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控制是最強者的本能——蕭伯納
10月18日,我在一張青城晚報上,看到了一則報導,說有一個女孩子在第三次自殺后被救起。之所以我會注意這個新聞,一是寫這新聞的人我認識,二是那個女孩講了一句讓我觸目驚心的話。她說她不怕死,真的一點都不怕。至于為什么不怕,我從短短的報導里看不出來。當然我也無法理解這種行為,這世界為何有人連死都不怕呢?她這么年輕,卻說得這么決絕。一直以來,我都認為好死不如賴活,可她為什么會說這樣的話呢?
我以為我很快會忘掉這條新聞的。然而從那天開始,晚上我就做夢了,夢的內(nèi)容大同小異,都是夢中有個人在遠遠地呼喚我,看不清是男人還是女人?為何在呼喚我,呼喚我做什么?很奇怪這個夢都做不完,我就醒了。而在這段時間,我的記憶力變得非常的好,甚至回憶起了一次與父親一起去蒙山挖筍,后來與父親失散,我一個人迷失在深山里,那時真害怕呀,而那已是過去二十多年的事了。我對母親說,我最近經(jīng)常做同一個夢,夢見遠方好像有一個人在等我。母親說,日有所思罷了,那是個男人女人?我說不知道,好像是女人?母親說,你應該是想戀愛了,可那只是夢,別多想了。我說我決定要去那個地方。母親說既然哪里都不知道,你怎么去?我說,媽媽,我決定去青城,至于為什么去青城,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感覺,有時候夢會比現(xiàn)實更真實。母親點點頭,并沒有阻攔,就說那你去吧,不過要注意身體,有事打電話給我,如果不是就盡快回來。她沒說陪我去,是因為她了解我。既然是我的夢,只能是我一個人去。有一點需要說明,青城我從沒去過,若說認識的人,只有一個,但我肯定,不是他。
1
五個月前的一天,我和小秦去涌城采訪一件離婚糾紛事件回來后,兩個人聊完女人后開始聊人生。爭論的開始,他說與其讓像離婚糾紛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荒廢了青春,不如趁機到地震前線見識一下,興許還能立功回來。經(jīng)過漫長的辯論,無數(shù)的口水飛濺,我點頭說是。我們達成了一致的觀點是,做普通的社會新聞只會讓我們麻木,如果不去這次地震現(xiàn)場,那我們就愧對這個職業(yè)。就像現(xiàn)在做得最好也就是到了要聞部,沒什么出息。第二天一早,我們用最快的速度向馬主任匯報了我們的想法。馬主任停頓了很久,然后用力揮了一下手臂,說,現(xiàn)在很多記者都麻木了,你們還有熱血,這很好呀,我很高興,年輕人是應該這樣想的。但有一點要提醒你們,那里很危險,沒有人能保證你們的安全。你們對這些大事采訪也沒經(jīng)驗,還是別去吧?我們說我們不怕,更何況那里的同胞也需要我們。馬主任說那你們跟家里商量商量吧。我們說商量了,說是社里委派的,家里人沒反對。馬主任說你們還是寫個申請吧,明天交到我這兒來。小秦后來說他看到馬主任走的時候眼里有淚花,我說他是感動的吧。他說也許是吧,我也想不出是別的什么。
我們憑著記者身份過了幾道封鎖線,到了災區(qū),漫天揚起的灰塵像一塊巨大的黃布,隔斷了昨天。當我們面對著斷壁殘垣,亢奮極了,是的,在這不停抖動的土地上,即將開始書寫我們的偉大篇章。一路上,我們都在這樣想,此時,頭頂上飛過一群不知名的鳥。小秦說,如果人們都像鳥兒在空中,就不會遭受這樣的苦難了。我說現(xiàn)在我們就像鳥兒,抬起頭,一滴白色液體落在額頭,感覺冰涼冰涼的。
到了現(xiàn)在,我已不記得自己寫過些什么新聞,只覺得面對著如此震撼的場面,覺得用筆根本就是多余的。過了幾天,我開始失眠,一是不斷發(fā)生的余震讓人無法入睡。二是我一閉上眼就都是那些慘狀。
