,那里的山體就滑坡了,從山上沖下來的石頭滿滿蓋住了路面,我剛到的時候,石頭還不住地往下滾呢!我想我的運氣真差,只好改走山后背半腰上的那條小路,我就是在小路上遇見獅子的。
  那天的驚嚇還在。我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那頭遍身長著青毛的獅子咬住我左邊屁股,兩排長牙分別刺進我屁股的上下兩方,并在我的屁股肉的最深處勝利匯師,發出清脆的牙齒相互碰撞的聲音,然后輕輕朝外一拉,我的半邊屁股就沒有了。
  記得有人提醒過我,妙心是寺里很特別的沙彌,連方丈也對他愛護有加,其他人是算計他不得的,誰算計他,誰就會倒霉。我當時不信,現在果真倒霉了。
  屁股是自己的,少了哪一半都不行。發現自己的屁股還在,我著實高興了兩天。這兩天,我什么事也不干,樂呵呵地在寺院里走來走去。我的活,暫時由我的兩個下手替著。戒律院師兄在我被黃牛馱回來后,把我叫進他的禪房里。他的禪房里有一幅佛祖的畫像,畫像下面的案臺上供著佛香和水果,香煙裊裊上升,一直飄到畫像中佛祖的鼻子下。佛祖的臉洋溢著微笑。案臺靠墻的兩邊擺著兩把太師椅,師兄在一把椅子上端著身坐下了,叫我坐在對面門邊的圓凳上。我感覺有點緊張,因為面對著我的,除了師兄,還有墻上的佛祖。師兄這樣端坐著,也對我表明了一種立場,就是,他和佛祖是一派的。而我是另一派。師兄要在這種立場的前提下問我一些問題。
  師兄:“你為什么這樣做?”
  我:“什么?”
  師兄:“為什么說謊?”
  我:“沒有。我真的被獅子咬了。”
  師兄笑了笑,隨手拿起案臺上的一只蘋果,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又低下頭把玩了一會,再放回到案臺上去。等到師兄再拿眼睛盯我時,我感覺他的左嘴角因憤怒而微微抖動。師兄接著問我:“你的屁股怎么回事?”
  “屁股?”我摸著自己的屁股說,“被獅子咬掉了一半,但是現在居然還在。”我禁不住笑了起來,我還沒有完全從慶幸中回神過來。
  師兄狠狠地一掌拍在案臺上,罵道:“你要耍我們到什么時候?!”那只被師兄把玩過的蘋果啪地滾落到地上,師兄連忙撿起來,恭敬地擺回到案臺上,對著佛祖像合什念阿彌陀佛。
  師兄使人傳話來,說叫我好好反思兩天。于是我就樂呵呵地反思了。但是我不知道我要反思什么。我想,我的確被獅子咬了,這個黃??梢宰髯C,至于為什么沒有傷痕,我也說不清楚,黃牛也說不清楚,反正事情就是這樣,很奇怪。但是奇怪不等于我是在說謊,我沒有說謊,師兄以后問我的時候,我還是老老實實這樣回答。所以說,其實我沒有什么好反思的。我整天逛來逛去,像一個云游的客人,看著寺里的人忙碌著。這么多年,我從來沒有這么空閑過。要我反思?好吧,我要閑下心,好好反思。第一天去鼓樓那邊的溪流邊反思,邊反思邊釣石斑魚。第二天去藏經閣后面的樹林里反思,邊反思邊去打幾只鳥下來。第三天去哪里反思呢?先不去想了,反正有我樂的地方,反正我的樂趣再也不會給妙心那小子分享了。
  
  7 妙心
  
  我被派去參加一個小型的會議,會議的地點就在方丈室里。方丈室就是方丈的辦公室,在藏經閣的旁邊,說得嚴格點,應該是藏經閣其中的一間。方丈平時除了做日課和一些法事,其他的時間基本上在他的辦公室里。他的床也搭在那里。他的床像一個坐榻,矮矮的,上面擺了個靠幾?,F在他就坐在那里,拿著念珠的左手靠在靠幾上,很嚴肅地看著我們。這個會議是戒律院師叔來叫我的,他說是方丈的意思。我搞不懂為什么把我叫去開會,其實戒律院師叔他也搞不懂。會議除了我和戒律院師叔,還有兩個輩分和方丈一樣高的長老在。這兩個輩分很高的長老,在我的印象中,幾乎沒有說過話,也幾乎永遠閉著眼睛。做日課的時候,他倆不但沒有念出聲音來,連嘴巴也動得很微小,像在抖,好像很冷的樣子。所以啊,在我看來,方丈商量事情叫上這兩個擺件,實在沒多大意義。
  我一走進方丈辦公室,才知道這個會議和我是有那么一丁點的關系的。因為是在說臭飯頭的事。
  臭飯頭思過已經有十天了。這十天里,戒律院師叔找他談了三次話,要臭飯頭承認說謊的錯誤,但是臭飯頭脾氣硬得很,不肯承認。三天前,戒律院師叔找到方丈那里,要求給臭飯頭處以杖責,然后關禁閉。方丈沒有同意,但也沒有反對,他只對戒律院師叔說,過幾天看看。那天戒律院師叔和方丈說事的事,我不知道,消息卻傳到臭飯頭耳朵里去了。他急了,想來想去,覺得還是來找我幫忙。那天傍晚,臭飯頭來我寢室。他來的時候還給我帶了一個玻璃瓶子,里面有一只很健壯的大蝗蟲。
  我說別拿小孩子的玩意兒來忽悠我。
  臭飯頭哭喪著臉說:“妙心小哥啊,你雖然不是我的親弟弟,但是我一直把你當作親弟弟的,我很疼你的是吧?那天你拉肚子了,我暗地里哭了好幾次呢,心疼死了!”
