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何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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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何林。林何林是我在樂清最早的朋友。我1980年到樂清汽車活塞環廠,到廠里的第一天,光線昏暗的金工車間里,有人高聲喊,何林何林何林!站在端面磨床上用鐵鉤子勾著汽車活塞毛坯環的一個十七歲的小伙子高聲答應了昏暗中的呼喊。他站在高高的端面磨床上說,狗生的,喊什么喊,有什么事快說!喊他的人是叫他下來幫忙抬一根很重的軸承放到外圓磨床上磨削。他下來看到我,說,嗨,你新來的工人啊?我說,是的,我是新來的,剛上班第一天。他說,我是林何林。他說了之后就去幫另一工人抬軸承去了。等他返回來時,說了幾句話,我們就熟悉了。我比他大五歲,他是車間里年紀最小的。他是家屬工,他父親是廠里的生產科長。那時開始,我有了一個可以一起外出看電影喝老酒的年紀比我小許多的伙伴。我住在廠部的三樓,何林住二樓,我常常從三樓往二樓向下喊,何林何林!何林何林何林!一喊,何林就飛跑上來。其實喊他也沒有什么事,就是喊一嗓子而已。何林上來,就坐在床上聽我與另幾個工友的二胡與笛子合奏。我們合奏《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心中的玫瑰》、《三套車》。有時我們幾個也唱這些歌曲。何林是喜歡聽的。但在這之前,何林沒聽過這些歌曲。現在,何林聽得多了,對旋律慢慢也有些熟悉了。當我們再次合奏的時候,何林就跟著唱,有時也拿著歌本唱,有時無歌本時就對著我們唱。但是何林唱得并不好聽。有時他唱著唱著,我們的曲調也跟著他走調。但是大家比以前更加的快樂。何林一來,還沒開始唱,大家就已經快樂起來了。因為何林本身就很快樂。何林走路時也常常唱著有些兒走調的歌曲。
工廠是昏暗的,工廠里堆著大量的涂滿油漬的工件。車床、鉆床、磨床、銑床,每臺機床前站著一個認真做事的工友。工友的影子被機床上的電燈打在水泥地面上。只有端面磨床要三個人舍做,車間主任也是開端面磨床的,他經常吼何林,何林何林何林!何林何林!他不說其它的話,就這樣吼。但是何林仍然是快樂的,他常常會站在高高的端面磨床上高聲地唱歌!我從下面往上看,有時因為車間的過于昏暗,就會看到他的剪影嵌在廠房頂窗的空白處。
何林的快樂是工廠的快樂,他沒有憂傷,沒有心事,與我們來去一道。有時遠遠地看到漂亮的姑娘,他就會早于我們沖著她們高唱,美麗的姑娘見過萬萬千,只有你最可愛,你像東方升起的太陽,無比新鮮,姑娘啊,把你的容貌比作鮮花,你比鮮花還鮮艷……然后我們幾個人一起高聲地合唱——美麗的姑娘見過萬萬千,只有你最可愛,你像東方升起的太陽,無比新鮮,姑娘啊,把你的容貌比作鮮花,你比鮮花還鮮艷……我們經常這樣常常唱得那些漂亮的姑娘們落荒而逃。在工廠,我們都是快樂的單身漢,在集體宿舍胡亂唱歌,在大路上向姑娘們高聲大叫。但是何林的快樂比我們更多,多得多,從宿舍到車間,從車間到宿舍,從宿舍到食堂,從食堂到宿舍,何林的快樂一直在感染著我。因為從宿舍到車間,從工廠到電影院,我常常跟他一起走,一起感受著他的快樂。但是,他的快樂始終比我多得多!
那時,金工車間里會經常響起喊何林的聲音,何林何林!何林何林何林!那時,我常常聽著這喊聲,聽得多,快樂也多!
