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在世

　　現在寫小說的，多以欲望為敘述的中心，以敘述表達宗教關懷，甚至承載作者對宗教的獨特理解的文本，已經不多見了，從這個層面上來說，上虞作家張立民的《在佛左，在佛右》是這個紛擾的世俗社會中難得一見的“凈心”之作。小說情節很簡單，小沙彌妙心每隔一天帶黃牛到北山寺去取經，如此已有三年，在他無意中發現飯頭偷烤番薯后，雖然在飯頭引誘下“同流合污”，但飯頭不甘久受拿捏，在番薯中下瀉藥，妙心因此病倒，深知內幕的方丈于是派飯頭和黃牛一起去取經，由于大路堵塞，他們只好走小路，結果路遇青獅，飯頭被咬，回寺驗看卻了無傷痕，戒律院師父因其謊言惑眾，欲施杖責，在方丈的干預下，飯頭與妙心共赴北山寺取經，路上被化身為邋遢胖和尚的釋迦牟尼喚醒，原來他們竟是文殊和普賢兩位菩薩。
　　小說情節帶點魔幻色彩(會說話的黃牛也加重了這個特點)，又變換敘述者，全部采用第一人稱敘述，技法無疑是時髦的、現代的。不過，作品的思想內涵卻是嚴肅的、宏大的、傳統的，通過人物、情節、環境等的綜合象征，影射了禪宗史上的“南北之爭”，表達作者對禪宗真諦的參悟，可謂以小見大，舉重若輕。這里我且拋磚引玉，簡單地說一說。
　　
　　一　花開兩朵，舍北取南
　　
　　我們先從小說的環境描寫說起。小說環境描寫不多，開篇寫石上生花，一紅一藍，暗合后面人物活動的兩個區域：一南(南山寺)一北(北山寺)，南山寺香火鼎盛，氣派非凡，北山寺破舊荒涼，芳草萋萋，二者對立并存。紅花對著小路，路通南山寺，藍花對著一個黑幽幽的山洞，洞中本來住著無數的蝙蝠，后來被諸佛占據。從南山寺到北山寺有一大一小兩條路，大路一直暢通，飯頭起嗔念在番薯中下瀉藥后，一場毛毛雨引發山體崩塌，大路被堵塞。
　　為什么要寫兩座對立并存的寺廟?要解開其中的謎團還需要從頭說起。佛教早在東漢時就傳入了我國，經過幾百年的流布，到六祖慧能時有了一次重大的改革，和儒、道(主要是道家)兩家融合成為和印度佛教相區別的禪宗，中晚唐之后成為漢傳佛教的主流，也是漢傳佛教最主要的象征之一。歷史地看，我們現在說的禪宗其實單指慧能創立的南宗，而當時慧能其實偏居嶺南一隅，大盛于中國的是慧能的同門師兄神秀所領導的“北宗”。南北并立是相當長一段時間內的歷史事實。南北兩宗同出五祖弘忍，但是區別很大。大體說來，北宗強調“借教悟宗”，修禪者要讀很多經書，從理論上弄懂；師父也要給弟子們系統講經。南宗相反，強調的是“教外別傳”；北宗主張坐禪，南宗主張參憚；北宗強調漸悟，南宗則強調頓悟。
　　小說中南北兩寺首先是禪宗的南北兩宗的象征。在歷史上弘忍居于北方，實為北宗，慧能之后的南宗源出于北。在小說中，南山寺是從北山寺分出來的，寺規也是北山寺立的。北山寺是南山寺的源頭活水，方丈一旦無法從北山寺取經，就亂了分寸，黃牛吃不到北山寺的草就無法生存，這樣處理是對歷史的尊重。然而作者也明確表示了對南北兩宗的取舍。小說中方丈是一個中間人物，兼具兩重性，他從北山寺借經，是“借教悟宗”，但他不對門徒系統講經，甚至也不許門徒進藏經閣，對妙心更是格外寵愛，這是南宗的“教外別傳”的做法。
　　北宗主張攝心看凈，漸修成佛，持戒坐禪，都是途徑；南宗則主張對之超越、摒棄，印順法師指出：“慧能不重宗教儀式，不重看心、看凈等禪法，卻重視德性的清凈。”日本學者也指出“慧能的中國禪，不重學問、坐禪，以實際證道為要，通過自身體驗而悟道”。小說中方丈承認“寺規是北山寺師兄那邊立的，也立了好幾代了，所謂無規矩不成方圓，沒有寺規，我們寺里不亂了套了?”但他在知道飯頭與妙心偷烤番薯的情況下并不以戒律去束縛他們，也不主張杖責飯頭。
　　如果說方丈這個形象身上還多少保留著對北宗的尊重的話，那么戒律院師父則基本上是一個負面形象，他熱衷于維護戒律，強調“佛法威嚴”，甚至還玩弄心思，想以妙心偷吃烤番薯來要挾他同意杖責飯頭。在他的價值體系中，既有的規章是第一位的，佛法倒是次要的。方丈以“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加以點撥，他卻無心領會其中深意，參不透“實相無相”的道理，為事物的表象所迷惑，執著不放。
　　另外，飯頭身上也保留著一點過度的痕跡，他修習禪定多年，卻被妙心一句毫無惡意的“臭飯頭”給破了，這樣的情節安排也是對北宗機械坐禪的否定。
　　
　　二　“見性成佛”
　　
　　小說中另一個讓人困惑的地方是飯頭與妙心居然是普賢、文殊兩位菩薩。能否解開這個困惑和是否理解小說的主旨密切相關。