  我說:“別貓哭耗子了,我不稀罕你疼我。那天的番薯怎么回事?”
  臭飯頭說:“那番薯啊,看來是壞掉了,所以你吃了肚子痛?!?br/>  我說:“騙人,壞掉的番薯會這么好吃?!”
  “噓!”臭飯頭在嘴邊豎起手指,示意我別那么大聲響。
  我意識到了,湊上前去,張大嘴巴,小聲地說:“壞掉的番薯會這么好吃嗎?你說!”
  臭飯頭把蝗蟲擺在我的床鋪上,說:“大概那天你餓了,人餓了,吃什么都覺得好吃,我也這樣的。你那天是很餓嗎?”
  我情緒好了不少,把玻璃瓶拿起來,在手中擺弄,說:“那天我到底餓不餓現在記不起來了?!?br/>  “記不起來好啊!”臭飯頭高興地說:“你看看,這蝗蟲好大,我化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才找來的?!?br/>  “為什么記不起來好?”我又警覺地問。
  “因為,因為把每件事情記住,那是很累的。你不怕累?”
  “怕的,”我看著瓶子說:“果然好大的個兒,你哪里找來的?”
  臭飯頭說:“樹上,那些杉樹上。為了能抓住這只大蝗蟲,我爬得老高老高,差點掉下來呢!”
  我說:“哦。明天我們再去抓幾只來?!?br/>  臭飯頭說:“明天再說,妙心小哥哥啊,我今天來是來求你個事的。”
  我問:“什么事?”
  臭飯頭說:“你給我評評理看,我什么時候得罪戒律院師兄了,他居然跟方丈說要對我施杖責,還要禁閉我呢!”
  “杖責?”我嚇了一跳,感覺自己的屁股已經火辣辣了,“那很痛的呢!”
  “是啊,很痛的,再說我已經惹戒律院師兄不高興了,棍子打下來,肯定比平常更重的?!背麸堫^一臉害怕地看著我。
  我說:“你也活該,誰叫你騙人呢!”
  臭飯頭說:“我真的沒有騙人,真的有獅子咬了我。”
  我說:“還說沒騙人?你的屁股不是咬掉了嗎?怎么現在還生在那里?”
  “哎呀妙心哥哥喂,我的小兄弟喂,當時真的被咬掉了,后來我醒過來時居然還在,我也奇怪啊,你相信我吧?”
  我說:“我相信你有什么用?方丈會相信?戒律院師叔會相信?寺里其他的沙彌會相信?”
  臭飯頭說:“但是黃牛相信的,它看到的?!?br/>  我說:“黃牛相信有什么用,牛又不會說話?!?br/>  “是啊!”臭飯頭一臉憂慮,“所以我只好來求你幫忙了?!?br/>  “我又幫不上忙的?!蔽艺f。
  臭飯頭說:“你幫得上的,你跟方丈去說說,方丈會相信你說的話的?!?br/>  我說:“你要我去方丈師祖那里替你說謊?”
  臭飯頭說:“不是說謊啊,這是真的,你把真話講給方丈聽,我的真話現在沒人相信我,你的真話是有人相信的,方丈一定會相信你的。”
  “你要我去說的話連我自己也不相信,別人會信?”我說。
  “別人也許不會信,但是方丈會信你的——你從來不說謊的,這點大家都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最起碼,別給我杖責了,我剛被獅子咬過,已經受過苦頭了,哪里還挨得起杖責啊!”