2
在我離開工廠許多年之后,我重又遇見了林何林。他已經承包下了工廠的鑄造車間。他當車間主任。買了房,買了車。他已經開始有充足的錢請我與東海等人喝酒唱歌了。他接著又辦起了熱處理廠。熱處理廠位于樂成蓋竹村的一條土路盡頭。車間內部上方的行車好像是突然的存在。車間晦暗的頂部延伸著兩條工字鋼,裝了輪子的行車橫擱在半空兩根平行的工字鋼梁上。三個維度的平行位移構成了下方空間中的任何一點的輸送。一次工字梁上的行車壞了,無法把巨大的鑄件吊入處理爐內,熱處理廠靜止了半天時間。光線黯淡的車間里堆滿了鐵鑄件,來去時得繞過一堆堆的鑄件才能到達簡陋的熱處理廠辦公室。辦公室一張寫字桌,一個電風扇,一張堆放著被子枕頭的木板床。下午找來兩個承重一噸的鐵葫蘆掛到行車架上,重又把鑄件放入了爐內。咣當幾聲,蓋上大蓋子,通上高頻電流。車間里雜著大量鐵沫的塵土很厚,腳一踩下去,騰起一陣嗆人的煙霧。工人頭戴紅色安全帽,晃動在光線暗淡的爐子旁。爐子的溫度慢慢地升高著。這之間,何林想起了去年處理的一批鑄件,鑄件早拉走了,賬還沒要回來。他說起這事時,心里躁起來,他的周轉資金并不多,現金就那么十幾萬,而人家壓著他也有十幾萬,他有時就得向別的人再借一些來周轉一下,周轉完后再還給人家。然后再借過來周轉。還要還得及時,再加上利息,不然的話就難以再借。何林說著,用腳踢著底下的一個小鑄件,小鑄件滾向前方,帶起了一溜的煙塵。何林的長城牌工具車開了已經許多年了,后車斗的擋板已經好幾塊凹了進去,他還用這個車子為我拉過一次家具。更多的時候,他用這個車子拉鑄件,從別的廠拉過來嘩啦啦地傾倒在車間里,分批處理好后再拉回去。車間主任來自江西,月工資兩千元,他用很不標準的樂清話說,這幾天爐子溫度有點難控制,但是幸好還沒有出現過問題。何林說,不管如何,要保證熱處理質量,出差錯就扣工資,還要賠償。色素的沉淀在何林的臉上越積越深,知識對他是無用的,從內心到生活到處理廠里事務,他使用的只是經驗。他說話的聲音很響,他用自己的經驗、用教訓的語氣真誠地勸導過另一個朋友,但那個朋友根本聽不進他的勸導。他的廠沒有副廠長,沒有財務人員,只有一個社會上兼職會計幫著廠里做財稅報賬表。坐在他的簡陋的辦公室里,我們共同進入了對舊工廠的回憶。舊工廠在另一個離熱處理廠一公里的地方。他十五歲進工廠當工人,用一個鐵鉤子撩浸在大油箱子里的汽車活塞環,一干就是十五年,三十歲承包熱處理車間的那天,原來他的頂頭上司車間主任成了他的下手,他高興了好幾天。空洞的無謂的回憶讓三個人重新沉浸在無聊的話題之中。說話間他彈出三支煙一人一支抽著。煙抽完了,短暫的回憶也結束了。辦公室重又黯淡下來。他重又回到了熱處理車間之中。
鑄件下爐,得要好幾個小時才能處理完畢。他的工人靠在廠房外的水泥墻上曬太陽,他們的陰影投在粗糙的水泥墻壁上,墻壁上的沒抹平的水泥粗顆粒吸走了少部分的陰影。工人們不移動,面無表情,有的看天,有的微閉著眼睛。還有兩個直直地看著面前很近的地方,這很近的地方并沒有什么可看的東西。在這一小會的時間里,他們把時間這樣默默地消耗過去。何林說,馬上就會有一車鑄件運過來,鑄件到來時,工人們就不能再閑著,而是要去把鑄件卸下來,再吊入到另一個爐子里去處理。車間主任看到何林走出來,眼睛張了一下。紅色安全帽下面的車間主任的面孔與水泥墻壁一樣黯淡。
走出一百多米,我回頭望了一下熱處理廠,灰色的工廠,簡陋,沉默,隱藏在村子的一邊。熱處理廠所在的這塊土地很亂,裸露的泥土上有著許多不明物。何林租下這塊地時已經與村子里簽訂了十年的辦廠用地合同,現在已經過去兩年,但是在剩下的這八年之中,工廠與村里的關系并不大。一邊是沸騰的村莊,一邊是沉默的工廠,一個灰色調的工廠。還有許多經常沉默的工人與他的那個車間主任。他的工人車間主任也與工廠一樣,是灰色調的。他的一時要不到債的心情是灰色調的。從他那里出來,我的情緒也被感染了,我想,我此時的心境,也是灰色調的。當我們回來的路上經過早年的那座舊工廠時,這座工廠完全沉寂了。門衛的身影退縮到無法看見的角落,廠牌的白底黑字油漆凌亂剝落,柵欄門銹跡斑斑。通過柵欄門望過去,原先的熱處理車間闃無人聲。一條黑狗在柵欄門前慵懶地看著來去的路人。何林說,看,這座廠!