　　先說妙心(即文殊菩薩)。在佛教中，文殊菩薩代表智慧，被稱為“大智文殊菩薩”。在小說中，妙心雖然年幼，但卻智慧過人，經文“一聽就熟”。飯頭引誘他同吃烤番薯，他明確地指出“我不能嘗……嘗過了我就和你一樣了……那樣我就不能抓你了。”戒律院的師父想以他偷吃烤番薯的事情要挾他同意杖責飯頭，他說“偷吃番薯和飯頭師叔說謊是兩碼事。你們要關我們禁閉，你們關好了，就是不能打人，還有，也不能罵人。”立場鮮明，思維清晰。戒律院師父的心理動機他更是洞若觀火：
　　“我知道戒律院師叔在生臭飯頭的氣，臭飯頭不承認錯誤，就是不配合他的工作，就是不給他面子；他找臭飯頭談話談不出什么好結果來，反而把臭飯頭的脾氣給談硬了，說明他的工作不得法，說明他在眾沙彌中還沒有樹立起威信來，當然也可以勉強說明他做戒律院主持有點不稱職，在方丈面前不好交代。”
　　一個小孩子，不但深諳各方利益糾結之所在，語言表述嚴密，且能不為各種欲念所迷，其智慧是讓人驚異的。小說中他的日常事務之一——到北山寺取經——承擔的也是智慧使命。這些都是妙心即文殊的伏筆。
　　但是佛教之智慧并不等于我們日常所理解的智慧，妙心既是文殊，當有佛家的大智慧。所謂大智慧，要抓住本質，佛教認為，相(事物的形體、相狀等)都是瞬息變化，虛幻不實的，從本質上說也就是“空”，“于相而離相”(即雖然天天接觸相，但是由于看透了它們的虛幻本質，能夠從思想感情上遠離、超越這些事物)，保持自性清凈，才是大智慧。而妙心雖能偶爾看破因緣(飯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講他的身世，他當成傳說來聽，飯頭設計讓他瀉肚子，他也不計前嫌，為他說情)，卻難以就此認為他有大智慧，何況他還經常偷懶、又貪吃貪玩。
　　如果說妙心與文殊還多少有些相似，飯頭與普賢菩薩那就絕難等同了。普賢菩薩最大的特點是行動，是以行證智，是德行的典范，即所謂“普賢行愿”。而小說中的飯頭貪、嗔、癡“三毒”俱全。佛教認為“三毒”殘害身心，使人沉淪于生死輪回，為惡之根源。飯頭貪食(偷烤番薯)、貪財(想把黃牛私自租給山下的農戶)，貪色(小說中只有一個影射，妙心曾編唱山歌“飯頭你個狠心郎啊，把妹妹我擱在窮山寨”)。因妙心罵他“臭飯頭”而心生嗔怒，以至于在烤番薯中摻瀉藥，而他在講述妙心身世時居然涕淚橫流，則是一種癡。飯頭的這種形象，只能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來形容，和普賢菩薩相差何止萬里。
　　顯然，作者并不是要寫兩個智慧、德行第一的人，然后說他們是佛，他要寫的恰恰是兩個渾身缺點的人是佛。為什么要這樣寫?讓我們再次回到禪宗的思想上來。南宗始祖慧能認為，“自性常清凈”，“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皆能成佛；要想成佛，只需要“識自本心，見自本性”，這就是所謂“見性成佛”。慧能還認為，雖然人皆有清凈心，但卻常“于外著境，妄念浮云蓋覆，自性不能明”，他提倡人要“自度”，自見本性，但并不排斥“善知識”的點拔，“故遏善知識開真法，吹卻迷妄，內外明徹，于自性中，萬法皆見”。
　　細細推究起來，小說中的南北兩寺也可以是世俗與凈土的象征。南山寺金碧輝煌，香火鼎盛，是世俗社會的象征；北山寺荒涼破舊，連青草看起來都是“蔫蔫的，干干的”，但在黃牛(它是妙心本心的象征)看來是這種草卻非常好吃，極富營養，“十里外的北山寺只要輕輕敲響第一聲鐘，就能警醒沉睡中的我，而我們寺里的鐘聲敲得再響也吵不醒我”，方丈沒有北山寺的經書也是心急如焚，這都表明，北山寺類似于佛教中的凈士。妙心、飯頭身處南山寺，為各種妄念所迷，后遇化身為邋遢胖和尚的釋迦牟尼，才被喚醒，識自本心，見性成佛。
　　禪宗是中國化了的佛教支派，作者為了表明自己的立場，還安排了兩個小細節：一是中國式的吉祥物蝙蝠，諸佛住進蝙蝠洞，這只能是一個中國式的佛教故事；另一個就是黃牛，在中國，黃牛是吃苦耐勞、順天承命的象征，作者用它來替換具有濃重印度文化象征的白象(普賢坐騎本是白象)，其中國性是不言而喻的。
　　“見性成佛”是一個很高的境界，在這樣一個浮躁的時代，如果人們能多少認識到“自性清凈”，少些妄念，回歸本性，當然是最好的。這也是這篇小說的價值所在。但是小說在寫妙心、飯頭等迷于妄念時倒是駕輕就熟，而在寫“見性成佛”時就有些突兀了，這當然是因為這樣的過程本來就不容易坐實，但思慮不深也是一個原因。
　　另外，小說采用第一人稱，但對人物的年齡、身份等的差異考慮不足，雖然也設計了一些相差細節(比如妙心調皮、貪玩)，但總體看來，不同敘述者的語言風格非常相似，未能做到因人而異，未免有些美中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