  臭飯頭說我是個從來不說謊的好孩子,聽了覺得特別受用,便說:“哦,原來啊,你是要我替你在方丈師祖那里說好話?”
  臭飯頭把我的一只手合在他的雙手里,哀求道:“是啊!”
  我變得有點同情臭飯頭了,覺得他雖然有錯誤,但是戒律院師叔提出要杖責他總是不好。打人總是不對的。
  于是我答應了他,我對臭飯頭說:“我可以去說說,但是前提是你必須承認錯誤?!?br/>  現在方丈叫我來開會,我想正好有機會在方丈面前替臭飯頭求個情。不過現在方丈有點嚴肅,又有戒律院師叔和兩個長老在,不敢馬上開口。我看了看戒律院師叔,他的臉色更加凝重,像是已經冰住了似的。我知道戒律院師叔在生臭飯頭的氣,臭飯頭不承認錯誤,就是不配合他的工作,就是不給他面子;他找臭飯頭談話談不出什么好結果來,反而把臭飯頭的脾氣給談硬了,說明他的工作不得法,說明他在眾沙彌中還沒有樹立起威信來,當然也可以勉強說明他做戒律院主持有點不稱職,在方丈面前不好交代。
  我們這個會,是商量臭飯頭的事,商量要不要治理他,怎么治理他。寺里所有的人中,我最了解的,除了臭飯頭,就是方丈了。方丈現在表情嚴肅,不是因為看到問題很嚴重,而是因為自己對問題沒把握,對問題的是與非還沒有搞清楚之前,要處理一個人是不妥的,所以,方丈在考慮要不要治理臭飯頭的事。兩個長老呢,其實是不用征求他們的意見的,因為他們從來都不發表意見,他們坐在這里,所做的事情無非是閉上他們的眼睛和嘴巴,我估計他們的耳朵也是閉上的,因為他們對我們其他三人的說話幾乎一點反應也沒有。就臭飯頭這個問題上,只有戒律院師叔的態度最明確,他一開口就直接提起三天前的話題。
  師叔說:“方丈師伯,我們出家人最忌諱的就是說謊,師弟這樣的態度,明顯在和我們寺里的規矩對著干,而且態度很惡劣,影響很壞?!?br/>  方丈說:“照你們戒律院的意思,是要責罰他了?”
  師叔說:“是的,必須處以杖責二十加禁閉三個月,達到佛法威嚴的懲戒效果,否則,以后會帶壞其他人的。再說,這樣的處理還是輕的?!?br/>  方丈說:“但是事情還沒有搞清楚之前,這樣處理是不是急了點?”
  師叔從椅子里站了起來,向方丈合禮,急切地說:“這事情是最清楚不過了,他說被獅子咬了,可以馬上叫他過來,看看到底咬在什么地方了!”
  方丈說:“我們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也許他真的被獅子咬了呢?”
  “是啊,也許飯頭師叔真被獅子咬了呢!”我也跟著說。我本來是懶得糾纏臭飯頭被獅子咬傷的事情,只要來求個情就行了,現在突然覺得戒律院師叔這個人很討厭,便插了句話。
  “你別插嘴?!睅熓宓闪宋乙谎?,“忘記我剛才跟你說過的話了?”
  我這才想起,剛才戒律院師叔來叫我的時候,要我幫他檢舉臭飯頭。
  我倔起頭說:“我沒有忘記,但是我也沒有答應你呀。”
  方丈說:“我叫妙心過來共同商量事情,也有我的道理,既然他能參加這個會,他就有權利說話。”
  戒律院師叔對著方丈應諾了一聲,然后說:“如果我們看到的調查到的都不是真的,那么我們寺院的條規有什么用呢?”
  方丈說:“寺規是北山寺師兄那邊立的,也立了好幾代了,所謂無規矩不成方圓,沒有寺規,我們寺里不亂了套了?”
  戒律院師叔擊了一下掌,興奮地說:“是啊!所以任何人觸犯了寺規,上至方丈師伯您,下至妙心他們這批小沙彌,誰都逃不過寺規的責罰,對吧?”
  方丈說:“對的。”
  我說:“不對?!?br/>  兩個長老突然抬起頭,各睜開一只眼睛驚喜地看了我一看,隨即又重新閉上了。方丈坐在床上微笑著。
  戒律院師叔兇著臉問我:“方丈師伯也說對,你說不對,到底不對在什么地方?”
  我說:“打人總是不對的?!?br/>  方丈“嗯”的一下,說:“有道理。”
  師叔對方丈說:“師伯,你沒看出來嗎,妙心在護著師弟呢!”