6月1日,通往震中的道路已封鎖,大家都把目光瞪向了堰塞湖,我們覺得只有到達堰塞湖才能找到最新最好的消息。決定以后,那天夜里我與小秦一口氣翻過了三座山,天開始有點發(fā)亮,隱約可見山腳下的廢墟。我感覺我累極了,其實這些天我們都沒有好好睡過。我建議先休息一下,等天亮了下山的路好走,一下子也就到了。我倆和衣躺在山腰上,剛一合眼,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是被一聲尖叫驚醒的,我覺得我像鳥一樣飛了起來,然后重重落在地上。我全身痛徹心扉,想睜開眼,眼皮卻被什么粘住,我?guī)缀跆Р粍邮植寥パ凼骸5任以俦犻_眼,卻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這是余震還是泥石流?我不清楚,睡去前的記憶完全不起作用。怎么會這樣,我想到了小秦,我大聲吼叫,聲音在空曠的山谷里傳得很遠很遠。
后來我聽到了小秦的呻吟聲,他被壓在亂石中。我用手使勁地扒著石頭,不停地叫著他的名字。我不知道一個人怎么可能流這么多血,感覺到山都被染紅了。不知過了多久,我抱著小秦坐在半山上,小秦看著我只說了一句,我想活,活著真好。我放聲大哭,懷里的他在漸漸冷卻,后來像塊冰。后來,救援隊來了,我和小秦都變成了啞巴。是的,他是永遠不會說話了,而我不知道我能說些什么,是他救了我,可我什么也說不出來。
我不知是怎么回到了家。照理說,那一天,是個不應該忘記的日子??墒莿e人問我的時候,我一點都想不起來。大約半個月后我想起了一些事情??墒菦]人再來問我了,我想即使我忘記了,也不會有人怪我的。
第一天回去上班時我遲到了,馬主任問我,怎么遲到了這么久,睡過頭了?我說我走路來的。他用吃驚的表情看著我,他說這么遠,你走路?我說是的。為什么?我說我想活著。他用更吃驚的表情看著我。我說一個人想活著很正常,何必用這樣吃驚的表情。我對著他笑了笑,指了指腦袋,他也對我笑了笑,做了相同的動作。
我說馬主任我現(xiàn)在特想告訴你,自從我把小秦從亂石堆里血淋淋拉出來后,我算明白了。人活著才是一切。我不想坐公交車,是公車里人太雜亂,時不時出現(xiàn)個特殊情況。出租車開得飛快,還經(jīng)常闖紅燈。騎自行車,人行道多么擠,前幾天還有個電動車的人把自行車的人撞死了。走路雖然會高空墜物,如果我?guī)项^盔,按標準的人行道行走,這樣安全系數(shù)會高很多。
馬主任說那你以后吃飯要小心點。我說我本來都是細嚼慢咽。他點點頭,看起來很滿意的樣子。我搖搖頭,走開了。
第二天,馬主任就給了我三個月的假期。我說馬主任你想趕我走,我沒病,你這是公報私仇?他說,怎么會呢?小秦的事情雖然讓我受到了處分,但我真不怪你們。你這是累壞了,休息一下對你有好處。我說這下我有時間看書了。馬主任點點頭說,有時間就多學點,我們隨時等你回來。我在那一剎握住了馬主任的手,好緊好緊,然后流下了眼淚。我真不知道該感謝他還是恨他,假期后來又延長了二個月。母親特地從鄉(xiāng)下趕來照顧我,我說我沒病,休息一下就會好的,馬主任與同事們也都是這么說。
2
快到青城的時候,天空突然從東到西劃過一道閃電,很顯然,閃電本身并沒有任何力量使一個人從熟睡中醒來,它發(fā)出的不過是一道光,一閃而過的光不可能讓人有所反應,所以嚴格來說是那緊接著的一陣巨雷,把我驚醒了。我睜開眼的速度,極其緩慢,就像電影中的慢動作,然后就遠遠看到了青城,在灰色的天空下,顯得靜默。我回過頭看了看,雷聲過后的車廂沉悶依舊。
到達青城的時候,烏云已經(jīng)集聚完畢。
拿著重約20斤的行李箱,下車后我松了一口氣,幸運的是在這旅途中沒發(fā)生任何狀況。如果剛才那下雷擊中了我坐的這輛車,那后果會是什么?幸好什么都沒發(fā)生。我看了一眼這只龐大的鐵制物體,突然有陣強烈的陌生感,像潮水般漫了過來。剛才還曾在腦海里停留過的面孔,瞬間都消失在人流中。我打了個寒噤,伸手往口袋里去摸藥,摸到的卻是一張很有質(zhì)地的紙片,是這一趟車的車票,我把它塞回了口袋??晌业乃幦ツ膬毫?我在想我的鎮(zhèn)靜藥時,身子已被人流擠出了汽車站。