分手時,何林說過幾天再去催一下欠著的債務。周轉資金緊張。現在,資金對何林構成了一個新的壓力。我看出,何林的心情晦澀。他的臉,他的表情與在蓋竹村的那座熱處理廠,有著一樣灰色調。
但更多的時候,何林仍然是快樂的!
3
我的兩篇小說中寫到了工廠生活以及與工友交往——《舊工廠,新生活》、《機械廠的朋友》。寫這兩篇小說的時候,我的頭腦里常常會出現何林的影子。工廠,何林,何林,工廠,這是寫這兩篇小說時出現得最頻繁的詞匯。小說中的人與事,與何林沒多大關系,但是在寫的過程中,何林這個真實的現實中的人物,總是要在我的頭腦中跳出來。后來我與何林喝酒時與何林說了這事,何林說,你為什么不把我也寫進小說里,你把我寫進小說里我會高興!我說,我怕你對號入座,寫了你不好的地方你會計較。他說,你不是說小說是虛構么。我說,是虛構,但是我還是怕你對號入座。他說,你不管怎么寫,我都高興!何林早就知道我寫小說。何林經常對另一個朋友說,你看,馬敘(涉及到我的文章時他叫我筆名)又有文章發表了。其實他看到的是地方小報上摘錄的我的豆腐干文字。有一次知道我剛寫完了一篇小說,何林特地過來,大聲喊,喝酒去!他請我喝酒,然后唱歌!他遠遠地走在我的前面。他聲色犬馬,他快樂無比!
二 云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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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活塞環廠三樓一排三個大房間是集體宿舍。我經常站在三樓的走廊上往下看,地面上來來去去的人矮胖古怪。當云理很懶散地從三樓下去,加入其中,他的一天的新生活就開始了。云理住在三樓中間的房間,云理也與我同車間。云理與我的交往比何林略遲。云理一出現就是一個奇裝異服的朋友形象。他傾斜著站立,左腿撇得很開,右腿作著支撐,并以左腿一抖一抖的抖動來引起別人對他的注目。我也因此很快就注意起了他。我心里想,他是與別人不一樣,但是哪兒不一樣,又具體分不出。他來找我的時候,端著一個口杯,口杯里盛著滿滿的地瓜燒,拿了我的口杯很快倒了半杯地瓜燒給我,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包花生米。這樣,我倆算是正式交上了朋友了。云理與何林不同,是正式工,他比我小兩歲,二十歲,備有兩條喇叭褲,褲腿是大嗽叭,走路時像大掃把掃地。云理做的是車床,他做得比別人慢,慢出許多。每當我過去時他要么調慢車床轉速要么干脆停了車床跟我聊天。
他說的話經常是這樣的——
——狗生的活塞環,定額定得這么高,想做死我們啊!
——狗生的××(一個副廠長名),就是喜歡跟在婦女后面轉。
——狗生的啊,今天的定額又做不完了。
——狗生的電影《少林寺》真他媽看得爽!