  方丈說:“妙心護著你的師弟也有妙心的道理?!?br/>  師叔冷冷一笑,說:“是啊,妙心自有他的道理,不過這個道理,我知道,方丈師伯您未必知道啊!”
  我心里暗暗一驚,不知道師叔想說什么,但是嘴上卻很強硬,說:“好好,師叔你知道,你把道理說出來給師祖聽聽!”
  師叔得意地說:“妙心為什么護著師弟的原因,是因為他們之間有個秘密?!?br/>  “什么秘密?”方丈問。
  師叔說:“他們倆,經常偷來寺里的番薯私地里烤了吃!”
  我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方丈看著我,問:“有這事?”
  我說不出話來,我想戒律院師叔真是太可惡了,背地里在打聽我和臭飯頭的事,還在關鍵時刻給我致命一擊。
  戒律院師叔又說:“當然這不能責怪妙心,他是孩子嘛。要怪就怪那飯頭師弟,他偷吃番薯帶壞妙心,造謠言說有獅子引起僧眾恐慌,還不知道他背著方丈師伯您做了其他什么下作事情呢!”
  方丈點了點頭,問:“那你看怎么辦?”
  師叔堅定地說:“必須杖責加禁閉,才能服眾?!?br/>  方丈又點了點頭,問我:“那么妙心,你看怎么樣?”
  我感覺我來開會好像是中了誰的圈套,這本來就是不應該由我來參加的會,結果弄得我自己也脫不開身,向方丈求情的事情更加不用說了。我含糊地說:“我沒怎么樣?!?br/>  戒律院師叔進一步向我解釋道:“方丈師祖的意思是,對你飯頭師叔這樣處理,你覺得怎么樣?”
  “打人總是不對的?!蔽胰跞醯鼗卮?,但是我說出的話連我自己也聽不到,更不用說方丈他們了。
  “這樣處理,到底覺得怎么樣?”師叔逼著問我。
  我說你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好了。
  方丈師祖說:“既然妙心同意了,我們的意見就達成一致了?!?br/>  “我沒同意?!蔽艺f。
  戒律院師叔有點惱羞成怒,責問我:“念你是個孩子,你偷吃番薯的事情才不追究你。你到底想怎么樣?”
  我說:“偷吃番薯和飯頭師叔說謊是兩碼事。你們要關我們禁閉,你們關好了,就是不能打人,還有,也不能罵人?!毙睦飳χ渎稍簬熓灏盗R:“臭和尚!死和尚!等會出門叫你踩牛糞!”
  師叔無奈地搖搖頭,露出一副與小孩子不能溝通的神情。他對方丈說:“師伯,看來師弟和妙心這倆人是連在一起的了,如果不對他們加以懲罰,我看我們寺廟的規矩真的要敗壞了!”
  “這個這個——”方丈皺著眉頭,很為難。他把佛珠擺在靠幾上,合什,說:“其實妙心他們偷吃番薯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我還知道——”
  方丈正要說下去的時候,有一個小沙彌突然闖了進來,慌慌張張地說:“師叔!”
  戒律院師叔問:“什么事?干嘛找到方丈室來?”
  小沙彌說:“牛,黃牛逃了!”
  我怔了一下。師叔說:“牛逃了有什么好慌張的?”
  小沙彌說:“不過在山門口被我們截回來了。”
  師叔說:“那你把牛關到牛棚里去好了,給它上繩,我看它自由慣了?!?br/>  小沙彌說:“我們是要把牛牽回去,但是牛不肯回,犟在那里,我們四五個人合力也拉不動呢!”