車站外面是一條寬馬路,路上擠滿了車,有些人在車與車之間穿梭,身子像燕子般輕盈。很快有出租車在我面前停下來,我看了看車牌與車身顏色,見與大多數(shù)出租車的顏色一致,才敢上去。曾有一次我碰見有個開出租的,剛一上車他話就說個不停,我也隨口應了幾句,也許是我的外地話漏了底,下車時他狠狠敲了我一筆,現(xiàn)在我學會了盡量少說話。梅花賓館,我的臉有點木然,但我的口氣很熟練。司機望了我一眼,我想他不可能發(fā)現(xiàn)我任何的弱點。我有些想笑,但很快就被陌生感沖刷干凈了,我只會兩眼直直地望著前方。聽見司機說,這鬼天氣,又要下雨了,看我默不做聲,他也就不再說話。又要下雨了,意味著這里剛下過雨,或者經(jīng)常下雨。我喜歡思考這樣的問題,來驗證我的判斷是否準確,也可以為這次未知的旅程下定義。
車停了,窗外出現(xiàn)梅花賓館的字樣。司機說10元錢。我遞給了它,說發(fā)票。他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后從口袋拿出一張發(fā)票,我看到上面寫著15元,我沒聲張,塞進了口袋,車子一溜煙走了。
梅花賓館是一個本地人開的,稱為賓館,實為旅館。現(xiàn)在所有的小旅店都稱為賓館。在網(wǎng)上我已跟房東聊過,她說是自己的房,成本省,只是房間少點,就十多個。我說一個就夠了,就訂了一個五樓的。房東領我進了門,馬上有一股霉味沖入我鼻孔,看來已很久沒人沒住過了。房東說知道你要來,床單與被子剛換的。我點點頭,掃視了房間一周,整個房間還是很整潔的。房東知道我意思,就說,我們這里是郊區(qū),現(xiàn)在不是旅游旺季,人是少了點,她有點不好意思。其實那股霉味對我影響不大,我說,沒關系,人少安靜點。她說,如果沒事我走了,你休息吧,有事打電話,主機在床頭寫著。我說好的。聽著房東沉重的腳步聲一點點在消失,我吁了一口氣,好像突然就輕松了,身子軟軟地躺了下去,昏昏睡去。
在夢中,我又看到了小秦。自從小秦死在我懷中,我感覺有時我也像死了一般,也許我最終會死于對死的恐懼之中。但我現(xiàn)在還活著,是小秦給了我這個有時與死無異的生。我時常會想,如果他不推我,他能不能活著,或者我死了,他一樣是要死。這樣想也許就對了,可無論如何我還是得感激他,給了我這個生的機會。雖然他曾說過,這世界,不過是一場無休止的出生和死亡的間歇。我們存活的過程,只是一個逐漸走向衰老和死亡的悲劇。我相信這不過他發(fā)發(fā)牢騷而已。
不久,我醒了。拉開窗簾,遠處的屋頂,已伸到了黑云里,天空似乎是在等待著什么,一直沒有下雨。我下了樓,迎面來了一陣冷風。我發(fā)現(xiàn)所住的地方正在十字路口,但沒有幾個人。路標上寫著,往左是第七人民醫(yī)院,也就是人們通常說的精神病院,往右是通往殯儀館,上面寫著永生街。
在永生街上我打了一個電話給林地業(yè),他就是我唯一認識的那個青城人。我說我來青城了。林地業(yè)說不巧啊我正在出差,估計還得有幾天。我說上次跟你說的那件事,你還記得不。他說記得記得,是那個吧。我說是那個叫黃煙青的女孩的事。他說,哦是那個啊,現(xiàn)在我不在,可能有點難度,她不會接受任何人的采訪。我說我不是采訪,只是想見一見她。他說,那好吧。我打個電話給她說一下,到時你報我的名字。我說謝謝啊,他說過幾天回來請你喝酒。我說好的。他報了那個叫煙青的女孩家庭地址與電話號碼,我說你就不要打電話跟她說了,我去找她說。他說那好的,記住說話要溫柔點啊。我說我知道了。
