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實與禪境之間

　　我們無法否認，當今是一個豐富到不能再豐富的時代，可對作家來說，這個時代也真是非常麻煩的時代。從表面上看，當下作家已經具有了主體自由、自由呈現的機會，但“自由”的代價是市場需求的賣點，往往要以文學信仰、文學價值的背叛為代價，而且，這與文學的批判精神無緣，大多只是對物質時代各種誘惑的全面投誠。可無論如何世人總是在期待著社會的變遷能重新激活文學的人文精神與價值關懷，給文學注入新的生機與活力。讀了上虞青年作家張立民的新作《在佛左，在佛右》后，這種感覺更清晰強烈。
　　
　　1
　　
　　《在佛左，在佛右》講述了一個發生在南山寺的故事。
　　小沙彌妙心除看管一頭黃牛，便是隔一天去一趟北山寺為方丈師祖取回一本經書。飯頭師傅管寺中幾十號人的飯，平日里，他常常偷偷地和妙心共享烤番薯的美味。某日，飯頭在烤番薯里放了瀉藥，妙心吃后腹瀉不止，取經書一事便由飯頭代勞。誰知飯頭取經不成，反被山中獅子咬去半邊屁股。飯頭驚嚇不已，虧得同去的黃牛把他馱了回來。可誰知回到寺中，競發現屁股完好無損。飯頭被停職反省。戒律院師審訊飯頭，認為飯頭撒謊，要求處以杖責二十加禁閉三個月。最終，方丈允許飯頭和妙心、黃牛再去一趟北山寺，只要取回經書便可免去處罰。飯頭一行上路了，這回他們除了遭遇獅子，還碰到了一個自稱是釋迦牟尼的和尚，更神奇的是，妙心成了文殊在佛祖之左，獅子不但沒有咬人，反成了妙心的坐騎。飯頭成了普賢，在佛祖之右，而黃牛則成了飯頭的坐騎。
　　作品按照慣常的生活秩序一環一環地展開故事情節，似乎每一個環節都沒有破綻，最后的結局是真實的，卻又是荒誕不經的。細節的真實感與整體的荒謬性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我們既熟悉又陌生的文本世界，敘述的是一件現世中不可能經歷的事件，但讓我們看到了這虛假事件背后的真實，整個作品的藝術魅力便蘊涵在這種反諷式的敘述之中。
　　作家總是在為生活事實到文學表達之間的變遷嘔心瀝血，他們試圖在蠻荒的現實中開墾成出肥沃的文學。在這一過程中，有的作家借助宗教、魔幻、鬼靈、以及不同地域和民族中獨特的文化內涵構筑文學意境；有的作家借助歷史與當下久遠的時間隔斷而產生的神秘進行文學創作；有的作家借助夢境、精神錯亂、宿命與定數、強大而不可把握的潛意識心理和陌生的花樣敘述形式將現實拉入文學。從《在佛左，在佛右》中，我們可以看到張立民試圖采用如上的某些方法來拉伸現實，來變幻出多姿的文學之花。
　　
　　2
　　
　　南山寺的現實是真實的，很值得人們玩味。
　　南山寺是方圓幾百里最大的寺廟，可徒有豪華氣派的大殿，大殿里的鐘總是越敲越亂。經也是越念越亂。作為領導者的方丈已老態龍鐘，他心事重重卻又無力打理寺中瑣事，一心沉緬于兩天讀完一本經書。沙彌妙心頑劣懵懂，討厭誦經。飯頭師傅自以為是，以和妙心偷吃烤番薯為樂。眾長老慵懶怠動，幾乎永遠閉著眼睛，連念經時都懶得出聲，從來不發表意見。戒律院師一心想著如何罰人，責罰飯頭、妙心時，似乎在秉公執法，其實是公報私仇。黃牛性格怪異，不安心在南山寺，反倒向往簡陋的北山寺，向往北山寺的青草，北山寺的鐘聲。
　　南山寺的現實雖談不上嚴峻殘酷，但實在不盡人意。因為人際的糾葛掣肘，南山寺已變得瑣碎煩悶平庸，蒼白乏力慘淡，沉苛難愈，連黃牛也感覺到了：“佛門清凈地，這句話是說給外人聽聽的。”
　　生存其間的凡人，似乎只有到禪境中才能各得其所。作者也在努力地幫助他們逃離現實，試圖用禪境來取代現實。
　　禪宗常講“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教人去體悟潛于內心的純真本性，尋找超越時間和空間的永恒的生命。佛禪具有自己獨特的思維規律，它雖然不反對理性思維的“漸修漸悟”，更注重感性思維的“直接頓悟”。顯然，佛學禪宗所尋找的真我心態，所強調的活躍的生命，靜穆的觀照，以及重視“頓悟”的思維特點在左右著作者。這種影響潛移默化地滲透于作者的起筆動意之中，作品因此充滿了佛禪底蘊又不露痕跡，在現實和禪境間游走著。如妙心見到獅子時的細節。
　　令我們更加害怕的是，真的有一頭大青獅匍匐在胖和尚的腳邊。
　　臭飯頭馬上逃到我身后去，抱著黃牛，人和牛互相依靠著，簌簌發抖。
　　我站在那里沒動，愣愣地看著那頭獅子，獅子在我的注視下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胖和尚對我說：“你不怕?”