  師叔輕輕地罵:“一群窩囊廢!”又揮揮手,對小沙彌說:“知道了。你先回,我馬上過來?!比缓筠o別了方丈,匆匆走出去了。
  師叔走掉后,我也正要跟方丈師祖告別。方丈師祖對我說:“同去看看吧。”我便扶著方丈師祖出門了,把兩個長老丟在那里。剛出門,就看見臭飯頭站在門外,我說:“你在外面偷聽啊!”臭飯頭唯唯諾諾。方丈師祖對臭飯頭說:“你也同去吧?!?br/>  
  8 黃牛
  
  我覺得這個地方是呆不住了。
  這些天,我一直很煩。做牛真是太累了。也很委屈。委屈的是,我有苦無法述說。妙心生病以后,我一直很倒霉,倒霉的事情像蒼蠅一樣白天縈繞在我周圍,夜里縈繞在我夢中。佛門清凈地,這句話是說給外人聽聽的。
  我想把倒霉的事情在這里給你說說。
  妙心生病了。他為什么生病我是知道的,但是沒有人來問我。不過今天一大早卻有人來問我了,問得我心情差得一塌糊涂,這等會再說。我知道是飯頭在作弄他,但所有的人都蒙在鼓里。妙心曾經來我這里一次,我給了他暗示,我想他大概明白了。不過妙心明白又有什么用呢?他和誰去說?說了誰又會相信?除非飯頭他自己承認。這雖然不算是發生在我身上的倒霉的事,但是有點搭邊的。我的意思是,要不是發生這件事情,接下來的倒霉事情就不會發生,我和妙心依然和往常一樣隔一天去一趟北山寺,他去取他的經書,我去吃我可口的青草。但是妙心生病了,病好了以后的這些天,也幾乎不來我這里,所以我就吃不到那可口的青草了。我變得很沒有胃口,倒在我槽里和腳邊的那些枯草簡直無法咽下一口,一咽下去,不但喉嚨痛,連胃也脹脹的半天消化不掉,最終還是吐了出來。我變得很饑餓。這些天,我瘦了很多,我肩胛和臀部的那幾塊大骨高高聳立起來,下巴也瘦得耷拉下皮來,人家遠遠地看過來,我根本不像一頭黃牛,倒像是一頭小駱駝。要命的是,在我忍受饑餓的這些天,北山寺的鐘聲敲得特別響,每一聲都沉重地敲在我的心坎里,敲得我的胃陣陣泛酸,陣陣作痛。
  妙心生病的這些天,天氣突然地冷了,很反常,反常得讓我來不及換毛。再也沒有人來照顧我。除了妙心,飯頭對我還有一丁點的關心,但是這兩個人現在都不來了,寺里其他的沙彌,根本沒把我放在眼里,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我無法忍受輪流值班來給我倒枯草的那幾個小沙彌的罵罵咧咧。最近他們連枯草也不給我倒了,因為前些天吃不下的草料還在。而且,大概管事的師父只對這幾個小沙彌交代了給我喂料的事,其他什么也沒有吩咐,好像是,伺候一頭動物,只是給它喂點東西這么簡單。他們怎么只知道給自己加衣,不知道給我的棚子下面墊點稻草,上面補蓋點茅草?這幾天晚上,寒風從各個角落里吹進來,哪個冷啊!我覺得我快要呆不住了,我幾乎產生逃走的念頭。
  還有那頭獅子。誰也想不到妙心生病后那天的雨竟然能把大路沖垮,我和飯頭在半山腰的小路上遇上了一頭青面大口的獅子,它看見我們,一句商量的話也沒有,就直沖過來咬我們,好像我和飯頭對它有殺父奪妻大優。幸虧我們逃得快,要不然,我和飯頭已經在獅子的腸子底部化成屎尿屁了。更想不到的是,我們逃命回來,寺里的沙彌和長老們不但沒有安撫我們,反而誣陷飯頭說謊,飯頭因此被停職反省。我想這些天寺里的人對我態度差,也有這方面的原因,他們也怪我,懲罰我挨餓受凍。
  這些天,我的這個破地方來了一批客人,一群黑壓壓的蝙蝠,無聲無息從遙遠的地方飛來,擠在我棚子的頂棚上,把我的整個頂棚掛滿了,夜里進進出出的,吵得我沒法睡覺。而且,蝙蝠屎鋪天蓋地地從上面雨般落下來,淋了我一身,使我渾身濕粘粘的難受。我本來是頭發黑的黃牛,淋了蝙蝠屎后,我變成一頭正兒八經的骯臟的黑牛。沙彌們更討厭我了,他們遠遠地走過,就要捂住自己的鼻子,不停地喊臭。以前聽妙心說,我們的這片山,叫蝙蝠山,山頂上有個蝙蝠洞,這個洞深不見底,里面住著不計其數的蝙蝠。妙心說,世上死了多少人,蝙蝠洞里就有多少蝙蝠。妙心還說,蝙蝠是碰不得的,它是人類的靈魂,一只蝙蝠,就代表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我不知道妙心從哪里聽來這些話的。我和妙心從來沒去過蝙蝠洞,但是我和妙心都相信山上就有那么一個洞,也幾乎相信妙心的話。所以我有點怕這些蝙蝠,也不敢惹這些蝙蝠。一來它們是人類的靈魂,二來么,它們人多勢眾,我也斗不過它們,弄不好,我連棚子也呆不住。它們既然到我這里來住,就讓它們住唄!反正我也快不想呆了。不過我內心里,是一個勁地喊倒霉啊!