我在一個小賣部買了兩瓶水,三個標著是昨天生產(chǎn)的面包。我是應該想想怎么打電話給那個女孩了,用什么身份說什么話呢?回到房里,打開電視,看見電影臺上在放的是王家衛(wèi)的東邪西毒,這個曾看過四五遍的電影始終有著它的魔力,也說不出是什么味道,反正我喜歡就得了。我專注地看完電影,包括廣告,吃完了三個面包,喝完了兩瓶水,然后滿足地伸了懶腰,就睡著了。我醒來時已是早上七點鐘,看見有些陽光穿過窗簾的縫隙投射到對面的電視機上,是的,有那么一點亮光就使整個房間鮮活起來了。我敢保證這是我半年來睡得最踏實的一次。
我刷牙的時候突然感覺左眼皮直跳,一哆嗦就把泡沫噴到了鏡子上。我閉上眼睛,數(shù)秒之后,睜開眼,看見泡沫漸漸滑落,顯出了一個完整的我。
9點鐘,我撥通了黃煙青的電話。
“你好,哪位?”傳來是一陣冷冷的女聲。
“是這樣的,我是第七醫(yī)院的醫(yī)生,姓陳,想見一見你,不知你有空嗎?”我盡力讓聲音委婉些。
“我不認識什么姓陳的醫(yī)生,我也沒空,就這樣吧?!甭犉饋硭鸵獟鞌?。
“先不要掛,我在醫(yī)院幫你看過好幾次病,可能你忘了,這次呢是因為我重新看了你的病歷,發(fā)現(xiàn)你根本沒病,所以有些事情要核實一下?!?br/> “我本來就沒病。如果真有事,那晚上七點在蘭馬咖啡見一下吧。”
“好的,那晚上見?!蔽衣犚婋娫捘穷^傳來嘟嘟的聲響,笑聲才放了出來,沒想到這么容易,我有些陰謀得逞的得意??山酉聛淼膸追昼娢矣行┿枫凡话?,接連抽了幾根煙。
我想起了一件事,于是馬上穿衣下了樓,走到七院門口。這個醫(yī)院進出的人并不多,幾分鐘才出來一個。我想我沒可能裝著病人混進去,這里的病人基本都是有人陪送的。我在門口沉思了幾秒鐘,抬頭只見一個四十左右的中年人正盯著我,我心里有點發(fā)毛,鼓勵自己這算什么,很明顯現(xiàn)在我的膽子變小了。他冷冷地問我,你找誰?我說我是記者,找你們院長,然后拿出記者證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他顯然有些驚訝,臉色卻好看了,說道,院長不在。我說我找的是副院長,要登記嗎?他說,不用了,副院長在二樓。我用眼角瞟了他一下,也不說話就走了進去。
剛進門,是一個寬闊的廣場,正對面大樓頂上豎著蕭伯納的名言:自我控制是最強者的本能。現(xiàn)在的陽光并不好,醫(yī)院水泥地白灰墻顯得有些蒼白,感覺不到一絲的生氣,空氣中消毒水的味道混合著尿味,肆意穿梭。這時我看到了幾個護士走過來,或者是這里的氣氛她們變成了不茍言笑。我的到來并沒有引起她們哪怕一點點的注意,在這樣的醫(yī)院我原想應該不會這樣??伤齻兪钦娴难劢嵌紱]瞟我一下。我只好快步追了上去,問,院長辦公室在哪里。其中一個護士停下來,看著我,停頓了幾秒鐘,說,就對面二樓,我沒來得及說謝謝。她已轉(zhuǎn)過身,稍有些胖的身姿走路時左右擺動,顯得有些滑稽。我往對面大樓走去,忽然聽到有哭鬧聲,還有人尖聲叫嚷的聲音。我看到這個醫(yī)院與普通醫(yī)院最大的區(qū)別是所有的門都是鐵門,剛才我聽到的聲音就是從左側(cè)一個大鐵門里發(fā)出的。鐵門的頭頂寫著第一病區(qū)的字樣,我看到有幾個人隔著鐵門往我這邊張望。基本上每個人修著板寸頭、穿著藍白條紋病服,看不出性別。我想掌握鐵門鑰匙的是應該是這個醫(yī)院的醫(yī)生和護士。
我到了大樓面前,這里的鐵門沒有鎖。通過了長長的走廊,腳步的回音很是刺耳。這里并沒有強烈的福爾馬林氣味,這讓我好受了許多。我看到了副院長辦公室,門半掩著,我輕輕地推開了門。看到一個中年人正在玩電腦紙牌,見我進來,馬上把紙牌給關了。他問我有什么事,我說找院長。他說院長不在,現(xiàn)在他全權負責。我說那好啊,我是想來看看一個人的病歷。他說院長同意了嗎,不然這是個人隱私問題,醫(yī)院有規(guī)定不能看的。我說,不是說你全權負責的嗎?你說了就可以算吧。他說規(guī)定就是規(guī)定,不行的。我說,上班打紙牌有規(guī)定嗎?他說你這是什么意思。我說沒什么意思,只是想知道一下這個人的病歷,如果不能看,你跟我說說也行,我從不為難別人的。他說,好,好,好。是哪個人的。我說煙青的。他驚訝地看著我說,為什么要找她的。我說,你認識她啊?他說,沒人不認識,可就是有關她的問題我無能為力。我說怎么了。他說煙青的事,醫(yī)院上下都說過了,不能談。我更是好奇,忙問為什么?副院長一臉難色說,你不要逼我了,逼我也不會說,如果你要告我上班打紙牌我也認了,不過就這事不能說。