他邊說邊懶懶地盯著車床上倆頂針間轉動著的活塞環毛坯,他的任務就是要把毛壞外圓車干凈。車了之后再用外圓磨床磨光。他在車間陰影里的情緒永遠是最差的。他那臺車床是臺悲觀的車床,不但是他的情緒差,他師傅的情緒簡直比他還要差。有時,他倆在車間的昏暗中,把一種悲觀情緒擴散開來。他的差感染了我。每當我在車間里與他一起時,悲觀情緒就會爬進我的身體里。當我從他的車床邊回到我的外圓磨床前時,我的情緒就會一直很低落。他的情緒與何林和情緒形成了對立的兩極。這種悲觀情緒的擴展的結果,是我們都越來越厭惡著在機床前做事。剛進廠時我的定額都能按時完成,有時還能超額一部分。現在我的定額漸漸地做不完了,最多一次到下班時還剩下約四分之一沒做完!車間的昏暗還把更多的工友罩在一種悲觀情緒之中。但是與云理及云理的師傅相比,誰也沒有他倆這么悲觀。只有每當下班走出車間,和每當何林來到來我們中間,我情緒就會很快地調整過來。但是,云理似乎永遠的悲觀。回來集體宿舍里,云理幾乎垂頭喪氣到了極點。原因是他化錢的速度太快了!每月的工資一到手,云理就趾高氣揚,買衣裳、喝酒,不出一星期就花完了。剩下的二十多天里,是他最悲觀的日子,他在宿舍里要比在車間里更加的悲觀。有次在他宿舍,他要掏錢請我喝酒,他雙手分別在工裝褲的前兜、邊兜、后兜,又在上衣的上兜、下兜,摸了個遍也沒摸出一分錢出來。他從最后一個空衣兜里抽出手來時,他那種黯然神傷的情緒讓我看到了他的一種絕望。我幾乎不敢看他的黯然無光的眼睛。我說,我這里還有十塊,你先拿去吧。他拿去后到廠門口的小店買了豬頭肉、花生米、六兩地瓜燒回來,兩人坐在他床上喝酒。只有喝酒的時候,他是快樂的。
在喝著酒的時候,他的口頭禪又來了:
——狗生的,工資說沒就沒了!
——狗生的,定額越來越做不完了!
——狗生的,這酒的番薯味太濃了!
云理也談女人。但是談得不多,可能因為年輕,也可能因為做車床體力消耗太大,使得他沒有太多的興趣說女人。他最多的時候是說電影與喝酒,以及說他自己與朋友之間的事。例外的是有次他主動說起與一個女人的事。他才二十歲,怎么能這么直接說女人呢。但是他說得非常直接,他把性事很直接地用方言俚語說出來。我想不到,他竟然已經有了性事的經歷。——他說,狗生的,大屁股女人!這是他喝了酒之后說出的自己的性事。他向我描述性事細節,他的二十歲已經不像二十歲而是二十五歲三十歲。但是他的性事經歷只兩次,兩次之后再沒有與那女人來往。喝酒之后他就罵那女人,狗生的頭毛囡!他描述她的肌膚,描述她的姿勢,描述她的聲音。他是懷念那兩次的性事。這次說女人與性事之后,每次與我單獨喝酒時,他幾乎都要反復說起這兩次的性事。而且每次描述的細節都不一樣。
云理更多的時候,是沒錢的日子。他開始向別的工友借錢。但是往往都很難借到。有次借了一個工友五塊錢,借來的五塊是喝酒用的。喝了酒之后的第二天,那工友就向他要錢,他沒有,那工友還是要他還錢,他好不容易拖了幾天。夜里他來的時候,一臉的絕望。這絕望不是沒錢的絕望而是別人要他還錢而他又一時還不出的絕望。我本想再借給他五塊,但是我的身上只剩十塊錢,這十塊錢還要支撐一個多星期的生活。后來我說,你向建云借借看,他是有錢的可能會借得到。這樣,他第二天就向建云借了五塊錢還了債,但是又欠下了建云的新債。
2
我離開工廠后的第二年,他也調回到他父親的工廠。他新到的工廠,做醬油,酒,食醋,味精。這時的他已經不再開機床而是跑供銷。他經常跑廣州昆明等地。有次遇見,他向我形容深圳的高速公路和情景,他說,那車啊,開得像飛機,并用嘴模仿汽車在高速路上跑的聲音。我問他,你這幾年經濟狀態好多了吧。說到經濟狀態,他頓時就萎了下去。我不再問。離開。
那天,他所在的集鎮集市,我去買電器,在東街走著的時候,遠遠地有人在身后叫,文兵!文兵!這聲音是云理的聲音,我轉過頭去找這聲音源,卻找不到云理的面孔。待這聲音再次響起來時,我看到了一個已經不像云理的云理。他的變化很大,面孔變方了,塊頭變大了,最重要的是已經不再年輕。他領著我到他父親開的餐飲店吃午飯。餐飲店很亂,但是很有活力,我們在三樓坐下,他叫了黃魚、對蝦、團魚、炒豬肝幾樣菜,溫了一壺黃酒。黃酒倒在白瓷碗里,倆人就這樣一邊看著樓底下流過街邊的河水,看著河上往來的幾條小船,一邊聊天。他說:
——狗生的,這么多年就是討了一個老婆生了一個孩子!