  早上來看我的人,是方丈。這個寺里,方丈是唯一一個能夠和我通話的人,也就是說,他聽得懂我說的話。我的話,在別人聽來,都是“哞哞”。我對妙心“哞哞”,妙心會以為我是發脾氣,我對飯頭“哞哞”,飯頭會以為我是肚子餓了,寺里其他的沙彌聽見我“哞哞”,都跟沒聽見一樣,好像是,我和他們生活在兩個世界里。
  方丈好像是很有心事的樣子。他開始是在大殿那邊走,邊走邊念佛珠,他走的方向應該是朝鼓樓那邊去的。我知道方丈在早上有散步的習慣。方丈年歲真的很大了,他很老了,老得不能再老下去的樣子。這樣年歲的老人,做事情是很慢的。方丈散步也很慢,每跨出一步,像是無風的天氣下一片羽毛在翻身,緩慢得能把別人的心給吊急了。方丈吃飯也是這樣,只看到筷子不斷地從碗里夾飯往嘴里送,嘴巴也不斷地嚼個不停,但是碗里的飯半天也吃不完,正如妙心說,方丈吃飯像一粒一粒吃的那樣慢。
  不過今天,方丈在去鼓樓的岔口停了一會,又踅回,朝我這邊走過來,一直走到我的棚邊。我在牛棚外面迎接方丈,我知道方丈散步散到我這里,肯定是有什么事情。
  方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邊,說:“你怎么成了這個樣子?”
  我說:“是啊,瘦了很多?!?br/>  方丈問:“胃口不好?”
  我說:“是啊。方丈你也瘦了很多啊!”
  方丈說:“是啊,我不是胃口不好,我是沒心思吃飯。你怎么這么臟?”
  我說:“棚里來了一群蝙蝠,不知道哪里來的,我身上的污漬是那群蝙蝠搞的?!?br/>  “蝙蝠的屎?”
  “嗯。方丈你看了就更加吃不下飯了,你還是走回去吧?!?br/>  方丈說:“我的眼里沒有臟東西。等會我叫人來給你清洗清洗,妙心生病后,看來沒人來好好照顧你了。”
  我問:“方丈你有什么心事害你吃不下飯?”
  方丈說:“最近廟里發生的事情令我很煩,簡直坐立不安?!?br/>  我說:“方丈你是得道高僧,怎么為飯頭師父的是事情煩著呢?”
  方丈說:“我不是為這事。不過我還是要問你一下,你們真的碰到獅子了?”
  我說:“是啊,那條小路上真的有獅子,你信么?”
  方丈說:“你說有就有,我信的。”
  我問:“那么,方丈你是在為妙心的事煩啊,我好糊涂,忘了妙心是你最疼的小沙彌啊!他不是病好了嗎?”
  方丈說:“好了。又能蹦能跳了,小孩子生病快,好得也快,不礙事,我也不擔心妙心的身子?!?br/>  “那你在擔心什么呢?”
  “我在擔心取經的事?!?br/>  “是啊!”我很有共鳴,雖然方丈記掛的是經,我記掛的是草。但是我們的擔心是一樣的,方丈取不到經很要命,我吃不到北山寺的草,也很要命。我正在想,吃不到北山寺的草,還不如給他獅子吃了呢!
  我說:“現在山下的大路堵死了,山上的小路又有獅子攔著,這經什么時候才可以重新去取啊?”
  方丈說:“我也在想這個問題,這個問題纏得我沒心思吃飯了?!?br/>  我問:“如果大路不通,獅子還在,我們就永遠不能去北山寺了?”
  方丈說:“是啊?!?br/>  我說:“那我就要永遠瘦下去,方丈你也要永遠瘦下去了?!?br/>  “是啊。怎么辦呢?”
  “不知道啊!”我暗想,我捱不住了真的只好一走了之了。
  “你想一走了之?”方丈馬上看出了我的心思。
  我連忙說:“想想而已,想想而已。”
  “你為什么吃不下飯?”方丈又問。
  “這個,因為,大該是——”我答不上來。
  方丈說:“你這畜生也不老實啊,妙心跟我說過了,你的嘴巴越來越挑了,不喜歡我們南山寺的苗,倒喜歡北山寺的草?!?br/>  我臉上火辣辣的,燙得脖子上的毛快要著起來了。
  方丈繼續問我:“妙心生病是怎么回事?你老實說?!?br/>  我低下頭,說:“是吃了壞掉的番薯。”
  “壞掉的番薯?”
  “也不是壞掉,是吃了下了瀉藥的番薯?!?br/>  “番薯是誰給妙心吃的?”
  “飯頭師父。”
  “瀉藥誰下的?”
  “飯頭師父?!?br/>  方丈念了聲佛,說:“我搞糊涂了,為什么飯頭要給妙心吃番薯?又要在上面放瀉藥?”