我看著他一臉的無辜,立刻就相信了他所說的話。既然不可說,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既然是秘密也不會輕易讓人知道。我說,我不會告你的,只是開個玩笑。他說那就好,你可以直接去找她,請她喝咖啡時不要加糖。輪到我驚訝了,怎么你了解得這樣仔細。他搖搖頭,苦笑了下,沒再說話。我說那再見吧,就走出了辦公室。
這里病人并不多,沒有排隊掛號的現(xiàn)象,除了剛來時看到的護士,現(xiàn)在也沒見到幾個,這又有點不像醫(yī)院。我隔著鐵門再去看來時發(fā)出聲音的院子,早先那幾個病人已不見,綠樹與青草占據(jù)了院落的大部分地方,空無一人,顯得非常安靜。我剛轉(zhuǎn)過身,感覺隱約有人從綠樹下走過,回頭沒見半個人影。我真想說這不是個好地方,沒人愿意在這里呆下去。我加快了腳步,出了院門時,門衛(wèi)還盯著我看,我這次連余光都沒給他。我想這里肯定不會有熟人碰巧路過,但還是往四周看了一下。
現(xiàn)在離赴約還有九個小時,我并未得到有關煙青這個人的有用信息,除了咖啡不加糖。我再也想不出辦法來為晚上的談話打基礎,這使我很沮喪。至于咖啡加不加糖不過是個人口味,不一定對今天的談話有幫助。整個下午我有點不安,可我想不出用什么辦法來驅(qū)走不安。
3
六點整,我到了蘭馬咖啡,顯然我來得有點早??Х葟d里除了服務員,沒有客人,這樣也好,我可以選一個任意的位置。我在一張面對著大門的桌前坐了下來,在這里可以仔細觀察進出的人們。我要了一杯水,通常在咖啡廳,只有這杯水是不用錢的。我知道我將會用一小時來喝這一杯水,可以仔仔細細地品著這杯水,如果是用自來水煮的,我想我一定能喝出來,然后計算一下他們加了多少漂白粉。從六點到六點五十分,從外面進來十位客人,三男七女,這期間有二個人曾走出門口,過了五分鐘又回來。七個女的有兩對是年青的女孩子,我不確定他們是學生還是職員,還有三對男女每對都像情侶,他們的表現(xiàn)我無法判斷出是否夫妻。夫妻會是什么樣的情形,他們會一起來這里喝咖啡呢?我想到這兒的時候,門口又進來一個女孩子。我沒見過煙青,但是我肯定進來的這個女子便是她。
我站起身,向她招了招手,此舉不過想說明我是認識她的。還好,這次沒讓我的判斷出了丑。她向我走了過來,一雙瞳仁清澈似水地看著我。
我說,是煙青吧,請坐。她嘴上說為什么我沒見過你,但還是坐下了。我說我們只見了一兩次,那時你在病中,可能記不清了吧。
她說,也許吧。我跟服務員說,來兩杯藍山,不要加糖。我感覺她在審視我,想從外表上看出我是個好人還是壞人,那顯然是不可能的。
我叫陳錦夜,七院醫(yī)生。我現(xiàn)在可以大膽地看著她,可我看到對面的是一個深潭,一團霧,還是一片迷離的黑夜。是的,沒有人用這些詞來形容一個人,可是除了這些還能用什么呢?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我微笑著說,別人通常叫我陳醫(yī)生。
煙青冷冷地說,你不是醫(yī)生。
我故作驚訝地說,怎么會呢。這時候咖啡來了。我說先喝咖啡吧,她不做聲。我低頭啜了一口,抬頭說,是的,我不是醫(yī)生。
她卻一點也不驚訝,說,我知道。那你還來,我看著她白皙的臉,很冷很美麗。
為什么找我?她的說話很短。我說因為我想認識你。
我是一個神經(jīng)病,沒有人愿意聽我說話,也沒人會打電話給我,誰都像見了瘟神樣躲著我。你為什么還想要認識我?