　　我討厭別人探我的心思，便撅著嘴說：“獅子有什么好怕的。”
　　胖和尚笑呵呵地繼續問我：“為什么不怕呀，別人一看見獅子就會害怕的，難道你沒有看見一頭大青獅嗎?”
　　我說：“我不怕，我把他當作農民家里管門的一條狗，所以就不怕了。”
　　胖和尚說：“對啊。因為，這獅子本來就是你的坐騎。”
　　人之性情不僅內在地主導著人的行狀，也深刻地影響人的命運，而且置身于怎樣的社會生活，遭遇怎樣的時代背景，又會給這種性情的釋發、命運的走向帶來極大的不確定性。因此，由凸顯個人的視角關懷到關注個體的生存在《在佛左，在佛右》里一再呈現。作者為了讓妙心和飯頭、黃牛逃離現買，進入禪境，用快刀斬亂麻式的敘述形式，搭建了從現實走向禪境的爬升云梯，轉瞬之間，妙心和飯頭成了在佛左、在佛右的文殊和普賢，并用佛祖的一句“經上亂說的，凡人哪里知道我們在干什么，在想什么啊”迅速結束小說。
　　
　　3
　　
　　當作家想從現實的拖曳中飛身而出時，往往會以虛構與想象作為雙翼，張立民也不例外。可是，禪宗的根本指向是頓悟之后如何重視正視實際人生，重新面對現實世界。顯然，此時的作者尚不具備那種不需借助外力便能以現實本身的力量和作家主體生命的魅力從生活現實中超拔而出的本領。所以，我們看到的是作者快刀斬亂麻地從現實中抽身而出，急切地用禪境來取代現實。
　　要知道，在政治強權面前，在滾滾的時代車輪面前，個體一定是渺小無力和無助的，個體完全可以是軟弱的，軟弱是毫無力量者的力量。我們完全可以盡情地揭示苦難而不熱衷于表現受難者昂揚的斗志、不屈的意志，而只須著力表現他們的“軟弱”，表現這“軟弱”中蘊含的濃郁的苦難意識。在《在佛左，在佛右》里，我們可不可以不這么急于抽身而出，我們盡可以寫盡南山寺的華麗外表，腐朽內在，寫盡沙彌的苦悶，飯頭的無奈，方丈的無為，戒律院師的陰險，黃牛的另類等等。
　　日本作家村上春樹說他一直牢記著這句話：“假如這里有堅固的高墻和撞墻破碎的雞蛋，我總是站在雞蛋一邊。”他說，他寫小說時這句話總在腦袋里揮之不去，這句話并非寫在紙上貼在墻壁上，而是刻于他的腦壁間。
　　是的，無論高墻多么正確和雞蛋多么錯誤，作家還是應該站在雞蛋一邊。正確不正確是由別人決定的，或是由時間和歷史決定的。假如作家站在高墻一邊寫作，不管出于何種理由——那個作家又有多大價值呢?當所有人都站在高墻一邊之時，便是所有人都淪為破碎的雞蛋之際。到那時，我們的作家又在哪里立足呢?
　　文學與現實之間矛盾重重的關系令那些認真而優秀的文學大師們苦惱不堪是由來已久的，他們就是在這進入現實后又超拔而出的行進中耗盡心力的。由此，我們更期待張立民能夠更從容地、更毫無遮掩地走進現實，劈面直入又長身而出，猶如藝高膽大的劍客。雖然，要對抗這個偽崇高的時代確實不容易，但用禪境來取代現實絕對不是出路，何況又是取代得如此的輕而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