  我把妙心和我說起過的原原本本向方丈說了。
  方丈拿佛珠敲敲我的頭,生氣地說:“原來偷吃番薯的事,你也有份啊!看我不懲罰你?!?br/>  我向方丈師父認了錯。我認錯是因為我的確不應該辜負方丈的器重,不是因為我怕懲罰。我餓成這個樣子,快要站不住了,還怕什么懲罰呢。
  我突然發現方丈和我說話的時候一直扶著我的角,他其實也虛老得快要站不住了。
  我還發現方丈頭頂幾顆灰白的佛痣邊上多了一個凸起的小黑點,有點油,在緩慢地往下流,是一粒剛落下來的新鮮的蝙蝠屎。
  
  9 妙心
  
  大雄寶殿和山門之間,是一片很大的空地,被大青石砌成一格一格的,很平整。黃牛站在靠近山門口的空地上,不住地喘著粗氣,它的四條腿像是生了根,任憑四五個小沙彌怎么拖拉,就是紋絲不動。
  戒律院師叔看見我和臭飯頭攙扶著方丈過來,就迎上來,對方丈說:“師伯你看看,規矩越來越沒有了,連畜生也這樣了,看我不把它給送去宰了!”
  我跑到黃牛邊上,趕走那幾個小沙彌,摸著黃牛的鼻子說:“畜生怎么啦,你們看看,這幾天你們是怎么伺候小黃牛的,它變得又瘦又臭了!”
  旁邊一個小沙彌對方丈說:“是黃牛自己不愿意吃草,還有——”
  “呸!呸!明顯是你們在欺負它!我在伺候的時候不是好好的?”我對付這幫小沙彌很有一套,他們最怕我撒潑。果然,這幾個小沙彌馬上不聲響,遠遠地避開了。
  方丈對小沙彌說:“別說了,我都知道了。”
  這時,有幾個年輕健壯的沙彌提著木棍跑到空地上來,對方丈行過禮后,站在戒律院主持后面。飯頭馬上警覺了,說:“你們想干什么?”
  戒律院師叔對方丈說:“現在,全寺的沙彌都在看著我們,所以對師弟的杖責要馬上執行?!?br/>  臭飯頭說:“我沒有錯,你們要責罰我,我不服。我寧愿不在這里呆了。我要和黃牛去北山寺。”
  戒律院師叔冷笑一聲,說:“那個破地方也有人要去?要是換了我,寧可杖責一百,也不要去那家小寺廟?!?br/>  方丈沉默了一會,說:“要是他們愿意去呢?”
  戒律院師叔說:“不是說路上有獅子嗎,他們還敢去?”
  我賭氣說:“你說我們不敢去,我們偏要敢去!”
  方丈說:“事情都是因為取經引起的。我知道妙心、飯頭和黃牛都犯了寺規,不過,要是他們能再去一趟北山寺,把經書取回來的話,我看,對他們的處罰就免了吧?”
  臭飯頭連忙附和說好的。我看見戒律院師叔緊緊憋著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的兩腮漲得老大,而且越漲越紅。我想他肯定是氣壞了。
  我和臭飯頭,還有小黃牛共同走在去北山寺的小路上。一路上,臭飯頭總是嘴里念念有詞,還不斷地四處張望。小黃牛跟在我后面,走起路來“篤篤”地響,它餓了這么多天,走路居然還這么有勁。我知道,現在黃牛的頭腦里,只有北山寺的那些青草。
  但是我的頭腦里,一直掛念著那頭獅子,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會沖到路上來攔住我們。
  臭飯頭還是不住地念念有詞。我聽得煩了,便打斷他,沒好聲氣地說:“你念的什么經啊,這么煩人的?!?br/>  臭飯頭說:“我念的不是經,是咒。我念的咒能除妖解難的。”
  我說你別念了,再念下去,獅子不咬死我,我先煩死了。
  我們就這樣走著,不知道彎了多少彎,小路是越走越高了,朝路邊望下去,半山腰圍著一圈云,樹林模糊不清。我問臭飯頭,是不是路走錯了,我感覺是在朝天上走。
  飯頭說,小路就只有這么一條,反正路的一頭是南山寺,另一頭是北山寺,絕對不會錯。
  我又問:“獅子在什么地方遇到的?”
  臭飯頭很不高興,叫我不要再提獅子了,不能說一些開心的事情啊!
  我說:“那我唱歌!”
  臭飯頭說:“你敢!”
  我說:“唱歌也不允許啊?”
  臭飯頭說:“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路上唱的什么好歌!”