我說你不要激動,你不是神經(jīng)病,只是有點抑郁,一種小病而已,馬上會好的。
你究竟是什么人,為什么你會知道我有病?我本來就沒病,是他們強加給我的。她的語氣聽起來有點憤怒。
我說,我是杭城人,如果說我曾患過跟你同樣的病,你信不?她滿臉狐疑地看著我,說,不信,我為什么要相信。
我說,我夢見在青城有一個人在等我,而那個人就是你,你信不?這說法有點離奇,可是這是真的。
我肯定不會是你夢中的那個人,現(xiàn)在的男人都是在說謊。你在騙人,就像你說自己是醫(yī)生一樣。她有點激動。
我點點頭,說對不起,我是怕你不見我。
她說,你怎么就這么想見我?為什么?說實話,我也想知道這世上還有誰對我感興趣,這也是我今天來的目的。
她思路很是清晰,我感到她全身的氣息像爬山虎樣向四處延伸,我甚至懷疑在她面前根本不可能說謊話,好像她早已洞悉一切,這與我想象的女孩相差太大,事實有誰還敢說她是一個病人。這讓我有點無措,遲疑了一下說,其實我這次從杭城過來,只想問一個問題,你為什么說不怕死?因為我怕死,非常非常的怕死。
她平靜地瞪著我說,你說人活著為了什么?我說人活著為了吃飯。那么吃飯呢?為了活著。這個問題就像腦筋急轉(zhuǎn)彎,我不需要動什么腦子。
她點點頭,說,那你說人活著最大追求是什么?我說,我只要能吃飽穿暖與家里人好好活著,就足夠了。她說,每個人活著的想法都不一樣,而我只想能像鳥兒一樣自由飛翔。我說同意,只是完全自由很多時候只能心靈上的,現(xiàn)實中鳥兒也一樣無法做到的吧?還有獵人的槍口對著它們。
她突然加重語氣說,你說人生如果失去了自由,那活著有什么意義?我說,是的,沒意義,但心的自由應該不受限制吧。
她搖頭說,只有你想得到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所以就像想死也是你心靈上的自由。我點點頭,無話可說,她在審視我,這段時間我沒有勇氣與她對視,轉(zhuǎn)頭看向窗外,黑夜正在被不斷打開的燈光帶走,似乎一切都將還原白天的面目。
我提議說,我們說一些輕松的話題吧。她說隨便。我就跟他說因為林地業(yè)的文章,我才知道了你,不過最近他出差去了。她笑著對我說,林地業(yè)昨天跟我說過了你,不過他是發(fā)信給我的,他說答應過你不打電話給我,所以發(fā)了郵件給我。你真的以為我會去見一個陌生人?你還假扮醫(yī)生來騙我,有一點跟你說,你是二個月以來第一個打我電話的人。
我說真的嗎,我無地自容,感覺到自己像個小偷被抓了,只能用哈哈大笑來掩飾自己的尷尬。她說,是嗎?很快恢復了平靜,看不出有笑容千分之一秒前還在臉上停留過。
我說,你笑起來真漂亮,你應該多笑。她說這世界有什么值得我笑。我說別這么悲觀,世上可笑之事多著呢,譬如中了小獎,有朋友自遠方來等等。我注視著她,感覺她反而更加不高興了,于是停止了訴說的愿望。其實我早知道兩個陌生人喝咖啡是件多么無聊的事,就像現(xiàn)在,我們在同一時間望向了一個地方,那就是門口,這是結(jié)束所有無聊的唯一出口。我還不死心,能說說你的故事嗎,為什么要自殺?她看著我,說,你為什么要知道?話剛說出口就后悔了,回答這樣的問題需要多大的勇氣,我真想抽自己嘴巴,現(xiàn)在只能看著她流下了淚。我想張口解釋,她卻一下子從抽泣變成了哭聲,哭聲刺破了帶著咖啡香味的空間。四周的目光,在迅速地向我們聚集。
這時服務員來了,提醒我們不要吵著客人,我說我們馬上就走,服務員很快幫我買好了單。我繞過桌子走到對面,煙青還是低著頭在哭泣。我用手指觸了她的肩一下,說,對不起。她的身子像觸電一樣蜷縮,我急忙離她遠一點,她做了一個擦淚的動作,然后站了起來。
出了門,有一絲涼意在迫近。我小聲地問,煙青,你沒事吧。她忽然抬起頭說,我沒事,嚇著你了吧,還對我笑了笑。我說,不會,你是真性情,一個人難得可以釋放自己。她說,可我經(jīng)常這樣,別人說我是瘋子。我說,別人也這么說我。她驚訝地看著我,然后哈哈大笑地說,他們?yōu)槭裁催@樣說你?我說,也許因為我經(jīng)常說了真話。她張大了嘴,這世界難道不允許講真話了嗎?難道所有人全在說謊。我說,也許他們不是在說謊,只是說得有藝術感了,從這一方面來說,人人都是藝術家。她笑著說我們就不是。我說就像我們曾都被他們稱為病人,也許他們才是,我們不要管去他們說了什么,好好生活就是了。她點點頭說,說謝謝。我說我送你回家。她說不用,自己走就得了。走了幾步回頭對我說,明天我打電話給你。我目送著她走入夜色,回頭見有數(shù)道小車燈光劃過天際,沒入無窮深處。
青城的街頭沒有什么高樓,高空墜物的可能大大降低。雖然這里人生地不熟,我還是決定走著回去。我像一條魚樣穿過街上,一個人的時候我感覺身輕如燕。我邊走邊數(shù)有多少輛出租車路過我身邊,是它們錯過了我,還是我拋棄了它。我為想到拋棄這個詞而感到高興同時又陷入深深的悲哀中,為什么沒有一輛出租車愿意在我面前停下來,即使問問我也好。我用了四十分鐘回到了賓館,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一共有65輛出租車像一陣風滑過我身邊,30輛綠色,35輛是黃色。躺在床上,一想到杭城那無邊無際地車流,我就很是煩躁。
