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要把曹操與關羽放到一塊比,我還是更喜歡曹操。不管戲曲舞臺上如何把他涂成大白臉,說他奸,說他狠,我總認為在三國時期,他不僅是個戰略家、軍事家,更是一位偉大的思想家和一位對生活對人類充滿大愛的詩人。
一般人往往記得曹操的兩句詩。一是“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似乎有些消極,總在飲酒感嘆人生的短暫。另一句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這倒很積極,說其不服老,人到暮年,依然志存高遠。
東漢末年,群雄紛爭,整日戰爭不斷,曹操在《蒿里》一詩中寫到:“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彼麑ι`涂炭、人民煎熬于水火,充滿了同情。雖在戰亂之中,曹操對于未來的社會,仍抱有極大的熱情,他在《對酒》一詩里描繪了一幅讓我們今天讀來仍會向往的“和諧社會”景象。詩云:
對酒歌,太平時。吏不呼門。王者賢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禮讓,民無所爭訟。三年耕有九年儲;倉谷滿盈。斑白不負載。雨澤如此,百谷用成。
卻走馬,以糞其土田。爵公侯伯子男,咸愛其民,以黜陟幽明。子養有若父與兄。犯禮法,輕重隨其刑。路無拾遺之私。囹圄空虛,冬節不斷,人耄耋,皆得以壽終。恩德廣及草木昆蟲。
何等美妙的一幅理想社會畫圖:官愛民,民禮讓。少有所親,老有所養。頭發白了就不應再干重活,到了高齡,會壽終正寢。風調雨順,種一年吃三年。官吏清明,不貪贓枉法。民不違法,牢獄都空閉下來。尤其了不起的是最后一句:“恩德廣及草木昆蟲。”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愛護自然,保護野生動物。視自然萬物之生命平等,皆施之以恩德。
近兩千年之前,是何等進步的思考,是何等廣闊的襟懷。
我曾經在一次詩歌講座上說到曹操這首詩,有一位詩人下來提出了質疑:“這是詩嗎?”
這令我很震驚。一個詩人在災難深重的時代,以極大的熱情構寫了對理想社會的向往,這需要怎樣的激情和怎樣的愛心,怎樣的襟懷和怎樣的想象。我們可以把它當成一首積極明朗的政治詩,更可以看做一首詩人直抒胸臆、力爭改造社會的言志之作。
古人評價曹操的詩,認為:“借古樂府寫時事,始于曹公?!边@便是實實在在把曹操歸入現實主義詩人行列了,當然是準確的。
我又想起那位“詩人”對曹操詩的“質疑”來。這些年來,詩界里流行的多是所謂詩人個人“內宇宙”的感嘆,或者遠離社會現實生活的“空靈”。許多年前,詩人公劉曾著文說:詩歌要關注人民的疾苦。當年就有位文學界的權威人士立即反駁:人民如今還有什么疾苦?甚至要組織文章進行批判。
我曾說過,文學不關心民瘼,自然人民也便不會關心文學。如果文學一味跟著低俗文藝想“娛樂至死”,那其實表明文學也已死了,至少那一部分已經死了。
說到現實主義,我想到一段德國現實主義的代表詩人哥特弗里特?貝恩的話,他說那種“天使般的縹緲聲調”,只是“迎合讀者的傷感與纖弱”,“并沒有能征服塵世,而是在塵世面前逃之夭夭”。
曹操的詩,正是要征服塵世,要改變塵世。他不僅限于在詩里說說,而且還實踐著自己的理想,這當然是生命之詩;是和著血和死生的詩。
仍然是這個德國詩人貝恩,他說:“偉大的詩人卻也是偉大的現實主義者,距離現實非常近——他內心裝滿了現實,非常之世俗,是一只從泥土中生長起來的蟬。”
多好,一只從泥土里生長起來的蟬!曹操于兩千年前的鳴叫之聲,至今仍響在我們耳邊,讓我們感動。
選自2011年8月12日《文藝報》(黃浩薦稿)