  我說我唱的是“山歌要唱琴要彈,人無二世在人間”,和你有什么關系。
  臭飯頭說:“還有呢?”
  我說:“還有啊,我想想,哦,還有‘唱個白象對青獅,唱個情妹對情郎’?!?br/>  臭飯頭說:“你看看,這淫詞浪曲你也唱得出來!”
  我說哪里淫啦?哪里又浪啦?我怎么感覺不出來?
  臭飯頭說:“好好,你感覺不出來算你狠。那么,你還唱什么了?”
  我暗暗緊張了一下,說:“沒了,絕對沒了?!?br/>  “有的?!?br/>  “沒了。”
  “有的。你以為我不知道啊,你唱‘臭飯頭你個狠心郎啊,把妹妹我擱在窮山寨’,是不是?”
  “啊!哪個爛嘴巴告訴你的!”我的腦袋里轉動著一張張寺里小沙彌的臉,猜想是那個告的密。
  臭飯頭輕嘆了一口氣,說:“算了,我也不計較你了。你是孩子,孩子最大嘛,我有什么辦法?”
  “哈哈,你這樣想你對啦!”
  臭飯頭轉過身來茫然地看著我,我也正在茫然地看著他。
  臭飯頭指著我的鼻子說:“你怎么換了口音了,剛才是你在說嗎?”
  我說:“怎么是我在說啊,我沒說話呀,哈哈,哈哈,你聽聽,像是我的聲音嗎?”
  “哈哈,你們倆沒看到我啊!”
  我和臭飯頭同時嚇得跳了起來。我們看到,有一個邋遢的胖和尚坐在一個山洞口的石頭上,他正對著我們笑呢。令我們更加害怕的是,真的有一頭大青獅匍匐在胖和尚的腳邊。
  臭飯頭馬上逃到我身后去,抱著黃牛,人和?;ハ嘁揽恐?,瑟瑟發抖。
  我站在那里沒動,愣愣地看著那頭獅子,獅子在我的注視下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胖和尚對我說:“你不怕?”
  我討厭別人探我的心思,便倔著嘴說:“獅子有什么好怕的?!?br/>  胖和尚笑呵呵地繼續問我:“為什么不怕呀,別人一看見獅子就會害怕的,難道你沒有看見這是一頭大青獅嗎?”
  我說:“我不怕,我把他當作農民家里管門的一條狗,所以就不怕了?!?br/>  胖和尚說:“對啊。因為,這獅子本來就是你的坐騎?!?br/>  “什么?”我問。
  “文殊?!?br/>  “哎?!蔽覒?。我應了后,又一陣迷茫,問胖和尚:“你叫我什么?”
  胖和尚說:“我叫你文殊啊!”
  我說:“文殊是菩薩,別瞎說。”
  胖和尚說:“你就是菩薩?!?br/>  我說:“文殊菩薩怎么會是我這個樣子?”
  胖和尚說:“你不是文殊,誰是啊?哈哈?!?br/>  “真的!”我高興極了,問:“那你是誰?”
  “我叫釋迦牟尼,大家都這樣叫我,我這樣自稱是不是有點驕傲啊?”胖和尚說。
  我說:“你是佛祖啊!”連忙拜了一下。接著問:“佛祖,你怎么穿得這么狼狽?”
  佛祖哈哈大笑:“你以為我是什么樣子的?”
  我說:“我以為你是金光閃閃的?!?br/>  佛祖說:“我又不是太陽,干嘛要金光閃閃?”
  我看見山洞口,站著坐著好些瘦骨嶙峋衣衫襤褸的和尚,問佛祖:“他們都是你身邊的那些,那些菩薩?”
  佛祖說:“是啊!”
  佛祖又說:“普賢,過來?!?br/>  我看見我身后的臭飯頭應了一聲,對著佛祖跪拜。
  我更懵了,對佛祖說:“他怎么可以是普賢菩薩?”
  佛祖笑道:“但他就是啊?!?br/>  我很不服,拍了一下臭飯頭的肩膀說:“傻人有傻福啊!你中獎了!”
  普賢“呵呵”笑著,雙手不斷地相互搓動,臉上洋溢著一股喜慶氣。
  佛祖說:“文殊,你來,坐我左邊來。普賢,你來,坐我右邊來?!?br/>  我和普賢便分別坐在佛祖的左右邊。我撫摸著邊上的獅子,想著以后不用走路了,心里特別開心。
  普賢問佛祖:“我的坐騎呢?”
  佛祖說:“那黃牛不是嗎?”
  普賢說:“不對吧,經上說我坐的是白象啊!”
  佛祖說:“經上亂說的,凡人哪里知道我們在干什么,在想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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