被尿意驚醒的時候,我剛好夢到一群人在街上瘋狂地奔跑,醒來后就不知道他們想跑到哪兒去了,事實上他們跑到哪兒去對我而言有什么意義呢?我上完了廁所躺在床上不知該不該繼續(xù)做夢的時候,電話響了,是林地業(yè)打來的。他問我是否見到了煙青,我說見到了,他說怎么樣,我說沒怎么樣,他說他還得過幾天回來,問我是否還在,我說不一定。他說你還是等我吧,我?guī)愫煤猛嫱?。我說盡量吧,就掛了。我一看表已是晚上一點半了,他還打電話來。林地業(yè)這個人還是挺熱心的,有一次來杭城還帶了很多的土特產(chǎn)給我,不停夸獎省城的條件就是好。我說那你來省城啊,他說下次你幫忙啊。接了林地業(yè)的電話我就睡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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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青是下午兩點左右打來電話的。我坐車趕到茶樓的時候,她已幫我叫了茶,是龍井,我最喜歡的。我說你怎么知道,她說你是怎么知道我咖啡不加糖。我尷尬地笑了笑。她說我今天心情好,也許是因為你的到來。我說謝謝你相信我。她點點頭。
我承認我是一個愚鈍的女孩,十七歲之前,還不懂得什么叫情愛,看到別的同學男男女女在一起還會令我反感。可是在初中的最后一個學期,我突然一下子理解了雨中漫步的意義,聽懂了花開的聲音,像一個瓶子開裂,里面的水再也無法按捺。我喜歡上了一個男生,當然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我怎么會喜歡他。我做了一輩子最愚蠢的一件事,居然寫了封情書給了那個男生,偷偷夾在書里給了他。五年后我重新遇見了他,但他平凡得已讓我不想多看一眼。直到現(xiàn)在我相信他也不是一個好鳥。是的,他把我的情書當著同學們大聲朗讀,那些笑聲是我此生聽到過最丑陋的,我跑出了教室,我發(fā)誓再也不回學校,而且我一定會殺了他。
學生生涯就此結(jié)束,父母沒有怨恨我,也許是他們本來也就覺得我不是讀書的料。可是我恨我自己,說實話,到現(xiàn)在我還是非常向往學生生活的,可那時我已沒得選擇,我聲名掃地,一片狼藉。我只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見任何人。我日夜磨刀,只是為了想去殺了他,可是我不敢,我磨刀只是為了泄恨。可沒想到有一天竟有了用場。
看來我的父母對我已是完全失望,他們只希望我能走出陰影,早點出去打工也能幫家里分擔一下。為此他們幫我找了很多工作,可是我一口回絕,而且房門都不開,他們只能在門外跟我講話。叫我出去吃飯時我也不出來,只有等他們出去了,才出來吃一點,是的,那時我心如死灰。
有一天,爸爸在門外說,青青,爸幫你找了個工作,做導游你喜歡不,只需要培訓三個月,就可以正式上班。我說在哪里,他說是青城。我說不想去。爸說考慮一下,我說不需要考慮。爸在外面大吼一聲開門,我剛磨好了刀,磨完后在削指甲,嚇了一跳。突然門砰地開了,爸爸一腳踢開了門,向我喝道,你在于什么。我完全被剛才的巨響嚇壞了,我想不出是應先藏好刀還是回答爸爸,可這時媽媽也沖進來了。刀就不知怎么劃在手上,在看到血的時候我就暈了。我被送進了醫(yī)院,其實我受傷不重,很快就出來了。就在此后,不斷地有人打電話問我為什么要自殺,我看到父母的眼光里也是這意思。我大聲道,我沒想自殺,你們要相信我?可他們?yōu)槭裁催€用這樣的眼光看著我?
沒有人相信,這樣下去,我知道有一天連我自己也不會相信了。一年后,我還是出去工作了,我在工作過程中不想說一句話。他們不懂我,既然如此,我為什么要去搭理他們呢?有一天我肚子痛,爸爸帶我去了醫(yī)院,你不會想到的,我也是,他帶我去的是第七人民醫(yī)院。我根本不會想到爸爸竟這樣狠心把我送進了這里。一直到鐵門關上,爸爸遠去,我終于明白我將與這里的精神病人一起過日子,而我就是他們其中的一員。我決定絕食,我寧愿以死來證明我不是瘋子,我恨我的父母,連他們都不信我,天下誰還會信我,活著又有何意義??墒沁@樣的醫(yī)院總有辦法對付像我這樣的人。我沒死成,是因為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他無微不至地照顧我,讓我從困境中走了出來,最后得以走出那扇鐵門。我問他為什么對我這么好,他說是受人所托。我說你自己沒有一點意思嗎?他后來跟我說,是因為怕我傷心,才說也有自己的意思,其實他對每一個病人都是如此。其實可能嗎,他有那么多的精力嗎?我一直不知道他是院長,直至后來。
我愛上了他,已無可救藥。別人說能跨出鐵門就是最大的成功,可我卻把我靈魂丟在了醫(yī)院。既然整件事已無法挽回,我認為只有動靜越鬧越大,成了醫(yī)院路人皆知的事件,才有可能成功。事實上是我不想出院,只想有他陪我。可是他再也不來見我,我每天哭鬧叫嚷,他認為我是在逼迫他。是的,我是在逼他,他有老婆,我不管,他不愛我,我不管。只要我愛他就行了。你說我有多自私,愛不就是自私的嗎?