——狗生的工作有什么意思,一點意思都沒有!
——主要是賺不到鈔票,狗生的鈔票!
我問他,平時都做些什么。他說,能做什么呢,只是打打麻將,只能是打打麻將了。他說了這句話后,就悶頭喝酒,起先是小口,很快地就大口,一大瓷碗黃酒,三五分鐘就喝完了,半個小時里,他已經喝了三碗了。這么些年,他從二十歲的男孩成為年近四十的男人,我是想從他的面孔與言行間去尋找他的尚存的過去的印記。但是我只找到了極少量的痕跡——發黃的牙齒間吐出的“狗生的”口頭禪(方言的力量)——眼睛里偶爾流露的迷惘的目光(從青年到中年的綿延的迷惘)——習慣的喝酒動作(左手端碗,肘部向上抬起至肩部齊高)。如今看到的是更多的現在的云理——靠在窗邊,交叉疊著的雙腿,閃亮的大頭皮鞋,反光的皮衣,中華牌香煙。我問他,你不是在抽中華煙么,怎么會經濟狀態不好呢?他說,啊,中華煙,啊,別人都抽了我不能不抽,在這鎮上,只要抽煙的人,沒有不抽中華煙的。我說,那你得抽得起啊。他說,抽不起也得抽,怎么能不抽中華煙呢。他說著,把一包中華煙的空殼捏了,扔到了窗外。他說,鈔票是肯定不夠用的,但是不夠用也得要用。他說鈔票的理論完全是他說中華煙的理論的翻版。我知道他的經濟狀態仍然是以前的狀態的延續。這種經濟狀態在他的臉孔上及時地反映了出來。他的面孔是黯淡的,沒有光澤的,失落的。他只有在喝酒的時刻,面孔才會有種質的改變,即這面孔是紅潤的、有光澤的、生動的、有夢幻色彩的。
喝了酒之后,他帶我去看他所在的工廠。到了工廠,我聞到的是一股蒸騰而起的食醋的酸味,以及醬油味。他覺得現在的工廠要比活塞環廠好得多,至少是自由得多。但是云理還是強烈地抱怨工資的入不敷出。一說起工資,他就有一種永遠的絕望。云理的面部的表情在工廠的陰影里,在蒸騰而起的酸醋的氣息中顯出了過多的幽暗與陰霾。
后來他來縣城,找我喝酒。我們坐在上半街的一家小酒館里,切了盤豬頭肉,要了油炒花生米、腌泥螺,溫了一壺黃酒。小酒館里光線昏暗,我們倆的影子被二十五瓦的電燈投在薄薄的板壁上。在這里,他是孤獨的。他喝著黃酒,他這時的生動我看得不夠真切,也許是小酒館里光線過暗的緣故。這次他是來向另一朋友借錢的。我與他提起二十年前每當一起喝酒時他總要向我說起那個有關性事的細節時。他再也沒有反應。他只是大碗地喝著黃酒,我終于看到了他喝酒時眼睛明亮。喝完了酒,我問他借到錢了么,他說沒有。說了這句話,他的眼睛又回復到了原先的迷惘中去。這時,我又看到了他的絕望,我知道,他是真的借不到錢,而且他也真的是沒有錢。他的面孔變得很呆板,全沒有了剛才喝酒時的生動。他罵狗生的口頭禪也變得沒有了力量。他說,狗生的,我真的沒有錢了。我知道他是真的沒有錢了,我也無能為力,因為我也根本沒有多余的錢可以借給他。我請了這頓飯,我的下周的生活費也基本上沒有了著落。我感到了自己的羞愧,對著好朋友,我一點忙也幫不上。我想挑起以前在活塞環廠里他常說的那個有關性事的話題,但是,他沒有再提起,我知道,性事對于現在的云理,已經再也沒有了新鮮感。是啊,對于他,性事又怎么能與當前的經濟狀況相提并論呢!
——狗生的,我走了!他帶著酒意。邊說邊站起,歪斜著離開了上半街。
在那些日子里,對于云理,對于他的那次來縣城,我一直有種深深的羞愧!
自那以后,我已經許多年沒見著云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