她喘了口氣,喝了幾口茶。我說,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先歇會兒。她說,現(xiàn)在我不說完就不痛快,又呷了口茶。
那時我只是一只困獸,我跟他說,他不來見我,我就死給他看。一天晚飯后,我用飯碗的瓷片割了手腕,看著血流了一地,我大哭,我想我真要死了,可他還不來見我。當然在醫(yī)院里死是不容易的,我再次醒來時,只見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一個男人的背上,男人正暖暖地看著我,門外傳來了孩子的歡笑聲,多么令人留戀的畫面。是的,他就在我的身邊。我流著淚對他笑了笑,說,謝謝你來看我。他說你真傻。我對他說,我只是做了一個噩夢。他扶起了我,拍著我的背說,醒了,就好。我說,我終于明白了。他說,明白了什么?我說,我們需要的都是自由,不是愛。他說明白就好,曾經(jīng)他也想過不顧一切來見我,可是……,我說你不要說了,我明白。
雖然我出了院,也許在別人的眼中我還是瘋子??墒俏乙巡辉诤趿耍驗槲业男氖亲杂傻?,即使不會飛,我慢慢走去就是。
我說,嗯,那他現(xiàn)在呢,我去了沒見著他?煙青搖頭說,我不知道,聽說上次事件后領導多次找他談話,他再沒跟我聯(lián)系過,我也不知道了。她轉(zhuǎn)頭看向窗外,我也隨著她的目光,看到白云路上有一個拉著三輪車的中年男人正在用鉗子夾起垃圾,一對夫妻模樣的人挽手在買水果,一輛車停在茶樓門口,下來一個老板,他抬起頭看到我們,笑了下。
煙青說,我無法說得太仔細,你明白原因的。我說我明白。你看他們活得多好。煙青突然說,你不是想知道我不怕死的答案嗎?現(xiàn)NZqBeA4KcpXJ2B4MyKZnx6Xia9ffPSgrUi1Fe6RD644=在我想說,我很怕死,比誰都怕死,真的。活著就有自由,死了卻只能在盒子里永生。我點頭說,聽了你的故事我就明白了。其實你今天的情緒控制得很好,已經(jīng)說明你是個正常的人,可以自由地飛了。煙青卻又流下了淚,說真的嗎?我說是真的,我隨時歡迎你到杭城來玩。她點點頭,這一次沒有流淚。
5
回到了杭城已一個多月,我開始正常上班。周末我抽空收拾了一個房間,我不知道收拾這房間的意義,其實不管是否有人來住,但搞干凈了總是舒服點。
一個晚上,我和一群同事去酒吧喝酒。喝著喝著,就喝多了,然后他們開始罵娘,說一些稀奇古怪的話。我突然覺得特無聊,跟他們說我走了,他們說,你去哪兒還早呢。我說,我說我想回家,他們說那你小心點。
出了酒吧,街上路燈通明,行人很多。被冷風一吹,我差點吐了出來,我連忙埋頭急走。我穿過了解放路,到了環(huán)西路。這里的燈光暗了下來,一整排的美容院閃著曖昧的紅色光芒。我路過一家美容院,門口坐著一個穿著性感的女子。我正想加快腳步,這時她突然對我說,先生寂寞吧,進來坐坐。我回過頭,看到是煙青,不,是一個有點像煙青的女子。我笑笑說,我寂寞?我現(xiàn)在像只鳥兒一樣在飛翔。她呆了一下,馬上就說,先生真幽默,只有我能讓你的鳥兒自由飛翔。我說可以嗎?她意味深長地對著我笑說可以。
窄小的空間內(nèi),強烈的香水味混合著各種不知的味一股腦沖向我,我有些想吐,回頭想走。她看見我要走,說先生不要走,過來要抱住我,我推開了她。她也不說什么,開始脫衣服。我有些驚訝,說你想做什么。她很快脫完了最后一件,說,com on,baby。我正想說,這娘們竟然還會說英文,這時,我的電話響了。
電話是林地業(yè)打來的,說黃煙青進了醫(yī)院,她說只想你去看她。我酒一下子醒了,一扭頭出了美容院。我問道,是什么醫(yī)院。林地業(yè)說,別緊張,不是第七人民醫(yī)院。我長吁了一口氣,抬頭只見天空月朗星稀,我想如果明天去青城,一定會是個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